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了叶恒一片痴心,带着伤病还去敌营为她奔波劳碌。说什么自己性命攸关,不得不行,谁不知是为了讨她欢喜?阿恒啊阿恒,都说我又呆又痴,其实你比我更呆更痴。如今多了这个韩越,身份高贵,名声显赫,姿容又是倾国倾城,我们哪里比得过?你九死一生去劝降聂赢,等回来见着王主又恋上他人,岂不伤心难过?这韩越行止矜傲,不像是个能容人的,若他嫁来后作威作福,你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
比来比去,还是自家表姐最好。这辈子,只见过她一人既真心、又长情,兼具才德,值得男子托付终身。
正想得入神,忽听韩越吩咐仆从预备早饭,好似他是这里当家主夫一般。那饭桌旁设了两个座位,桌上对摆着两双碗筷。
云瞳先自坐下,抬头见沈莫紧盯着韩越,有些奇怪:“你还有何事?”
沈莫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躬身禀道:“叶使让我回禀王主,王主若想知道聂赢为何困守九龙城大司马府,可详问顾崇。”
“嗯?”云瞳眼梢一跳:我已问过顾崇好几次了。
“顾崇告诉他说:聂赢同玄诚荫有仇,而且想要报仇。”
“什么?叶恒说是顾崇告诉他的?”
沈莫见云瞳两眸射出森寒冷光,心底忽儿一颤:“……是。”
韩越撅嘴儿嗤道:“叶恒真矫情,有个什么话还让人来代禀。”
沈莫听得这句排揎,火气又冒了三丈。
云瞳顿了一顿:“叫叶恒自己来见我说。”
“他……”沈莫一下子窒住。
“去啊?”云瞳觉出他的异样来,放下筷子:“你怎么呆着不动?”
“他,不在…….”
不在?云瞳愣了片刻,“嚯”地起身,直出厅堂,急奔后院。
韩越不明所以,看了沈莫一眼:“什么叫不在?”
沈莫不答,紧紧追着云瞳。
等来到叶恒住处,云瞳一脚踹开房门,厉声喝道:“叶恒,你搞地什么鬼?”
一室冷寂,悄无人声。床上的幔帐被风撩起,不住飘荡,哪里还有叶恒的身影!云瞳愣了一下,抢步上前,一把扯断幔帐,摸到榻上被褥一片冰凉,不觉大怒:“人呢?”
这里服侍的仆从们一溜跪在了门口,吓得体如筛糠,不住颤抖,没一人敢回话。盛夏赶了过来,见此情景,也是惊诧莫名。
沈莫赶紧跪到云瞳面前:“王主,奴才有下情回禀。”
云瞳盯着他一言不发,忽然一挥手,仆从们连滚带爬地退出房去。盛夏亲自关上门,又命亲卫们守在门口。
云瞳脸色铁青,坐于榻上,对着沈莫喝道:“说!”
沈莫一凛,垂头低声禀道:“昨夜,奴才将他放出芦城,去到玄龙大营……”
“什么?”云瞳惊地猛然站起,指着沈莫,不住颤抖:“你们找死吗?”身在军中,不请令而行,视同反叛。暗卫背主行事,不告而别,一样视同反叛。反叛,就是死罪。
沈莫一呆,就听韩越疑道:“龙军围城,叶恒竟然害怕私逃?”
他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毫无顾忌:“私逃,怎么不往上京方向逃,还逃到玄龙大营去了?”
“投去玄龙大营?!”云瞳惊怒之下听差了一个字,又被激起之前王雀儿等内应通敌,致使台铭、董振英接连阵亡之恨,只道紧急关头,叶恒竟然不念聚秀亭救命之恩,背叛自己,别生异志,反手还捅来一刀……
“你们这喂不熟的狼羔子!”
“王主?”
满怀信任一朝落空,云瞳恨怒交加,忽然抬起脚狠狠踹在沈莫肩头:“好大的胆子,敢卖我的芦城!”
沈莫被踹得直扑在地,左肩痛不可忍,还没回过神来,又听云瞳怒吼:“你说,你们还是不是大胤的子民!还是不是本王的奴才!大胤哪点亏待了你们?本王哪点对不起你们?居然就敢里通外国,叛上作乱!”
“啊?”沈莫不敢置信地看着暴怒的英王。
盛夏也没想到云瞳竟对着暗卫骂出这样的话来,赶紧上前解劝:“王主息怒。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韩越看着沈莫若有所思:“通敌卖城的话,那个跑了,这个还留下来要做什么?”
他在火上浇油!沈莫瞪向韩越的眸中射出两束怒箭。
韩越大方回望过来,对他迁怒自己似乎很是不解。
沈莫转回了头,咬着牙向云瞳一字一句说道:“我没有背叛大胤,也不会背叛大胤!叶恒更加不会!英王若是不信,就杀了我们好了!”
