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接进府来!”池端呜咽一声:“以前家里有他,母亲是捧在手里,护在心尖。连两个姐姐都靠后站呢,何况我们几个,母亲都懒得看上一眼,过问一句。好容易离了他,他嫁他的太女,我守我的殿下,原说再没关系了,怎么又阴魂不散地回来了。凰都大火都烧不死他!明明嫁过人了,还赖着不认。不束发,就以为人家还信他是处子?殿下对他势在必得,大姐只会奉承,死命地要把他塞进来。他要是被殿下夜夜留寝,我还活是不活?接进府里……呜呜……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见他了!”
杉叔等人互视一眼。那教习公公阴恻恻一笑:“既然您厌烦他,那就让他进不了府好了。”
杉叔也道:“主子拿定主意,这事还是好办的。”
“怎么办?”
教习公公低声言道:“寻个娘家的小仆从,给些好处,得个机会把人除掉就是。”
“啊?”池端没料到他说得这般直白,被惊得一颤:“他总是我哥哥……”
公公皱眉说道:“您当他是哥哥,他拿您当兄弟了么?若真有一番手足之情,就该避着嫌疑,不往殿下那里去献殷勤才是。若殿下真被他蛊惑了,就是不封名位,这么成日在主子眼前晃荡,您闹不闹心?”
“可他若真死了,殿下怪罪……”
“他在娘家出了意外,谁还能怪到主子头上?凡事还有池大小姐顶着呢,殿下也说不出什么来,对个已死的美人,不过可惜一阵罢了,毕竟女人都是朝秦暮楚,没有长性的。”
“是啊。主子还可怜他什么?太女都已殉国,他不是早该死了么……”
第22章 已是悬崖百丈冰
翠含舍隐在后园之中,是个清静幽深的所在。离凤随着那管事,一路逶迤而行,举目四顾,心中隐隐不安,一时却也想不出脱身之法。
到了门前,管事回身说道:“池少爷穿得太过素净,恐怕殿下不喜,请先换过衣裳。”也不容离凤拒绝,便召唤侍候在内的仆从们奉上一件件颜色衣裳。
满是朱紫,令人刺目。
离凤坚拒不成,暗叹一声,只得随手披上一件。
进得屋中,见窗下立着一人,身着浅黄色外袍,金线镶边,银丝锁扣,腰间环佩琳琅。鬓发梳得极为齐整,满满插着六行金钗,极衬皇家一派富丽堂皇。
离凤上前跪倒,恭敬行了一个大礼:“见过三殿下。”
三皇女赤司炀等坐回书案之后,方沉声说道:“起来吧。”
离凤垂首站到一旁,感觉赤司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上下左右略一打量,就很快移开。
离凤微微松了一口气,暗想池慧姐弟的话也未必是真,三殿下贵为皇女,将晋大位,行事必然端方,岂能因一己私欲失了皇家体面。
赤司炀认真批阅起了奏折,不时皱眉,并未讲话。
离凤等了半日,心下渐起狐疑,不知她叫自己来是为什么?看外面天色不早,便琢磨起该如何辞去。又过了一刻,见女人撂笔,朝自己看来。
“不错,很懂规矩。”赤司炀淡淡一笑:“主上理事之时,知道避在一旁,不撒娇胡闹。比你弟弟沉稳很多。”
离凤微微皱眉,没有答话。
赤司炀叫来管事吩咐道:“将园里空着的燕来轩打扫出来,日后就给池公子做起居之所。”
离凤听得糊涂,端儿已贵为侧君,怎么还称公子呢?
管事应声而起,却走过来先朝离凤躬身一拜:“恭喜公子了。公子快些向殿下谢恩吧。”
离凤大惊,这才明白赤司炀口中的池公子指的是他。此时再顾不得避嫌,猛就抬头:“殿下,且慢……”
赤司炀一眼扫来,目光直直定在了离凤脸上,乍惊还喜,心中暗道:果然是一位绝色美人,争如美玉,胜似修竹,不枉我姐妹几个都为他空置金屋,等待多年。如今储位唾手可得,这美人又近在咫尺。只待与紫胤攘和,先守住半壁江山,再图后进,以复大业。
人生至此,似乎志得意满,赤司炀不禁露出笑容。
离凤心中却是将她与赤司烨暗暗比较。眉眼这般阴郁,不像。气度这般森严,不像。那暗藏在端肃威仪之中的狠厉深沉,更加不像。莫非领兵在外的皇女都是如此?
一时又想起紫云瞳,风姿爽朗,意态洒脱,却也不是这般模样。司烨似冷月幽泉,沁人心脾,云瞳如烈焰骄阳,暖人肺腑,都不似这位三殿下……使人害怕!
