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厢房中的烛光都渐渐熄灭了,劳累了一整天,众人终于都沉沉睡去了。然而西厢房的小太孙,却在三更半夜忽然啼哭了起来,哭声惊醒了熟睡的奶娘。
那奶娘本就是东宫时伺候小太孙的奶娘,十分忠心耿耿,为人也十分细致,是太子妃万般嘱咐过的。作为担负着哺乳责任的奶娘,在东宫时乃是众人都照顾着的,更何况,太孙奶娘,日后有着大出息,众人都不敢让她做什么体力活。但是今日,这奶娘也是爬了一整日的山,十分疲倦,不到片刻便沉沉睡去了,并未发现小太孙不正常的安静。
被惊醒之后,奶娘便吓坏了,她捂着嘴,赶忙奔出去喊人,“来人啊,来人啊。”不到片刻,西厢房外便灯火通明了,几个被从床上拉下了的太医急匆匆抱着药箱赶过来,进屋一瞧,都是傻眼了,两两对视,面如死色。
正在此时,被外头动静闹醒的梁帝也急匆匆来了,进门便呵斥道,“怎么回事——”话未说完,便见几个太医跪了一地,迭声道,“还请陛下保重龙体,莫要接近小太孙。”
梁帝被吓了一跳,走向太孙床榻方向的脚步,下意识停住了,随即恼怒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些狗奴才,是怎么照顾太孙的?竟让祉儿生病,还浑然不觉?”
奶娘胆都要吓破了,能够被选为太孙的乳母,她也是比起寻常妇人有见识许多的,一看小太孙的模样,便晓得他是染了水痘。等听到太医说出那番话,更是面如死色,胆颤心惊磕着响头,只敢哽咽出声,“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梁帝本来就满肚子火,见奶娘还拼命磕头求饶,更是怒上心头,一脚踹中她的心窝子,道,“朕看你确确实实是该死!来人,把这奶娘拖下去,给朕狠狠地打!”
很快便有人进来,将那奶娘拖了出去,阻拦不及的太医只好将话咽了下去,向着震怒的帝王禀告太孙的病情,“臣方才替太孙诊脉了,乃是染了水痘,陛下乃万金之躯,不可以身犯险啊!”
梁帝其实心中也有几分害怕,水痘乃是极具传染性的疾病,但作为孩子的祖父,此时若是出去,便显得不讲人情了,因此只能硬撑着,探头去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孩子。小小的婴孩,真的只有一小团,但是裸露在外的面上,都是粒粒豆大的痘,看着就很瘆人。
旁边的大太监也吓得跪了下来,抱着梁帝的小腿道,“陛下保重龙体啊,陛下!”一众太医及其它官员亦是跪下,齐声喊道,“陛下保重龙体,不可以身犯险啊!”
