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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整理完礼书,又演练了几项出使礼仪,从奕方登车归家。来至上房,向爹娘请安,犹未起身,就被从家诰命一把抱进怀里:“我的儿啊,这眼睛怎么通红通红的,可是在宫里受了委屈?”
从奕不及说话,就见他母亲急步走到面前,抬起他脸颊细看:“小奕,凤后难为你了?”
“没有。”从奕强笑了一下:“千岁和蔼可亲,极是照顾。我来家的路上,不小心被风吹迷了眼睛,有些红,不妨事。”
“贺兰和蔼可亲?”从贵金撇嘴一嗤:“真好笑话儿!为娘最知道他的,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你不必替他遮掩了。”
从奕暗叹一气,只想赶紧辞去,却被从家诰命紧紧拉住:“我的儿,且再忍耐些时候,五月里就开侍子之选了。圣上和凤后不可能不让你参选的。”
侍子之选与我还有何干?从奕默默想着,眼圈又是一红。从贵金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大是心疼:“你放心,恭王已经请旨,要娶你作正君。圣上不会强留你在宫里的。她要是真敢那么做,为娘一定据理抗争。”
“娘……”
“侯主?”从家诰命也是忧心忡忡:“您万不能在御前乱发脾气。如今比不得以前了,太后和先皇都已不在,谁还总来包容咱们?再说,您都拒过一次皇家的亲事了,再要抗旨,圣上会怎么想?”
“她爱怎么想怎么想。”从贵金撩袍坐下,愤愤不平地说道:“五年前,不知谁在先皇耳边吹了邪风,竟让我把小奕嫁给紫云瞳!紫云瞳身带妖气,又被铁后和太女忌惮,朝不保夕。我的儿子嫁给她,不是生生往火坑里跳么?不拼死力拒怎么能行!”
“可人家现在是堂堂御国亲王,世袭勿替。”
“那是现在。她姐姐当了皇帝,她也跟着咸鱼翻身了。”从贵金一嗤:“你别眼红那些个。瞧着英王势大,张家的李家的都抢着把儿子往里送,以为是个好事呢?她们懂个屁!紫云瞳打一落生,就连累她父君失宠,废居冷宫。真武盛会夺下紫衫兵权,先皇就一病不起,两年未到就驾鹤西归。克父克母,她就是个妖孽转世!”
“娘!”从奕叫了一声:“您别说了。”
“是啊,侯主。”从家诰命也被骇了一跳:“小心祸从口出。”
“哼,我才不怕她们!”从贵金拍拍儿子肩膀:“小奕,娘是为你好。你不知道,朝野内外都传紫云瞳修炼邪功,是以男子为鼎炉。你要是嫁给了她,要不三夕五夕……娘真怕见不着你了。”
“这是有人污蔑,她不是那样的人。”从奕有些恍惚:“她,很好很好的……”可她再好,也与自己断了关系。
“小奕?”从家诰命从没见过儿子这般情态,不禁起了惊疑之心。
从贵金却不以为然地说道:“她有什么好!单指敬天法祖这一项,恭王就比这姐妹俩强上许多。紫雲圖一天到晚想着变革。变革?什么变革!不就是要从我们这些国家勋戚手中分权么?搞什么降等袭爵,两代三代,让咱们的闺女儿都喝西北风去,倒让那些泼皮破落户出将入相。奶奶的,这成何体统!贺兰清澄一个寒族小吏的儿子,居然也能父仪天下,在宫中作威作福。当年先帝再爱花眠,最后还不是与世族妥协,立了铁氏为后,立了铁氏的女儿为太女。紫雲圖倒好,夺不下韩宜手中的兵权,就拿我作法,把小奕宣进宫,威逼我上疏赞同她的新政。小奕若是如三郎他们,是我……我也就豁出去了。偏生我舍不得,只得低了一回头。可她倒了把孩子鼓捣进去当什么内尚书,受她凤后的腌臢气。现在都传是我趋炎附势,投机钻营。真她奶奶的窝囊。”
从家诰命叹道:“说这些有什么用,胳膊拗不过大腿。你跟圣上叫板,到头来连累的是孩子。恭王刚一请旨赐婚,圣上就把小奕指使到青麒去了,还是在英王军中暂驻。这迎亲的差事派谁不行,单挑他一个没出阁的小郎,圣上这是什么意思,还不清楚么?”
“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的!”从贵金气哼哼地嚷道。
从家诰命抚摸着儿子的软发,不无忧虑地叹道:“天高皇帝远的,爹娘又不在身边,万一那个英王记着旧仇,对你心怀不轨,可怎么好?”
