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似在沉思。
帐内安静得过分。孙兰仕眼珠微转,又躬身说道:“此事甚为棘手,家母每一念及,都是忧虑难安,临刑之前还叮嘱于我,务必要为主上办好。主恩亲命,兰仕实不敢或忘,只待时机成熟,一定将那把钥匙奉于主上。便是如今身在军前,兰仕也无时无刻不想为主上效力。眼前便有一事……”
“何事?”
“上差可曾听说:英王不在凰都?”
“哦?”那人吃了一惊:“此事当真?”
孙兰仕低声说道:“众议汹汹。英王已有多日未到军营巡视。池相府那边放出的风声是:英王新得美人,夜夜笙歌,以致荒怠军务。”
“这借口也太过蹩脚了。”那人冷嗤了一声:“旁人不知她底细,主上可是一清二楚。她若是荒淫好色之徒,哪里还能活到今日?哪里还需主上这般劳心费力?”
孙兰仕恭敬地答道:“上差所言极是,兰仕也作此想。英王必定不在军中。”
“你如何能这般肯定?”
孙兰仕微微一笑:“英王身边,有我一条眼线。”
“哦?”那人惊中带喜:“是谁?”
孙兰仕见她问得直白,暗自冷笑,略略拱手:“上差见谅,现在还需保密。它日面见主上,兰仕再行禀告。”
那人僵了一僵,似乎很是恼怒,过了半晌才放缓了语气:“孙小娘子,主上一直信用你孙家,为令尊(这里指孙兰仕的母亲孙宏)大人蒙冤殉难甚为惋惜。孙小娘子新科及第,才学非凡,主上亦十分看重。请你放心,用不了多久,主上定会将你调回京城,委以重任。届时,只盼你也如现下这般,忠心不二!”
“谢主上栽培。主上大恩,兰仕铭记肺腑,生生世世愿为主上效力。”孙兰仕屈膝一跪,又转而向那人谢道:“蒙上差代为美言,兰仕感激不尽。”
“你是个聪明人……”那人低笑了一声,又言道:“擅离帅位乃重罪。主上若当殿奏禀,必然朝野大哗,就是皇帝有心偏袒,也救英王不得。轻则销去兵权,圈禁府内;重则受军纪国法处置,当众问斩。只是,需得一个明证。”
孙兰仕点头:“上差可有良策?”
那人沉吟了一刻:“我意派人夜探池相府。”
“不妥。”孙兰仕摇头阻止。
“有何不妥?”那人傲慢地冷哼一声。
孙兰仕微不可查地抬了一下眼皮,缓缓说道:“英王既敢离开凰都,以其素日心机,不可能不预作布置。如今池相府一定是重兵把守,严防泄密。若派人去探,难保不中圈套。若是再牵连到主上,岂不糟糕?”
“那依你之见,派人寻找她的踪迹?”
“大海捞针,茫无头绪。”孙兰仕又摇了摇头:“与其寻找英王下落,不如直接取得她不在凰都的证据。”
“这不是又说回来了?”那人开始不耐烦了:“如何取得证据?”
“如圣旨到来,英王必要出迎,她不能接旨,就可证明其不在凰都。”
“好计。”那人脱口而出:“我这就回去禀明主上,请圣旨前来。”
孙兰仕暗自又发冷笑,忙摆手拦住:“上差请慢。兰仕是试举一例。主上请旨不难,但来回上京凰都太费功夫。若圣旨到时,英王已回凰都,我们诸般布置,岂不徒劳无功?”
“有理。”那人又陷入沉思:“确实太过迟慢。”
孙兰仕等了一刻,见她黔驴技穷,方又笑道:“其实也不是非圣旨不可。上差可知,英王现今宠着何人?”
“你说。”
“就是圣上所赐暗卫。”孙兰仕笑道:“暗部若来人执法,暗卫能否避之不见?”
“那当然不能。暗卫岂敢不遵从暗部命令?”
“是了。”孙兰仕笑道:“即便是摘纱的暗卫,若暗部长老前来问责,也必须出见,否则即以不忠之罪立斩。英王若顾及暗卫的性命,就只能放他们出来。若是出不来,只有三个原因,其一,人不在凰都。其二,两人已死。其三,英王不许他们出来。
六国之中,包括大胤朝野一直都有流言,英王用男子修练邪功。但凡承欢于她的男子不知被多少人死命盯着。这种情势之下,英王是不敢让暗卫轻易死掉的。而其它两条,英王都得出面解释。这证据不是就有了嘛?”
“哈哈……”那人笑得有些嚣张:“妙,真是高妙!孙小娘子果然大才。主上没有看错你。”转而又问:“暗部有巡查长老,应该就在赤凤。只是现在还不到问责之期,他们以何借口前来?”