梁帝面露犹豫之色,先将太医打发了去治疗小太孙,随即才站在门口犹豫不决,似乎不愿抛下病重的小太孙。他回头看向其余众人,太孙是主子,他的病,自然不能让奴才来做决定,必须要找个可靠的人替他守着小太孙。
这么一来,众人之中官位较高,而且恰好刚得了梁帝青睐的覃九寒,便被他从人群中一眼挑中了。
梁帝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覃九寒便晓得自己又中招了,但比起让梁帝下命令,他只能遵从来说,他更愿意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因此,梁帝未开口,覃九寒便主动出列了,“陛下,臣愿。”
短短四个字,梁帝一下子就松动了,甚至开始觉得自己要让他替自己冒险的行为有些过分了,心中生出几分愧疚之情,虽然十分浅淡,但还是促使他说出了之后的话,“你是个好官,将这青州府治理得很好。此番你自请照顾太孙,那朕便将太孙交给你了。你好好照顾太孙,朕不会亏待你的。”
这话说出来,覃九寒便知道没心没肺的梁帝,难得的有了愧疚之情,当即便道,“臣尚有妻儿,本不该以身犯险,但自古忠君乃是大义,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不敢邀功。”
他一提到妻儿。梁帝的神情也是一松,随即道,“你放心,无论如何,你的妻儿,朕会替你照顾好的。”
覃九寒要的便是这句话,他并非真的寄希望于帝王的照顾,而是等着帝王这一句承诺,照顾不照顾的,他不在意,在意的是保住妻儿的性命。至于其他的,他早有部署,官场之上,本就稍有不慎便会殒命,他有不测,便会有人将蓁娘同两个孩儿带到隐蔽之地。但是,前提是要梁帝愿意留他妻儿的性命。
为臣者,说是享富贵,却也是踩着刀尖前行。这也是为什么,他始终要做回权臣的原因,并非权倾天下,而是不用受制于人。
覃九寒推开西厢房的房门,云淡风轻进了房间,他的面色很平静,却早已做好打一场恶仗的准备。
而里头的太医,一见他进来,便知道他是做主的人了,为首的胡太医忙道,“大人,能否请大人寻个女子来照料太孙?最好是将太孙的奶娘寻回来,太孙体弱,更不能肚饿以致无力。”
第138章 ...
覃九寒对医学并无多少造诣, 即便是在妻子怀孕时看了几本医术,那也是连半吊子都算不上的。他的存在,主要是替几位太医传达他们的需求, 因此, 胡太医一开口, 覃九寒便直接扬声朝紧紧闭着的房门道,“门外何人?”
生病的是金尊玉贵的太孙,虽然是传染性极高的水痘,门外院中依旧守着些伺候的下人,此时正战战兢兢候在那里, 一听到询问, 便急急忙忙回答道, “诶, 奴才小何子,大人可有什么吩咐,奴才这就替您去办!”
“去禀告皇上,太孙这里需要女子伺候, 最好让太孙的奶娘来伺候。”
小何子二话不说便应下了, 然后一路小跑着到院子门口传话,连着传了好几道, 总算把话传到梁帝耳中了。然而不巧的是, 刚才梁帝震怒,奶娘立即便被拉了下去,虽然大太监这边得了消息便急匆匆赶过去了, 但是那奶娘也已经去了半条命,无论如何也无法做伺候人的差事了。
梁帝一听,也没当一回事,还满心满眼想着险境中的小太孙,随口道,“伺候不了就伺候不了,偏要用那个狗奴婢吗?你去寻几个人,送进去。这也要朕吩咐?”
大太监一噎,但也只能实话实说,道,“陛下,咱们这回只带了于氏,随行的都是男子。这圣人庙乃是庄重之地,并无女仆伺候,乳母更是无处可寻了。您看……”
梁帝还从未想过没,他堂堂天下之主,有一日竟然找不到人伺候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事急从权,梁帝心中虽然恼怒,也只能吩咐道,“你派人去山下带人,别的我就不多说了,绝对不许太孙饿着。”
大太监应下,随即小心翼翼道,“那今晚……”
梁帝有些火了,一脚踹开那太监,怒气冲冲在屋内来来回回走,指着那太监怒道,“什么都来问朕,朕要你有何用!都是一群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大太监心中也很冤,但是面对龙颜大怒的梁帝,就是觉得冤,那也要老老实实认了。
梁帝来来回回走了一趟,随即一脚踹开门,对着外头跪了一地的本地官员道,“都在这跪着做什么?没听见朕的话?朕让你们去找人!找不回人,就别回来了!”
一时之间,院中死一般的寂静,只余帝王的怒气,半晌,终于有人开始窃窃私语道,“郭大人家有吧?”
另一位同僚心道,死贫道不死道友,也在人群中掩嘴跟着道,“是啊,内子前些日子还去郭大人家喝过喜酒呢!”