赤司炀敛了笑意,对离凤说道:“燕来轩与你弟弟住处不远,日后你们可经常走动,既然同在府中,记得更要和睦……”
“殿下。”离凤再次打断她说话:“殿下留我在此,于礼不合!”
房中管事倒吸一口凉气,偷偷看了一眼赤司炀,见她果然已经皱起双眉。
“什么意思?”
离凤压下气恼,直直对上她双眸:“前在凰都,我已遵领国主旧旨,听从家母安排,入永安宫侍奉太女。此事虽未晓谕天下,然蒙太女‘问名’,终身已定。今因战乱,暂避徽州,待他日圣驾回銮,求以恩典,我将自列太女下尘。殿下是明理之人,须知民间未亡人亦不容亵渎,何况皇家?”
亵渎!管事心肝一颤,这位公子在殿下面前这样讲话,好大的胆子。
赤司炀眸光越发阴冷:“你姐姐没和你交待清楚么?”
“家姐面前,我也是如此回她。”
“那你今日为何前来?”赤司炀转过桌案,走到离凤面前。
离凤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两步:“舍弟邀来叙旧。”
“哦?”赤司炀冷冷一笑:“那你又为何来此处见我?”
离凤深吸一气:“为与殿下将此事讲个清楚。我,不会另嫁她人!”
屋中静无一声,那管事大气都不敢透出一口,目光只在自家殿下和那位池家少爷脸上逡巡不定。
半晌,赤司炀缓缓笑出声来,离凤却听得心底发冷。
“有几句话,我也想同你讲讲清楚……”赤司炀锁住离凤的目光:“不管你的处子之身是被谁占去,今后,你的每一夜都只能属于我!我让池慧给你带话,不是为了问你的意思,而是先告诉你,有个准备,想想抬过来后该怎么讨我欢心。”
离凤听到此处,心头陡发怒意,又听她说道:“至于登基之后,立谁为凤后,我还没有拿定主意,若你侍奉得好,我也会考虑。毕竟,你是母皇曾经看中的人。我遵从她老人家的意思,委屈一些,也能博个孝顺名声。赤司烨,你还是早点忘掉得好。她辱师败绩,丢掉国都,以后我要办她这罪。她还能在太庙之中受人供奉祭祀么?你想在赤家祖宗牌位上刻名,那也是列于我的身后。”
离凤怒到极处,却渐渐笑出声来,那笑声越来越大,无限凄凉。管事在旁听得心惊肉跳,只怕这人已趋疯癫,便出声制止:“池公子,不可失礼!”
“谁是你们的池公子!”离凤心中已无畏惧,怒目瞪来。
赤司炀无端一凛,竟朝窗外一望,明明还是青天白日,却为何在那幽深目光逼视之下,犹如身陷无边暗夜,只觉一派肃杀。正在纳罕,耳边听离凤斥道:“责备太女辱师败绩,殿下经年领军,可曾常胜?”
“…….”赤司炀一窒。莫说常胜,自大胤紫云瞳掌管兵事以来,自己可说是屡战屡败。此为心头大恨,谁敢在她面前提起。
“太女丢失凰都,敢以身殉;殿下率师来援却望城西窜,一路奔逃,迭弃名城,又该当何罪?”
管事听得心惊胆颤,只觉自己应该赶紧出去,却又不敢移步。
“殿下不过皇女,却于国主病重之时身穿黄袍,是何道理?”
“……”赤司炀唇角一抽,管事举手拭汗。
“殿下偏安一隅,不图收拾破碎山河,还在擅施威福,调戏姐夫,可成体统?”
“……”
一句句责问,一声声控诉,皆无法回答。
赤司炀恼羞成怒,猛地伸手攥住离凤的前襟:“你……你是在找死……”
离凤垂眸撇了一眼她微微颤抖的双手,暗自冷笑一声:所谓色厉内荏,便是这般。他慢慢将赤司炀双手拂开,淡淡笑道:“死有何惧!”又扯下方才被迫上身的外袍,扔到一边,从怀中取出一根长簪,当着两人的面,自顾自绾上长发。
管事吓得后退几步,只想藏到帘帐之后,暗道:池少爷,你今天可是死定了。我家殿下一向自命不凡,从来说一不二,几时被人当面骂过,还骂得这般一无是处。
赤司炀死死盯着离凤,面沉似水,胸中却怒火升腾:敢当面顶撞,好肥的胆子!你以为自己天姿国色,丽绝人寰,我就舍不得处置么?她越想越怒,猛地大吼一声:“来人!”