第109章 寿宁侯的牢骚
从奕忽尔一震。他今日听了凤后的那些话,一直自怜自艾,心痛神伤。怎么偏偏忘了,圣上命他出使青麒,是要在英王军中暂驻的。也许,他还能再见她一面……事隔多年之后,能再见上一面,眸眸……
从贵金见儿子脸色红白不定,大是皱眉:“小奕儿,你不必害怕。紫云瞳知道恭王已奏请娶你,她不敢肆意妄为的。”
从奕并未听见这一句。电光火石之间,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去青麒,去见眸眸,去和她说个清楚。
“恭王到底也是她姐姐。”从贵金自顾自说道:“脸面总还是要顾的。你只管去,紫云瞳有甚无礼之处,恭王和娘自会为你做主。”
恭王?从奕回过神来,想起日间见到紫云昂,那灼灼迫人的审视,有意无意的撩拨,故作暧昧的低笑,不觉身躯轻颤,赶紧对母亲言道:“娘,您别应恭王。”
“啊?”从贵金奇道:“娘看恭王甚好,温文尔雅,谦恭守礼,又饱读诗书,能写辞赋,日后和你词曲唱和,岂非闺中乐事?”
“娘!”从奕听得心慌意乱,狭长美丽的眸子中闪动着焦灼的微光:“求您别应……求您……”
“小奕?”从家诰命见一向恬淡从容的儿子连连求恳,声音竟已带上了哽咽,一边上来搂住了摩挲,一边疑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娘。”从奕微微垂眸,想了又想,万千心事终究说不出口,只得临时换了一句:“儿子要应侍子之选,不撂牌子,不能自行婚配。您将我私自许人,有违条律,圣上知道了是要降罪的。何况,恭王要娶甚人,侧君以上,也当奏请旨意,不能私相聘定。娘,求您别再惹事了。”
“是啊,侯主。”从家主夫也从旁劝道:“这事急不得的。再等一等吧。”
“唉。”从贵金又想骂人,张了半天嘴,换成长叹一声。
从奕心头堵得厉害,一时又想:万一圣上同意了,我该怎么办?难道真去给恭王当填房么?眸眸若知道我三心二意,怕更要看我不起。只盼在这之前,能先和她说明心意。这一想简直急不可耐,恨不得连夜动身,插翅就能飞到青麒。
“对了。”从贵金忽然一拍大腿,吓了那父子一跳:“此事不能坐等,我找祁相聊聊去。”
“娘,娘……”从奕想拉住母亲,没来得及,见从贵金已闪出房门,一叠声命人备轿。
“爹……”
眼见儿子急得落泪,从家诰命心疼地不知如何是好:“我的儿,别哭,别哭啊,你娘也是为了你好。”
“可是……”从奕扑进父亲怀中,再也忍耐不住:“我不想嫁恭王,一点都不想!”
“你?”从家诰命早觉儿子今日反常,此时方模模糊糊有些明白,急忙问道:“莫非,你有了中意的人了?”
从奕身子一僵,没有说话。
从家诰命没想到自己猜中,惊得不知所以,有些颤抖地问道:“那,是谁啊?”
从奕不吭气。
“是……圣上?”从家诰命极是艰难滴吐出那两个字,却见儿子在怀中使劲儿摇着头,这方松下一口气,闭了闭眼睛:万幸不是,要不然可有你这傻小子罪受了。谁知道,竟有一个细小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溜在耳中:
“是……英王……”
从奕低声说完,猛地把头埋进父亲的胸膛,羞不自胜。
“什么?”从家诰命吓得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气来,面上红白青黑,四色轮换。“怎么是英王?!这,这这……”
我的心肝宝贝儿喂?你娘费尽心机,要给你寻个好归宿。拼着身家性命不要,坚拒了皇家的亲事。你可倒好,恋谁不行,偏偏芳心暗许英王!你娘若是知道,若是知道……
从家主夫急得团团乱转:这孩子是撞了什么邪呦!莫非是贺兰清澄给他施了祟咒?一想到此,登时惊慌起来,急忙命人去灵验的庵堂寺庙请得道圣尼高僧来府作法。也不顾天色黯沉,冷风呼啸,扶着小厮的手就大步出了房门,赶去家庙里跪拜祖宗。
从奕尚在羞怯,就见管事仆从几人围了上来:“五少爷,主君吩咐下来,请您沐浴更衣,即刻去小佛堂诵读《驱魔祷文》。”
……
从贵金坐到首相祁左玉的书房里,长篇大套地发起牢骚来:先怨皇帝不怀好意,威逼利诱,巧取豪夺,把她整得如“猪八戒照镜子般”里外不是人。又骂凤后挟私报复,锱铢必较,故意落她从家的脸面。继而数落英王出身不祥,邪魔外道,对自己的宝贝儿子意图不轨。越说越是生气,顺手拿起案上的折子,当成大蒲扇“呼呼”摇着。
祁左玉听了半晌,微微一笑:“圣上若想令郎进宫,便不会派他去到英王军前。老金,你是多虑了。”
“哼!”从贵金烦闷至极:“她那些个弯弯绕,谁搞得懂!”