此时被众人硬生生推出来的郭大人,已经是怄得快要吐血了,他是青州学院的院长,平日里对书院的招生极为严苛,得罪了不少官员。但是没想到,今日竟就这么被大家推出去做替罪羊了。但是,事已至此,郭大人也只能主动出列道,“陛下,臣家中儿媳前些日子生产,愿尽心哺乳太孙。”
梁帝眉心一蹙,就听大太监来他耳边轻声提醒道,“陛下,这郭大人一家子都住在青州书院。青州书院离这圣人庙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若是御林军急速,大概只需一刻钟。”
梁帝了悟,随即挥了挥手,道,“那让御林军去带人来,快些,路上不要耽搁。”
大太监也松了一口气,忙应了一句,然后便急忙下去了。
郭院长还跪在地上,额上冷汗岑岑,梁帝看着有些不忍,毕竟刚把人家生完孩子的儿媳抓过来伺候太孙,他上前几步,扶起面色苍白的男人,道,“郭卿治理青州书院有方,待朕回朝,一定嘉奖。”
郭大人满心的怨怼和愧疚一下子泄气了,心底充斥着喜怒哀乐各种情绪。他心中明白,真正将儿媳推出来的人,除了那些对他心怀怨恨的同僚,也有他自己。旁人提及儿媳时,他大可说,儿媳体弱,无法伺候太孙,这亦是实情。陛下或许会恼怒,但也不会真的惩戒与他,毕竟,夺人妻子的事情,即便是皇帝,在圣人庙这样的地方,也是做不出来的。
但是,他心中畏惧,畏惧天威,畏惧帝王有万分之一可能的迁怒。
院外发生的种种事端,院内的覃九寒皆是一无所知,但等到郭家那儿媳郭秦氏和郭家女儿郭铭娘被送进来的时候,覃九寒便多少也猜到了些。只是,这到底与他无关,也只是淡淡将郭家姑嫂二人送进了太孙的屋子。
郭秦氏体弱,又是被逼着来的,早已心力交瘁,但面对皇权,郭秦氏这个后宅的妇人依旧是胆战心寒,老老实实进屋去哺乳太孙去了。
几个太医和覃九寒皆避开了去,等到郭秦氏喂完了太孙,几个太医才回去继续替太孙施药。
郭秦氏面色发白出来,没走几步,便是脚下踉跄,被非要跟着进来的郭铭娘扶住了,她担心道,“嫂子,你没事吧?”
郭秦氏半倚在小姑子身上,此时已经是四肢无力了,对于小姑子的关心,也十分感激和感动,即便小姑子平日里总是端着才女的架子,对她这个嫂嫂也是爱答不理的,但是这一回,她却是真心实意感激小姑子。她弱弱一笑,道,“铭娘,嫂嫂没事,没什么大碍,能伺候好太孙,是我们郭家的福分。”
覃九寒作为做主的人,要安排好郭家姑嫂二人,因此也只能站着等二人说完话。
覃九寒能感觉出来,这郭秦氏大概还是很忌讳他的,怕他把话传到梁帝耳中,因此全然没有表现出半分怨怼,倒是那自称才女的郭家女儿,也不知是太蠢了,还是对他太没有戒心了,半点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责怪的话也是脱口而出。
“陛下怎么能逼嫂子你来呢!太孙得的可是水痘,嫂子若是出了事,侄儿可怎么办!”