应声而入十几名护卫,团团围住离凤。
离凤脸无惧色,岿然不动,一眼也不看她们。
赤司炀一手指着他,气得心肺乱颤:“将他……将他给我……”
吩咐了半天,还是没说出“给我如何”,管事猜度主子心意,是要找个台阶下,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劝道:“殿下息怒,还请三思……”
赤司炀转头瞪向管事,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忽然有人大喊着跑了进来:“殿下,殿下,刘公公传话,请您速速进宫,速速进宫……陛下不好了……”
赤司炀一惊,再顾不上处置离凤,飞身离去,一众护卫急忙跟上。管事捂着肿起的脸庞,慢慢蹭到离凤面前:“池少爷,你,你这是死里逃生啊!险些把我也连累了。”
离凤望向屋外,但见阴风大作,旭日无光,是要变天了……
……
国主赤连凌驾崩,赤凤遭逢大丧。
连着数日,池慧都未归府。赤司炀更是忙得昏天黑地,无心再来找离凤的麻烦。离凤见屋中簪子都消失不见,便撕下一条衣襟,将如墨长发系在脑后,走出屋外,信步园中。这一日来到小湖旁,看那湖水虽然清澈,几处却已结了薄冰,隐隐印出人影来。水中的自己还是翩翩少年,轩轩韶举,不由轻叹一声,随身坐于石上。
风飘飘兮林木萧瑟,水淙淙兮倩影疏离,浮云往事纷至沓来。
离凤拂开耳旁乱发,盯着湖中倒影有些发呆:怎地历经离乱,这副相貌竟一点未变,仍是招人觊觎,惹人妒忌,在凰都韩飞面前尚能凭此救护他人,如今这里…..除了拖累自己,一无益处。若是,就此毁去了,是否心愿便能达成,凡事就能自主?可若真变成了个丑八怪,日后去见司烨,她会不会害怕?
离凤突地一笑,令身旁几个侍童都看呆了眼,只觉寒日冷风之中忽逢春月杨柳,枯寂凋零之后重开缤纷花事:少爷真是个美人……
离凤此时想起司烨,忽在伤痛之外多了一丝怨怼:为何你行“问名”之礼,却不为我“正名”?为何你都到了寝宫,却不与我真正云雨?为何你临难相弃,不许我共赴黄泉?若是你知道我现在落到这般境地,当日可还会拼死来救,迫我发誓不能自戕?司烨,我和姐姐说不能负你,可其实……已然辜负……你可怪我?
离凤再一低头,却见水中丽影不知怎么竟变成了紫云瞳的模样,心下一阵惊慌,随手捡起一颗石子丢了过去。水流影散,波聚无痕,他方觉得这颗心跳得缓了一些。
一时又想:元服那事若被人知道,我对着赤司炀一番正气凛然,言辞滔滔,可都成了笑柄。姐姐现在就骂我不懂廉耻,到时还不知会怎样?可是……只要我一直活着,只要这副相貌不变,那件事儿如何瞒得住?早晚会泄之于外。到那时,天地茫茫,再无一处可容此身。
司烨,你不想我死,我也只得死了……司烨,你为何还要我等到那时再死,受千妇所指,为天下所笑┄┄看这湖水清冽,若跳下去洗涤一番,不知能否干净?
正想得恍惚,忽听身旁有人惊道:“快看,那是什么?”
离凤下意识抬头,却见湖面上飞来一团黑影,细看原来一只秃鹰,两翅展开,足有尺许,正向自己方向极速扑来。
众侍童四散惊呼,乱作一团。离凤起身也欲躲避,湖边湿滑,没有站稳,方一个趔趄,觉得腰后被人猛推,直向着湖面摔去。就听“噗通”一声,人已落入水中。
众侍童惊慌失措,又怕那秃鹰,又喊着“少爷”,却见一人跳进湖中,奋力向离凤游去,转眼已抓住他腰带。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帮忙,好不容易才将两人都托回岸上。离凤衣衫尽湿,牙关紧闭,已然昏死了过去。
……
“都三日水米未进了,还烧得这样,可怎么好啊?”
离凤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周身仍是热烫,脑中却略见清明,听得身旁有两人在悄声议论。
“请了几位先生来看,都说少爷是自己不肯醒来。”
原来才过了三日……离凤继续闭紧双眼,只盼从此不醒,逃离这无情世间、纷扰尘世。混沌之中,又听有人低声呼唤自己:“公子,别再睡了,她还在等着你呢。千万别再睡了。”
等我,是谁?
司烨,再等一时,我便去九泉寻你,你在奈何桥上稍稍驻足,我便赶得上了……
“你莫要寻死,死了就再见不到了。”
离凤浑身一颤,忽然睁开了双眼。
正值深夜,一抹昏暗的烛光飘摇闪动。离凤怔了一刻,强扭过头向身旁望去,却见一个侍童,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圆圆脸庞上一双大大的眼睛,忽闪个不停,见自己清醒过来,抑制不住欢喜,咧嘴笑了两声,露出几粒玉白的小牙。
离凤甚是虚弱,想问话却开口无声。
那侍童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低声笑道:“你也念着主子是不是?她不希望你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