“圣上后宫不过十一二人,都是在潜邸时伺候她的君侍,并无一个出身豪门。圣上的态度已很明了,她不会纳不服帖的世族儿郎入宫,让凤后难堪,令外戚分权。”祁左玉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就是想把儿子送进去,她也不会接纳。”
“那可太好了。”从贵金依旧扇着折子,不屑地撇嘴。
“至于凤后……”祁左玉又是一笑:“当年你妻夫两个在铁后面前一番举荐,害得他与圣上分离多年。如今被他说上几句,不是人之常情?你耐下性子听着就是了,他又没真把你怎么样。”
从贵金一僵,极不自然地咕哝道:“当年我是好心……谁知道……”
祁左玉看了她一眼:“再说,英王远在青麒,又惹着你什么了?对令郎意图不轨……呵呵,这纯属你胡思臆想。”
“我……”从贵金放下折子,坐直身躯:“算了,算了,我大人大量,不和她们一家子计较了。如今只求你帮个忙,劝劝圣上,早日批了恭王求亲的奏章,也不用参选侍子了。小奕终身有靠,我卸下重任,也就放心了。”
“老金啊。”祁左玉沉声说道:“看在咱俩是一个私塾里混出来的老姐妹,我劝你一句:今年侍子大选,若圣上开恩,撂了令郎的牌子,你就赶紧给他寻一个白衣儒士,成亲过活。万勿与王亲贵胄攀上亲事。”
“这是何故?”从贵金一皱眉:“难道我家锦衣郎配不上做恭王正君么?”
祁左玉见她不识趣,只得又道:“你可想过,恭王为何要求娶你的儿子?”
“小奕才貌双全,名满大胤,哪个女人见了,不想把他娶回家啊?”从贵金想起儿子那飘逸如仙的风姿,真是遮掩不住的得意。
“哼。”祁左玉摇头冷笑,给她泼了瓢冷水:“恭王那是想收你们这帮世族贵戚的心!你还真以为她看中令郎才貌,神魂颠倒了?”
从贵金一愣。
祁左玉又道:“如今,圣上裁抑门阀世家的决心已下,岂容尔等在前螳臂当车?又岂容恭王借机邀买人心?”
“你是说,这亲事有可能成不了?”从贵金有些着急。
“明摆着成不了!”祁左玉瞪了她一眼:“要是我猜得不错,圣上是要英王替她缓上一步。等侍子大选开始,她会重提孝贤皇后的遗命。”
“啊?”从贵金大惊失色。
“圣上把令郎派去青麒,无非是两层含义。第一,不使他与恭王搅到一处,避免闹得满城风雨,不可收拾。第二,探一探英王的口风。毕竟,当年你抗旨拒婚,伤的是英王的脸面。如今她肯不肯再要你那宝贝儿子,还在两说之中。”
从贵金大瞪着双眼,半天没说出话来。
祁左玉拍拍她肩膀:“老金,圣上推行新政,大得民间仕女之心。你纵不赞同,也不可出头阻碍。否则,后果难料。铁家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你行事不可不慎啊。”
从贵金极是不忿,“嗐”了一声:“当初胤王叛碧落而出,曾与勋戚们约定:苟富贵,不相忘。二百年余年来,世家贵族与紫氏休戚与共,建立无数功劳。不说别人,就说我从家吧,昭襄王时立下盖世奇功,受世人敬仰;孝成王时为国主器重,爵显名扬。及至太祖,太宗,对我祖上无不恩宠有加。先帝虽非孝昭太后亲生,可自小养在从家,与我姐妹相称。她后来虽冒出些邪门心思,到底最后归于正途。唯有这个紫雲圖,自登基以来,不敬天法祖,不谦虚守业,闹什么新政……”
从贵金气得又开始扇起了折子:“国家没有这些勋戚舍生忘死,她紫氏能坐稳大胤的江山么?紫雲圖姐妹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裁抑门阀世家,抬举寒族小姓,刻薄寡恩,无情无义,真她奶奶的叫人寒心!”
祁左玉心头一沉,眸光锐闪,对着她冷笑了一声:“从家确乎爵显名扬。可我倒是想问一问,那一件泼天功劳是你从贵金立下的?”
“我……”从贵金当即语塞。
“你自从继承了寿宁侯的爵位,可曾为国家打下一寸土地?可曾为圣上出过一个良策?可曾为大胤子民做过一件益事?”
“我……”从贵金瞪眼半晌:“我也想做这些事,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一向……”
“那你为何还立于朝堂,坐享禄位?”祁左玉声色一厉,指着从贵金骂道:“你有何德能,让圣上对你言听计从,恩宠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