“你……”盛夏听他改了称呼,发誓如同赌气,心惊不已,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向云瞳求情:“王主,总要问问清楚,再行处置。”
云瞳乍闻叶恒去到玄龙大营,一时怒急,又因眼下局势紧迫,每日身疲心焦,陡然生了猜疑。方才听盛夏“误会”一说,已然转念:他两个随自己去赴聚秀亭之约,那时机会正好,因何不叛,却要等到今日?再听韩越一说,心中又是一动:莫莫心性直率,没有阿恒忒多谋算,他还留在此处,想必是不知内情。及至听了沈莫发狠的话,又见他一脸决绝,更是生了迟疑:莫非自己真是鲁莽了,错怪于人?
一想到此,怒气遏止,语气也就低缓了下来:“到底怎么回事?”
沈莫重又跪直身躯,却是垂头闭眼,再不发一言,似乎引颈待戮。盛夏急得伸手推他:“你这孩子,怎么脾气这样倔?不为自己,也不为叶恒说两句话么?真要气死王主不成。”
是啊……沈莫这才睁开双眼,暗想:我一人受了委屈可以不屑争辩,但阿恒不在此处,不能为自己讨个公道。他是为了她,才不顾伤病,舍命去劝降聂赢……这是怎样的心意,却还要受这般冤枉!愈想愈生不忿,便将叶恒当时所言逐字逐句学了一遍。待说道“王主仁慈宽厚,是位难得的好主上……我这次又违令行事,不知她是如何生气……等回来之后,一定事事皆听从于她”等语,沈莫眸中泛起泪光,偏头哽住。
若由顾崇转述这些话,必定要添上他自己的诸多感想,对紫云瞳阴阳怪气,极尽嘲讽,不将她数落得下不来台,绝不能善罢甘休。偏生沈莫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这辈子还没一气儿说过这么多话。既不添油加醋,也不随意删减,仅仅平铺直叙,却是尽言尽情,听来更加令人震动。
云瞳越听下去,面色越是凝重,中途已几次以手覆额。待听至最后,再坐不住,便在房中反复踱步。十几圈过去,焦心仍如一团乱麻。
韩越想起聚秀亭中的聂赢,不禁皱眉:那人难道是可劝服的?
盛夏满脸都是不可思议,几次惊道:“这孩子,这孩子……”最后终于下了结论:“胆子太大,主意太多……”
云瞳又转了十几圈,停在沈莫面前,忽然蹲身扯开了他衣袍领子,露出雪白的臂膀,看上面有一个碗大的青紫印子。
“疼不疼?”
沈莫听她话中显出不忍之意,恼怒稍平,委屈渐起,并不作答,双手死死攥着衣襟。
云瞳见他这般,轻叹一声,回头言道:“夏叔,阿恒这里应该还有用剩的九花墨玉膏,寻些出来给我。”
盛夏连忙翻找起来,抽屉、柜格遍寻不获。韩越见状提醒道:“我自己珍爱的东西经常藏于枕下,不妨看看。
盛夏闻言,便到床上掀开枕头,果不其然,那底下正躺着半瓶九花墨玉膏。
果然是珍爱之物。盛夏无声一叹,取来递给云瞳。
云瞳挤出一些,涂在沈莫肩头,一圈圈抹得匀了,方才罢手。
沈莫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却仍是低头不语。
云瞳看他半晌,叹了口气:“莫莫,你还是上了阿恒的当了。”
“啊?”沈莫闻言立刻抬起头,银牙一紧,下唇已被咬出血来:“他真的不是反叛。”
云瞳拿手背擦去他唇上那抹赤色:“他去作说客不假,只不过并非为了劝服聂赢归降,而是……若我猜的不错,他是为了说动李季,让她相信我放出的谣言,借此离间玄诚荫,使其撤兵。
莫莫,你不该放他去……此行定然艰险无比!”
阿恒,危矣!
第58章 后路
此行定然艰险无比……
屋中那三人闻此都是吃惊不小。
云瞳松开沈莫,再次踱步:“阿恒与我同赴聚秀亭,深知聂赢其人,心志坚韧,非比寻常,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被劝服的?
他与玄诚荫是否有仇,我们还确定不了,只知两家之前并无深交,同殿称臣也不和睦。那日我说聂战不会对着玄诚荫屈膝低头,聂赢震动非常,几乎失态,似乎有些内情。但毕竟是国主下诏杀她姐姐,罪名也摆在了天下人面前:辱失败绩,交通外国。
可怜聂家精忠血勇,累世英杰,家中女儿,战死疆场者不知凡几,从未听说有谁背主求荣,叛国潜逃。当年他母亲聂飘萍兵败燕川,慨然自尽。龙脊山战罢,聂战纵然与我投契,终究是不肯归顺,坚持归国。聂赢生长于斯,耳濡目染,视聂家清誉犹胜性命,怎么受的了被这样冤屈?他也做不出此等事来,宁愿去给玄诚荫当色奴,也不会违背祖训。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被我威逼利诱?”
