佘黎十分固执,但对于这个好不容易找回的阿弟,却是硬不起心肠,就连平日里的相处都是小心翼翼的。对于佘曦固执的想要回慈幼院, 佘黎纠结了大半夜, 最终还是找到覃府去了。
他自己心里还挺清楚的, 在佘曦心里, 他这个做阿兄的,非但没有在照顾好阿弟,导致阿弟流落在外,而且在之后的日子里也没有及时将阿弟找回来。甚至, 或许, 在阿弟心中,期待的家人, 根本不是像他这样的土匪山贼。
佘黎求见的时候, 覃九寒正在同杜涓商量凿井一事。盂县此前曾有过有夏旱,一连数月少雨,导致田地里的庄稼枯死, 百姓的生计无以为继。前几日,田间有老农来县衙,颤颤巍巍的,瞧着很是怕官老爷,却仍旧将自己的担忧给说了。今岁过年时候落了不少雪,但三月份以来,满打满算也只落了三四场小雨,还都是没沾湿地就止住了。老农农事经验丰富,怕有大旱,又听闻新县令有爱民的名声,自己夜里一琢磨,便颤颤巍巍来县衙了。
杜涓虽是读书人,但不是那种不理俗事的类型,性子是清高了些,但做事很是务实。此时,说起凿井灌溉的事情,也头头是道。
“下官看了旧年的县志,那些大旱的年份,却是同今年的天气有些相似。都是年关前后多雪水,但立春一过就雨水少了大半。那位老爹爹的担心,下官认为不无道理。再者,大人您说的凿井一事,下官觉得值得商讨。今年的税银和税粮已经交上来了,没有匪患作乱,再加上县衙开支大大减少,腾出一笔余钱来凿井,并不是很难。端看大人您如何抉择了。就怕,这水井凿了,结果大旱天气没来,反倒落了个劳民伤财的恶名。”
对于杜涓的担忧,覃九寒并不放在心上,凿井之事,开销不大,但福泽后世。他起身写了折子,将事情安排给杜涓,想了片刻,又将钱县丞点给杜涓做下手。
钱县丞近来老实了很多,覃九寒也不是那种轻易能被蒙骗的人,但用人一事上,素来讲究制衡二字,将杜涓抬得太高了,怕养得他心大了。反正钱杜二人共事多年的,别的不说,但对于彼此的了解是旁人无法比拟的,将这二人放在一起,也不怕出了什么差错。
他刚将事情安排下去,那边杨辉见屋内正事商量好了,便进来道,“大人,佘壮士在正厅,说是有事求见,您看,见还是不见?”
覃九寒见手头无事,便一路到了正厅。佘黎为人爽快,也不做忸怩之态,上来便道,“大人,我想将舍弟送到贵府。跟着孙捕头学些本事。”
覃九寒不置可否,淡问,“哪个?”
佘黎也爽快道,“阿曦和童牙。我是个匪,没什么正经本事,也教不了孩子什么好东西,也省得祸害孩子。”
覃九寒见他豁达,也高看了他一眼,但这并不能促使他将来历不明的人放在县衙。他单手托腮,询问道,“你可知道,这里是县衙。我想,当初剿匪时的两个要求,到现在,已经是两清了吧。”
按理说,似佘黎这种身份,寻到阿弟后,能随意进出县衙都算是格外开恩了。还是杨辉见佘黎曾经来府上住过,才进来禀告一声,换做别的人,县令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也不是随意能求见的。
被这般质问,佘黎并不觉难堪,坦然点点头,“是,大人的恩情,佘黎不敢忘。能够寻回阿弟,多亏了大人和孙捕头。”
覃九寒懒得听他说这些,随意摆了摆手,道,“没什么恩情不恩情的,你当初在剿匪一事中有功,我不过是按照原先的约定罢了。只是——”覃九寒抬眸看向佘黎,淡淡道,“这一回,你打算拿什么来换?”