孙兰仕心中只笑她蠢,面上却不动声色:“两名出赐暗卫自从侍寝,竟然勾引得主上留恋床榻,不理军务。长老闻之,不该前来问责么?”
“对呀,我这便前去。”那人抚掌一笑:“这里还需孙小娘子费心……”
“上差辛苦。兰仕不远送了。”
待那人去远,孙兰仕方慢慢坐上床榻。心中琢磨了一刻,冷笑数声,先取纸笔写了一封密信,转而又想:若英王果以男人为鼎炉,练那邪功……小莫啊,在她身下承欢,你即使内功深厚也受不了几次。我激暗部长老前来,若你真在凰都,也算救你一救。这些执行外务的长老并没见过你面貌,你不必担心身份被揭。虽然长老们刑罚甚重,可总比被紫云瞳祸害成半死残废要强。受刑你一定得熬住。想作我的男人,挨几下打么,不算什么……
第45章 骨哨
翌日晚间,孙兰仕仍如往常一般侍立在粮官那里记录账册。忽然帐帘被揭开,寒霜掺着冷风猛灌了进来,一名紫衣护卫随之而入,向着粮官一行礼:“傅大将军有令,命这几日记录军粮账目之人前去回话。”
“是,是。”粮官不敢怠慢,回身便叫孙兰仕,语气颇是不善:“最近的账目都是你在写录,不知有何疏漏之处,竟然劳动大将军垂问!还不速行。”
孙兰仕诺诺应是,手上动作不停,收拾好桌上的几本账册,夹在怀中,便随那紫衣护卫出营登车,一路行进了池相府。
目光所及,但见楼阁亭台,轩阔雅丽,于夜色之中,飞檐层叠,更显庄严肃穆。孙兰仕心中暗叹:官居左相,便是这般堂皇气派,不知自己何时才能有个出头之日。
待来至外书房,又见灯火通明,护卫林立,剑戟锃明。孙兰仕知道这位紫胤的骠骑大将军威仪素重,立刻收敛心神,屏息垂首,进入房中。
房中只有两人,一女子身着常服居中稳坐,身材高大,气势迫人,正是傅临。身旁一名亲卫也着紫衫,腰下悬着青霜宝剑,见她进门,眸中射出了两道精光。
孙兰仕抢步上前跪倒:“罪属孙兰仕参见大将军。”
傅临闻声望去,见孙兰仕不过二十出头,身材纤瘦,衣饰整洁,容貌十足清秀,举止安静从容。想起云瞳临走前对此人的评价:绝非池中之物……不禁看了又看。
孙兰仕感觉两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身上半晌,心中隐有不安。自从她被虢夺功名,从会试及第的新科进士变成了遣戍军前的罪臣遗女,已不知被多少人盯着看过。鄙夷不屑的,幸灾乐祸的,怜惜婉叹的都有,她早已安之如素。但若说威慑之中夹杂着审视,似乎要将她里外看个通透的,除了眼前这位骠骑大将军傅临,就是那日见过的英亲王紫云瞳了。
傅临又看了她几眼,方沉声问道:“你是孙宏之女?”
“是。”
“这几日的粮账都是你录册的?”
孙兰仕捧出怀中账簿,答道:“蒙粮官大人信用指教,罪属尚在习学。这是今日的细目,请大将军验看。”
傅临身旁亲卫接了过来,置于案上。傅临随手打开一本,见字迹灵秀,条目清晰,并无一处涂改痕迹,着实比往日所见强过许多。又问起往来粮饷数目,入库时间,如何分配等等琐事。孙兰仕皆对答如流,与账上所记分毫不差,又针对积弊提出几项建议,见解精到,件件切中要害,听得傅临频频点头,最后赞道:“你不愧进士出身,果有真才实学。”
“大将军谬赞了。”孙兰仕低头答道:“罪属以前不曾看过账簿。自到军前,蒙粮官大人细心教导,多次指正错漏之处,罪属方得些许进益。”
傅临唇角微勾:此人不仅聪明、细致,还很谦逊……
正在谈讲,忽听房外起了一阵喧哗,有人大叫:“有刺客!”