“那他就甘心情愿给玄诚荫当色奴?”
云瞳一摆手:“聂赢并非认命仅效愚忠。他在两军阵前,当众喊出‘家主虽亡,我今犹在’这句话,就是表明他不惜以男子之身,担负起振兴家族的重任。他主动献计玄诚荫,亲身领兵来夺芦城,便是要为聂家挣回脸面。若能胜我,更是立下大功,日后可凭此向玄氏皇族请命,恢复家声,也借机改变自己的命运。
自他与我对阵以来,处处都占着上风,如今情势,更是于他有利。这个时候,你们说,他又怎会罢手退兵?”
众人皆沉默不语。云瞳闭眼叹道:“阿恒聪明有识见,我说的这些他必然已经想到,哪会去作无谓之举?他此行绝不是去见聂赢。”
沈莫越听越是心惊,手足已然冰凉一片,暗恼自己当时未曾多想,随意的就放走了叶恒。
云瞳回到他面前,轻声安慰道:“这也不怪你。昨夜我与顾崇在此说话,定是被阿恒听去了。他怕流言传不到玄诚荫的耳朵里去,竟然铤而走险,意图跑到玄龙大营当面愚弄李季。”
盛夏添了几缕忧愁:“王主,他要如何说服李季?”
云瞳揉了揉额角:“那就要看他的本事了。我只是担心……”转而又问沈莫:“他走的时候,可有易容?”
沈莫摇了摇头。
云瞳立时皱紧了双眉:“李季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话音截住,屋中几个男子都是一凛。沈莫一急:“那可怎么办?阿恒现在内力全失。”
盛夏也道:“王主,现在杀奔玄龙大营,或许还来得及?”
云瞳停住脚步,认真想了一想,摇头叹气:“不能去。此时叫阵玄龙,不一定救得了阿恒,还会使李季生出疑心,一来不信他说的话,二来会对他看管更为严密,前功尽弃不说,也辜负了阿恒舍身为国的心意。再说现在芦城四面被围,我不能轻易开城出战,以免给聂赢与谢晴瑶以可乘之机。”
沈莫垂下头,狠狠攥紧了双拳。
云瞳眼睛望着窗外:“李季若觊觎聂赢而不得,见到容貌不相上下的阿恒,不会擅杀,要么留在身侧,要么,送去红帐……只要他活着,等上几日,我一定能找到机会救他回来,只是怕他自己不肯忍辱偷生……”想到此处,心头倏然一疼。
众人都垂下了头,半晌,盛夏勉强说道:“听秋弟说,暗卫常派外务,有时就是做一些秘密勾当,因而对贞操一事,不似寻常百姓家的男子那般看重。叶恒应该不会因此轻生吧。”
言罢,瞅了瞅沈莫,似乎是让他接下去再说两句,劝慰一下脸色明显不好的王主。沈莫却是一言不发,紧贴着袍襟的双手微微颤抖。
云瞳暗道:阿恒对顾崇夤夜淫奔之事那般反感,哪里是一个不重贞操的人呢。可惜他身为暗卫,凡事不能自主。本来,他已经摘纱,在我身边听用,我又不会令他作如此牺牲……
方想到此,忽然一愣:莫非昨夜他以为我是故意在此与顾崇论事,暗示他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该主动为主子分忧?他担惊受怕,冥思苦想,不得不出此下策……哎呀,阿恒,你若真这么想,可着实冤枉你的王主了。
见没人接茬儿,盛夏只得再劝:“身为暗卫,报效主子就是这般不顾一切,暗部一直以来也是这么教的,王主不必……”
“暗部!”云瞳心头陡升怒意,冷哼连连:“一边给人家蒙上厚纱,以示贞洁;另一边却让人家出卖身体,换取利益。好一个暗部,真是卑鄙龌龊。”
沈莫愣了一下,还不及反应,却听韩越在旁淡淡说道:“英王的老祖宗立下规矩,暗部焉能违背?”
云瞳眼眉一立,脱口而出:“一样混账!”
盛夏急得跺脚:“王主,千万慎言……”当众非议先帝祖宗,这如何使得!
云瞳瞥了一眼韩越:“韩飞一直等着捏我的把柄,你快和她说去吧。”
韩越不解的问道:“我姐姐要拿你什么把柄?就是这些话么?明明说的在理。”
盛夏和沈莫双双瞪大眼睛,瞅着他,活似瞅着一个怪物。
云瞳也是愕然:“要不是你把着寒水剑,就凭这句话,我绝不信你是韩家的人。”
过了一刻,盛夏开口问道:“王主,现在该怎么办?”
云瞳叹道:“严守四门,静等消息吧。”她拾起桌上的半瓶九花墨玉膏,看了又看,揣进怀里:阿恒,你这不顾一切的性子……唉,这一次,无论你是生是死,我都为你留一条后路……一边想着,已抬头叫住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