他又不是做善事的菩萨,旁人的事情,同他有什么关系。
“大人爽快,那我也不说什么废话了。佘黎知道,大人爱妻如命。大人也知道,护卫虽好,但却比不得婢女,能够不声不响伴在夫人身旁,即便是遇上了点什么事情,也能趁其不备出手。如若大人愿意照拂阿曦和童牙,我愿意将为大人训一名婢女,日后长护夫人左右,护夫人平安。”
似佘黎说的这种女护卫,覃九寒不是没想过。只是地处盂县,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又放心的人,即便是要从府上的婢女中挑选,也找不到人来训。当初何千户还未走时,他还曾经询问过,只是会武功的女子稀少,即便是军户家的姑娘,也不会去学武。因此,这事情便搁浅下来了。现在佘黎提起,覃九寒有了几分兴致,看向佘黎的目光也认真了些。
佘黎又继续道,“女子力弱,本就难以同男子相比,更遑论要相对抗。我阿娘曾经习武,但也不算多精深,但从未在外吃亏过。她曾经同我说,女子比起男子,并非只有劣势,倘若只看力气大小,自然敌不过男子。但女子可学的东西很多,譬如毒、机关……”
覃九寒直起身,一锤定音,“好,人我来挑,你替我训好就是。”
佘黎说的头头是道,又有家学渊源,可见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对他而言,让佘曦和童牙入府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反正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又能闹出什么事端,但若是真的能训出几个能用的女侍卫,这门生意便是不亏本的。
他不会一辈子留在盂县,迟早会离开这个远离争斗的小地方,到时候,便会卷入更多的争端之中,他自保的本事自然有,但却很担心后院的妻子和幼子。一幼一弱,倘若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做再大的官,有再大的权势,又有什么意义?
双方约定,第二日,童牙和佘曦便入了府,与此同时,覃府也有两名婢女被悄悄送出了府,一是玉腰,另一个则是新买进府里的小丫鬟花妞。选这二人,覃九寒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玉腰是贴身伺候的,自然要学些本事。但倘若玉腰也和玉泉一样远嫁,那便要留一个后手。这后手自然是花妞,倘若玉腰留不住,那花妞就会被提做贴身婢女。
说实话,相比较玉腰,覃九寒将更多希望寄予在小丫鬟的身上,但他面上自然不会显露,还在妻子问起的时候,道,“玉腰同你关系匪浅,她若真能学成归来,那你用着她,我也安心。至于那个小丫鬟,不过让她过去学学本事,”
蓁蓁被安抚下来,又听回府来探望她的玉泉说,玉泉丈夫孙卢特意说了,佘黎是个有君子之风的人,便也应了下来。
蓁蓁正逗弄着宝宝,正好被送进府里的童牙和佘曦来了,原本打算交给孙卢带的,但孙卢一个大男人,又刚成了亲,招呼孩子实在不容易。而覃九寒既然说了会照拂二子,便吩咐将二人领到后院来了,平日里跟着孙卢学些东西,他若是得了闲,便点拨两三句。
童牙和佘曦被杨嬷嬷带进来,蓁蓁未见过童牙,但对佘曦还是很有印象的,又听说他寻到了家人,此时也用回了原来的名字,很为他高兴,忙吩咐玉珠去上些小孩儿爱吃的点心。又将两人唤到身边,温柔同他们说话。
她道,“你们阿兄有事,家里没大人照顾你们,住到府里来,也让人放心。既然到了府里,就把这儿当做自己家,吃的喝的,有什么不习惯的,尽管说,别藏在心里。”
她本来语气就温温柔柔的,自从生了宝宝之后,对着孩子便更加心软,言谈间很令人舒服。童牙和佘曦都有点不大习惯,童牙是从小在山寨里长大,很少碰见这般温柔的女性长辈,而佘曦就更惨一些,从小被打骂,很少被人这般温柔对待。
男孩儿到了这个年纪,就会觉得从前强势的阿爹,不再像以往那般不可打倒,渐渐会生出挑战阿爹权威的念头。但是相对的,会对温柔的阿娘充满保护欲,仿佛是男孩儿天性中维护柔弱阿娘的那一面被彻底激发一样。
童牙恰恰是到了这个年纪,而佘曦则特殊些,他早熟,早早便有了维护弱者的心思。因此,被这般温柔的对待,两个男孩儿一边无所适从的同时觉得受宠若惊,一边又生出股男子气概来。
蓁蓁见两个少年都红着脸,腼腆的模样很能激起她的母性,忍不住更加照拂二人。吃住之外,连带着笔墨纸砚、衣物等,都吩咐下人要好好照料。
童牙和佘曦就这般在府上住下了,两个男孩儿并不是那种惹事的性子,有的时候,甚至会帮着蓁蓁带勋哥儿。
第120章 ...