郭秦氏吓了一跳,忙去掩小姑子的嘴,对着覃九寒道,“大人,铭娘还小,一时说错了话,并非真心的,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郭铭娘起先也是一阵后怕,随即很快道,“嫂子,覃大人不是这种人,你别怕这怕那的。”
覃九寒不免嗤笑,轻蔑看了一看郭铭娘,心道:他是什么人,这无知女子又如何知道,竟还信誓旦旦的模样,好似很了解他一样。不过,他虽然嫌弃郭家女儿蠢而不自知,但是也不屑去告女儿家的状,与他而言,并无半分好处。
覃九寒也懒得听那些蠢话,道,“你二人就住在太孙隔壁的小间吧,太孙那有什么事情,我会让下人来喊你的。”随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一走,郭秦氏才松了口气,后怕的拍了拍胸脯,和小姑子二人一道回了小间,打算趁着这空隙歇歇。她在床上躺下,却见小姑子还是睁着眼不睡,以为她小女儿家家的,被今夜之事吓到了,一时间也是满心柔意,道,“铭娘,快睡吧,明日还有的忙呢、哎,本来你不用跟着我进来的,嫂子对不住你。”
郭铭娘倒是满不在意,她小时候得过水痘,所以并不怕传染,此刻充斥她的心的,并非恐惧,而是满满的不服气,她只要一想起方才男人轻蔑的眼神,便觉得来气,她忍了忍,还是很恼怒,使劲拍了拍床榻,自言自语道,“真是混蛋!”
郭秦氏见她举止怪异,既好奇又担心,便撑着疲倦的身体问道,“铭娘,可是有谁欺负你了?”
郭铭娘回头看了一眼温婉的嫂子,心中有些嫌弃她的柔弱,对于她二话不说便听从家人的吩咐来到此处的行为很不屑,不屑中又有些优越的怜悯。她敷衍笑笑,道,“没什么,嫂子,我只是替你不值而已。你看阿兄,竟然让你一个人涉险,若是没有我跟着来,谁来照顾你呢。”
郭秦氏面色一僵,强笑着抿抿唇,替丈夫开脱道,“铭娘,相公也有自己的难处,他是郭家的独子,眼看着便要去府试了,不可冒险。”
郭铭娘随口便反驳道,“阿兄不过是个秀才而已,那覃大人还是知府呢,不照样什么都不怕。不过是胆小怕事罢了。”
她这番话是脱口而出的,说出口之后才发觉自己的真实想法,随即脸一红,硬着头皮道,“嫂子,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当真啊。我可不是真的觉得覃大人有哪里厉害的,凶巴巴的,也不爱搭理人,脾气大得不行……”
她现在的语气和神情,都像极了女儿家被说破心事之后的狡辩,而且还是那种对于自己心底那点好感不自知的狡辩,然而同样陷在尴尬和失落之中的郭秦氏,并未发现。
郭铭娘喏喏说了一句,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姑嫂二人就这么各怀心事睡去。
半夜郭秦氏又被喊起来几回,直到快要黎明的时候,才回到小间好好睡了一会儿。伴随着鸡鸣声,一夜睡得不省人事的郭铭娘终于醒了,推了推旁边睡得正香的郭秦氏,懒洋洋道,“嫂子,起来用早膳吧。”
郭秦氏本就缺觉,被小姑子硬生生推醒了,也只能强撑着起身,将搁在椅子上的衣裳穿好,迷迷糊糊去用早膳。
这一顿早膳,于她而言乃是折磨,毕竟,比起用早膳,她宁愿饿着肚子好好睡一觉。
早膳倒是很丰盛,圣人庙早就知道今日要迎接圣驾,因此食材也也备的很足。郭铭娘用的很满足,随后后知后觉想起太孙来,便琢磨着去看一看。
因着她的身份,众人都知道姑嫂二人是特意寻来伺候太孙的,因此院子里也没人拦着她,她便直接推门进了太孙的房间。
门一被推开,覃九寒便有了知觉,他略抬了抬眼,看见一个陌生女子站在自己身前,十分大胆而放肆地盯着自己,下意识便蹙眉呵斥道,“滚出去!”
郭铭娘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随即很不服气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是来照顾太孙的,凭什么要我出去?”
覃九寒最是厌恶这种爱惹事的女子,压根不愿用正眼看她,无视了她的愤怒和质问,直接起身出去了。他实在不懂,所谓的才女,就是在外男面前做出那副花痴模样吗?到底是真性情还是真心机,他懒得琢磨,同样,他也懒得和这女子有什么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