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玄承璧一愣,忙忙言道:“大祭司留步。”
殿中众人尽皆愕然,又将意味不明的眼光投向了玄诚荫,安陶暗在心中叫了一声大司马:您气晕了头吧?竟在还未成年的小国主与素来高贵的大祭司面前揭自家床事,这如何使得……
周维明也替玄承荫害臊,再次出列,沉声斥道:“大司马,这是御前,请你,慎言!”
“我……”玄诚荫恨恨瞪着那位又稳稳坐了回去的大祭司。
谢晴瑶也不住向他瞟去,暗道:此人当真有趣……
玄承璧握拳咳嗽了两声,有些为难地问道:“尊使,这确乎是英王之意么?”
谢晴瑶躬身答道:“英王有几句话让我转告聂赢,请陛下准许。”
“那就当殿讲来吧。”玄承璧眼睛一亮,众臣也皆竖起了耳朵:英王要对这小郎说些什么情话?着实引人遐思。
“陛下。”谢晴瑶不忙开口,又向玄承璧求道:“请暂允聂赢起身。”
“平身,平身。”玄承璧等得有点着急了。又怕她们说得小声,自己会听不清楚,便向聂赢招了招手:“站近一些。”
谢晴瑶站到了聂赢对面,深看了他一眼,缓缓言道:“此英王原话……
聂郎:芦城一别,数月有余。念君身陷泥沼,云瞳忧惧在怀,昼夜不安。所忧之事,惟玄诚荫其人,久有恶名,气狭量窄,阴狠残暴。获君归府,必施滥刑。若有不忍言之二三,云瞳虽未亲睹,亦感同身受……所惧之事,惟君生有傲骨,若不堪逼凌,折于酷爪,若寒梅谢于冰雪,如美玉碎于焦铜,岂不痛哉!
忆芦城初识,君横枪立马,于万军之中,风采卓然。对箭、争锋令我心折;劫粮、诈城,令我棘手。聚秀亭之会,连云寨之邀,芦城之围,暗使之用,妙算一无遗漏。三败于君,云瞳心悦诚服。
昔别郎君,曾许婚娶为诺。今践前盟,诚以肺腑相告:君于乱世之中,苦守家国。以一己之力,担累世之责;舍一人之贞,救众家之命。忍辱负重,含耻偷生。期阻将崩之泰岳,欲挽即倒之星河!云瞳深为之叹,更为之惜。愿护持左右,与君同行,敦秦晋之好,结百岁之缘。
前在聚秀,言词多有轻慢,其因两国激斗,非出云瞳本心,亦恐君存嫌隙。容待后日,面谢此罪。今备国礼来求,虽止侧室,亦出赤诚。非君不堪为正,盖因斯位,云瞳需待上命,亦难自主。
望郎君念此心痴情钟,早允亲事。合偕伉俪,共守此生。万勿自弃,顾虑人言,羞怯世情,视初贞重于本心。想云瞳堂堂女子,焉为俗流之议而绝佳偶?郎君大好男儿,莫因枯骨之摧而误终身。凤凰纵伤羽翼,犹胜群鸟;明珠暂埋沟土,不掩清辉。苍天将降大任,故以万难锤磨。鲲鹏欲登霞路,必经风雨涤溉。人生于此,亦所乐事。
恐君意彷徨,先以言告。云瞳赤心,后必深知。有缘同生,恨不早遇;相伴余年,情犹未晚。朗朗乾坤,可证此誓!昭昭日月,足鉴此心!”
谢晴瑶最后说道:“英王盼郎君答复。”言罢,向聂赢一揖。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人人肃穆,各怀感佩。除玄诚荫气得倒仰之外,周维明等众臣皆暗自垂叹,谓英王之量洪,真古今之未有。
大祭司不知不觉中已站了起来,此时方缓步走至聂赢身旁,轻声叹道:“既逢知己,当珍之重之!聂赢!万不可辜负英王心意。”
聂赢已几度拭泪。听到最后,那泪滴竟如急雨,不能抑止。哽咽良久,方断断续续答道:
“赢有何德,受王两躬?赢有何能,累王挂怀?赢有何名何用,使王千里来救,国礼来求,约以鸳誓,赠以良言……
芦城之遇,乃赢之大幸……
赢身无所长,屡蒙过誉,实愧颜无地!以仇雠相争,受恩深重,更无以为报……
王期答语,当陈明肺腑,然……名节既毁,污王清誉,赢,复有何言!”
说到此处,聂赢拿袍袖挡住面孔,两肩急剧耸动,哭声也自袖底传了出来。
众人皆生恻隐。玄承璧拽住郑易的袖襟,不住擦着眼睛。谢晴瑶也红了眼圈,静待后话。
玄诚荫却突然走上前来,冷笑言道:“聂赢,你还算有些自知之明。一个色奴,残花败柳之身,贪淫无耻之性,难道配作亲王侧君,受众民礼敬么?”
“大司马!”周维明皱着眉头叫了一声。
大祭司却立时挡在前面,隔开了玄诚荫,只看着聂赢。
谢晴瑶心中亦有万语千言,此时却不知从何说起,急切之下连声叫道:“中郎,中郎?”