转眼便入了夏, 盂县的夏日极为炎热,就连县衙后院的水井都降了不少水位。炎炎夏日,炙热的阳光炙烤大地, 晒得人懒洋洋的, 就连鸟儿都贪凉躲阴, 只剩下知了卖力叫着。
农田的庄稼也被晒得倒伏一地,覃九寒走在田间垄道上,旁边是本地的里正和老农作陪。
自从入了夏,他便抽空来乡间视察。好在旱情并未影响农户的生活,看样子, 也不会减少收成。这还多亏之前他坚持凿井, 一村三井, 均是找了村中的老人选的位置, 即便是这般炙热的天气,也依旧汩汩朝外淌着水。
正好走到垄道的尽头,那里恰好是今年新打的水井,此时正有农妇在水井边上打水, 见有人来了, 忙福福身子,敛面走了。
里正见状便道, “大人可要去看看福井?咱们今年庄稼能好好长大, 可多亏了这几口福井。”
旁边的杜涓听了便奇道,“怎么取了个福井这样的名字?听着倒是蛮有趣的。”
里正一边带路,一边乐呵呵一笑, “这是村里头自己人给取的名儿。原是个老婆子开始叫的,后来大伙儿觉得朗朗上口,便也跟着叫了。要我说啊,叫它福井也没错。这井啊,打从挖开了,就没枯过,还带着股甜滋滋的味,有福气的很。”
走到水井跟前,杜涓率先好奇走到边上,探头去看了一眼,“这水倒是清澈的很。”
里正颇为自豪道,“那是当然。咱们村里头,没有哪个人会丢那些腌臜东西进去,就连三四岁的小娃儿都晓得水井重要哩,说他们先生说了,是县老爷出钱派人来挖的,要用来种庄稼的哩。”
覃九寒闻言倒是多看了他一眼,边伸手捧了一把水细看,边询问,“村里有私塾?”
里正提起这个话,更加有底气了,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这个学堂是附近几个村子出钱合办的。咱们村位置好,刚好在中间,所以学堂就办在咱们村。”
井水清澈沁凉,在手心淌来淌去,覃九寒顺手将一捧水撒进背后的农田里,语带赞许道,“读书识字是好事,即便不科举,能够明理也是好的。这学堂既然办起来了,那轻易不要关了,是功德无量的事情。”
里正受了赞赏,更加鼓起精神,喋喋不休说起学堂的事情来。
覃九寒倒是没觉得厌烦,本来今日就是来巡视农田的,即便庄稼的长势喜人,那就是最好的。至于学堂一事,作为官府,揠苗助长是无法的,只能看村里人自己的观念了。但作为地方父母官,对于这类事情持赞赏和认可的态度,多少能激励他们继续办学堂。
看过农田和水井,经过学堂,覃九寒便回到村中暂住的屋子。出于各种考量,他们这一回的视察,并非随随便便抽几个地方走走看看,而是打算真正将底下几十个比较大的村落走一遍。因此,天色渐晚,他们便打算在村子里宿一夜。
覃九寒一进门,便见妻子在院落中,他们近些日子都在乡间走动,因此妻子也没有穿华服,而是简简单单的绸衣而已。
农家小院中,他们暂居的这户人家的主妇正在院落里,教妻子如何辨认菌菇。那主妇似乎是怕蓁蓁听不懂村里话,说的很慢,还时不时加上些简单易懂的手势。
见县太爷回来了,主妇赶忙起身,颇有些拘谨福福身子。
蓁蓁也起身,很快脸上便露出个柔美的笑,语调中带着喜悦,“相公,你回来啦?我方才跟着罗嫂子学着挑菇子,罗嫂子懂得真多。”