孙兰仕心下一惊,眼尾向屋门扫去。
“保护大将军!”门外霎时响起一片刀剑撞击之声。
刺客似乎并非一人,呼喝斥骂,直闯猛进,却被紫衣亲卫们拦在房外,一团混战。
孙兰仕眉头一皱,心中暗想:昨夜与那人说得明白,不可来此探查消息,怎么不听?转而想到:也许除了那位主上,还有别人也存异志?她们不说悄无声息去后院打探,怎么倒明枪亮剑地来书房折腾?再一思忖,又有几分明白:刺杀傅临,以期激出紫云瞳么?心中正自冷笑,忽见傅临扫视座下,眸光如电,直扑自己。孙兰仕立刻舒展眉头,仍是安安静静地站着,不露一丝怯惧。
傅临端坐案后,丝毫未动,极有耐地的翻看那些账册,不时发问几句。孙兰仕亦是细致作答,对屋外打斗之声只如不闻。身旁的亲卫倒是仗剑在手,不时挡落几枚暗器。
再打一阵,动静渐小,看来亲卫们已稳占了上风。孙兰仕暗自称赞:傅临这一支紫衫禁军当真名不虚传。那些刺客不自量力,上门送死,可谓愚蠢之极。
傅临此时才抬起头来,声若洪钟:“别都弄死了,我还有话要问。”
“是。”外面多人答道。再战一刻,声响已息。有人近前禀告:“大将军,来者皆是死士,已被诛灭殆尽,还留下一条活口。”
傅临皱着眉头推开房门,亲来察看。孙兰仕紧紧跟在她身边,见屋外横七竖八已躺下十几具黑纱蒙面的尸身,污血横流,腥气冲天。几名紫衫亲卫架着一人,正等傅临问话。
傅临慢慢走近,鹰眼微眯,沉声问道:“你受何人指派,来此行刺?”周围众亲卫齐声喝道:“说!”
声若惊雷,那刺客似乎被吓得哆嗦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道:“是……是恭王……”
“啊?”孙兰仕惊呼了一声。
傅临又问:“为何刺杀本将?”
那刺客断断续续答道:“不是杀你,恭王要对付的是紫云瞳……怕你阻拦,派我们先来拖住你。”
孙兰仕眉心微攒,就在傅临身侧喝问:“大胆刺客,竟敢信口雌黄,离间天家骨肉,罪不容诛!”方要再说,见那刺客眼风一凝,似乎诡笑了一下,登时心中预警。下一刻,刺客抬头张口,猛然射出一物,寒芒微闪,直朝傅临心口扎来。
傅临听风辨音,早知有异,此时并不惊慌,偏身一躲,右手探出,想用内力击落暗器。谁知方侧过身来,却听“扑”一声细刃入肉,一人挡在自己刚才的位置上,软倒在地,正是孙兰仕。
傅临大惊,急忙托住她身子,细看那暗器是一根利刺,扎在孙兰仕的肩头。所幸刃上无毒,伤处鲜血涌如急泉。
“兰仕……”
“大将军!”
傅临护住孙兰仕肩头要穴,眼风一闪,众亲卫早已上前,将那个还剩一口气的刺客乱刃分尸。
孙兰仕强忍剧痛,颤抖着嘴唇说道:“兰仕一死不足为惜,大将军千万保重……”晕倒之前又低声喃喃: “切莫中她们嫁祸之计......”
傅临长叹一声,眸中终于有了一丝撼动:“本将如何不知?兰仕,难得你这一副忠肝义胆。”她招呼几名军士近前,将孙兰仕抬上软塌,送回住处疗伤,又传命给粮官,令其好生照料。
无人注意之时,孙兰仕慢慢勾起唇角,手轻轻搭在肩头。
这一刀挨得甚好……
傅临带着紫衫亲卫,向后院飞驰而来。才至院门,便见三月、六月双双接出,不等她们请安,高声问道:“王帅这里如何?”
六月微微点头:“大将军放心。”
傅临心中一松,便命亲卫们留守门外,自己随两人进去。刚入内室,三月便急声禀告:“刺客八人,皆已伏诛。其中一人交待,是受恭王指派。”
“哦?”傅临剑眉一扬:“也说是恭王?”
“大将军…..”
“此是嫁祸。”六月刚要说话,却被傅临抬手拦住:“你们想,恭王是什么人?论城府不下圣上,论精细胜过英王,难道还会漏出消息给一众死士么?”
“不错。”六月回忆道:“死士舌下含着□□,一看不能成事,也不能走脱,便立时自尽。却有一人,似乎故意让我们擒住,说出是恭王指使之后才赴死。”
“忙活了半天,还是不知道是谁!”三月小脸气得通红。
三人都在皱眉沉思。忽然内室寝门被推开,阳春闪身而入。
傅临见了他眼睛一亮:“阳总管来得正好。”
“我搜到一物,忒是奇怪,你们看看。”阳春眉头紧皱,拿出一个小物什,递到三人眼前。
三月瞪着大眼看了半天,疑惑地问向六月:“这是什么东西?”六月也不识得,轻轻摇了摇头。
傅临细看了一阵,忽而惊道:“骨哨?”
“我也觉得像。”阳春见与傅临答案相同,脸色更加阴沉:“这是暗卫印信。”
“哪里找到的?”
“在沈使枕下。”
“这样要紧的东西,沈使竟然落下了?”
傅临正来回踱步,闻言停住:“遗失骨哨乃是死罪,暗卫绝不会如此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