又过一刻,聂赢缓缓放下袖子,眼眉鼻翼处皆一片通红。
“赢,感天命无常,人生至苦,早萌死志……然,今受王教诲,余生或更多难,亦不敢妄自菲薄!负此情重!”
大祭司面纱拂动,似在轻轻点头。
“惟婚姻一事,王遣国书重礼,已达御前。赢无母父姐妹,更当遵奉圣命,仰仗天恩。蒙王垂问,未便私允,请王见谅。”聂赢言罢,亦是一揖到地,许久方才起身。
虽未痛快答应,倒也不曾拒绝,还好,还好!谢晴瑶松下一口气,立刻回身向玄承璧奏道:“陛下,英王属意聂赢,情真言切,我主已准其请,奉来国书相求。此亦千古佳话。况两国联姻,永世为好,万民翘首以盼,必踊跃颂之。伏请陛下允婚。”
玄承璧只觉今日殿上一幕,比私下看过的传奇话本还引人入胜。听到此节,已拿起御笔,待要批复,忽听玄诚荫急声喝道:“陛下且慢!”
她怎么这样多事……玄承璧大皱眉头:“爱卿还有何奏?”
“陛下。”玄诚荫一脸恼怒:“焉知紫胤所为,未有它谋?”
“哦?”玄承璧听得一头雾水。
“好一个它谋。”谢晴瑶一阵冷笑。“陛下,想必龙国业已听说:青麒为求罢兵,奉上太女为质。我主慈怀,命其换国后嫡子来朝和亲,青麒不敢稍忤。晴瑶今来,国书礼聘,所求者尚非金枝玉叶,凤子龙孙。嘿嘿,英王若闻大司马之言,不知会生何念?”
会生何念?玄承璧暗自一吐舌头:怕是要怪大龙不识好歹,将以重兵相加。
“紫云瞳未免太嚣张了吧?”玄诚荫怒气难熄,大声咆哮。
“玄诚荫!”谢晴瑶怒目瞪来:“尔是我王手下败将!五年数战,未曾一胜!龙脊山若非聂战领兵,来人是你,哼┄┄不知现在龙国大司马一职,坐的是谁?”
“你……”玄诚荫气结。
谢晴瑶冷声再骂:“冢中枯骨,还敢叫嚣!”
周维明与大司空、太傅等重臣互视一眼,谁都没有应声。虽知谢晴瑶无礼,可也怪玄诚荫不识好歹,一意阻挠婚事,连番羞辱聂赢……若真惹得紫云瞳大怒,后果不堪设想……
“大司马。”玄承璧见那玄诚荫说不过胤使,掉头又要找聂赢的麻烦,急忙叫道:“聂赢是英王爱重之人,你不可言语放肆,快些退下。”心中却在琢磨:方才老太婆数落自家色奴,朕可以当没有听见。如今既知英王心意,她若再去胡言乱语,这一而再,再而三,闹得不可收拾,如何能行。
“陛下。”
玄诚荫正要跳脚,听碧落大祭司在旁冷冰冰问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大司马:龙国军中上将无数,为何单派聂赢一介男子出战芦城?莫非是深知大胤英王乃好色风流人物,故意设下一计,以美男诱之?”
一言方出,满殿大哗。玄诚荫被问得呆若木鸡。
聂赢俊脸一红,赶紧垂下头去。谢晴瑶忍俊不禁,掩口暗笑。
“如今此计已成。”大祭司继续说道:“胤过罢兵休战,遣使登门,先成姻亲,再订盟约……大司马为龙国立下如此大功,朝野内外想必赞词如潮,今日更该玉成此事。怎么,你倒显出不忿来?是舍不得为人作嫁?还是在陛下面前故意谦逊?”
谢晴瑶“扑哧”笑出了声,改向玄诚荫连连拱手:“原来大司马是一番好意,晴瑶替英王谢过了。”
玄诚荫气得心脏乱蹦,眼前已是阵阵发黑。
大祭司起身又向玄承璧说道:“神山事繁,不便久待。若今时龙、胤不能缔约,还请陛下容我等告辞。”
玄承璧赶紧挽留:“大祭司再待片刻。”又瞧瞧座下重臣,交换了几个眼色,心中暗想:这盟约可是一定要结的。朕早与她们议过,如今赤凤已亡,金乌亦快撤国,青麒欲引雪璃为助,单单剩下我大龙,若不与紫胤结盟,夹在胤、璃之间,两面受敌,祖宗基业如何保全?难得紫雲圖姐妹主动示好,万万不可弃此良机。
谢晴瑶被大祭司一提醒,立时会意。“请陛下-体贴我主圣上与英王心意,早允婚事,复缔盟约。此两国万民之福。”
玄承璧也听明白了,不允亲,就甭想缔盟。又想这紫胤所求,不过一个失贞色侍,大龙有何理由拒绝?就是紫云瞳想将她的皇族兄弟们全娶回后院,她也得点头。如今不费一兵一卒,一粮一银,得强胤为友,稳固江山,此何乐而不为?这般想着,立时朱笔允婚,另撰国书,交于胤使:“后日英王迎娶侧君,朕当为之添妆。”
“多谢陛下。”谢晴瑶甚觉欣慰。“臣来时,英王娶亲之事,大胤已人尽皆知。今蒙陛下降旨,想必不出几日,龙国也会家喻户晓。英雌、佳人,因战结缘,共偕连理,当真一件美事。”
玄承璧不住点头,心中暗喜:瞧瞧,若朕听了大司马的乱言,棒打鸳鸯,不知会惹得民间怎样议论……
“陛下,还有一事。”谢晴瑶瞟了一言在旁气得哆嗦的玄诚荫:“聂家旧宅尚未复原,如何安置英王侧君,还请陛下费心。”
“此事……”玄承璧挠挠头:若不然接进宫来?