罗家嫂子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了,红着脸道,“哪里哪里,夫人没见过这些,所以不知道。咱们农户祖祖辈辈在山里头逛,靠山吃山,不值当夫人这般夸。”
说罢,罗家嫂子还是觉得在院里站着太拘谨了,便道,“那民妇先回去做饭了。”
蓁蓁应了一句,甜声道。“那就麻烦罗嫂子了。”
罗家嫂子便往厨房去了,杜涓一看情况,也默默往自己的房间去了。心中忍不住哀叹起来:他自认和妻子的感情算是很好了,这么多年过下来,膝下孩子也不少,也没闹过什么矛盾。但比起他们这位县令大人,那可就差远了。都是夫妻,怎么县令夫妇就那般如胶似漆呢,要说也不是新婚燕尔的时候了,孩子都有了,竟然还这般亲昵,看得他这个老人家都忍不住眼红。
杜涓颇为识相离开了,覃九寒垂眸一笑。妻子一身简简单单的衣裳,发上也只簪了个玉簪,因着在乡间走动,几乎未施粉黛,但偏偏素面朝天的模样,却显得极为秀雅清新。覃九寒看着妻子,忍不住想起了在浮山县的日子,嘴角便带出了一抹笑意。
正好这时,身后的小道上,一群下了学堂的娃娃们经过,叽叽喳喳的,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伴着孩童清脆的笑闹声,覃九寒朝着妻子伸出了手,含笑道,“白日里忙,没有功夫陪你。现在得了闲,带你去村里走走?”
蓁蓁自然乐意,又回屋子嘱咐了奶娘一声,让她记得过半个时辰给勋哥儿喂一次奶,然后才跟着丈夫一道出了门。
两人并肩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因为是在无人的乡间小道上,没有那么多的顾忌,覃九寒直接牵着妻子的手。暖风吹过来,吹散了白日里艳阳炙烤的热意,也让树上的知了消停下来了。
走到一处池塘边,蓁蓁忽然指着那池塘道,“相公,我想吃莲子。”
覃九寒也不说什么礼节不礼节,直接撩了袖子去采,采到一个小小的莲蓬。他不大满意,蓁蓁却很喜欢,接过那莲蓬捧在手里,特别满足的样子,“够了,相公,我要这个就够了。”
覃九寒见妻子一副小女儿家的样子,也觉得有几分新奇,心底说不出的放松和惬意,一时间也意气风发起来,道,“那怎么行。这朵又小又丑,我给你和阿勋一人摘一朵大的。”
蓁蓁却勾唇笑,捧着莲蓬爱不释手的样子,特别满足剥了颗莲子,“这个就很好啊,小小的,很可爱。勋哥儿又不会吃,我分半朵给他玩会儿就是。你别忙活了,我剥莲子给你吃啊。”
覃九寒含笑走回妻子身边,他见过的人越多,就觉得妻子愈发得他心,愈发值得他怜爱。就好似方才那样,捧着个小莲蓬都能开开心心的,脸上时时刻刻都挂着笑,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总是特别惹人喜欢。他时常觉得,早逝的丈母娘能养出这样的女儿,实在很有些本事。就是那种娇气却不骄纵,很容易满足的性格,说话软软的,格外讨人喜欢。
等回了借住的农户家的时候,罗家嫂子已经煮好晚饭了,院中弥漫着扑鼻的香味。农家的饭菜不甚精致,但胜在十分可口新鲜,不是像那种切得细碎、味道调的恰到好处的,但是却是那种很原始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