又是大祭司在旁说道:“不如请侧君与我暂回神山,盘桓几日。不知英王可否放心?”
“如此甚好。”谢晴瑶知神山所居皆是男子,且玄诚荫再有邪胆,也不敢前去挑衅。拊掌大赞其妙:“多谢大祭司。”
第120章 故交
神山主峰通天岭
绝壁之上,聂赢远眺九龙城万家灯火,心绪便如那变幻的流云,时卷时舒;又如那闪烁的群星,忽明忽暗……这样安静的日子,也不知能过多久?
国主将自己嫁去紫胤,期望借联姻保住大龙锦绣江山。可紫云瞳会因喜欢一个男子,就停下她征伐天下的脚步,放弃她一统六国的雄心么?聂赢微微摇头,暗生惆怅:届时她若兵临城下,我又当何去何从?
回想昨日殿上:国主稚嫩,处理军国大事如同儿戏一般。政务每有不决,不问苍生,却从鬼神。诸臣尸位素餐,毫无图治之心,鼠目寸光,只顾眼前,得蝇头小利便喜不自胜。朝廷内外,君臣上下,皆惧紫胤之威如虎,一心攀附。这样的大龙,又如何能国运长久?
聂赢想到此处,家声复旧的喜悦渐化乌有。转而埋怨起自己当年为何要读书,为何要习武,为何要与母亲、姐姐纵谈天下大事……若只如寻常人家的儿郎,安守闺阁,学学针织男红,打扫下厨,日后侍奉妻主,孝顺翁姑,哪会有现在这许多烦恼!
待回到屋中,坐于灯下,仍觉惝恍。一时又想起与紫云瞳之间种种:芦城激战、聚秀亭争锋、月夜送别、金殿求婚……聂赢取出纸笔,默默写下她说过的那些话,怔怔看了几遍,心头忽又生出庆幸来:若我不曾读书,不曾习武,泯然于众,默默无闻,仅有这副皮囊,或遭玄诚荫之流觊觎,却焉能得她青眼,受她厚爱?
我与她是仇家敌国,她竟能救我脱离苦海,助我恢复门楣,这番恩情我该如何报答?就此远嫁上京英府,乖乖给她当一个侧君?
聂赢咬住下唇,半晌轻叹了一声:莫说玄诚荫会否暗中作梗,便是真能成行……我府兵男军俱在归偃,家眷戚属尽返国都,皆为她人掌控。我心有牵挂,不能一意待妻,还是对不起她。若是求她相助,将全家都带出玄龙,千难万险,却不知她可会同意?聂赢沉思未几,忽然一惊:我在乱想些什么?如此行径,等如叛国私逃,舍祖宗埋骨之地,弃父母生长之邦,我哪里还配作聂家的子孙?
前思后想,忧愁相继,正没个计较,忽听有小僮在外敲门:“聂官人,热水来了,您就用么?”
“抬进来吧。”聂赢打开房门:“有劳了。”
待僮仆退下,聂赢解去衣襟,一眼就瞧见了身下那些淫艳花蔓,想起背后还有两只妖蝶疯舞,癫狂欢爱,直是羞愤难当。在大司马府为奴近一年,受过玄诚荫多少侮辱折磨,若是这副鬼模样被紫云瞳见到……聂赢不敢再想下去,闭眼落入水中,狠命搓洗起来。直换过四五桶水,仍觉这具身躯脏污不堪,恨不得换掉一层皮肉才好。又见那些颜料浸体已久,不易泡化,便又抄起一只硬刷,使劲儿往背上刷去,一遍,两遍……八遍、十遍……肌肤之上已满是血痕,多处皮破肉绽,之前才愈合的鞭伤也道道裂开,聂赢却不觉疼,只顾将那些靡迹除去。
待水都凉透,聂赢爬出来站到大穿衣镜前,前后仔细一看,除了左髂上方被刺出的花瓣以外,全身已无多余颜色。
这东西怎么才能弄掉?聂赢抠了半天,见两只细瓣依旧妖娆万分地爬在身上。耳边似乎又听到玄诚荫阴冷的笑声:“远走高飞?嫁人生子?小赢,你别想那些,别想……这辈子你只能属于我,你的身子,你的心都是我的……”
不可能!聂赢猛然扬头,睁大双眸,从镜子中看到屋角处笼着的炭火盆,快步走过去拿火钳拾起一小块热炭,一点没有迟疑,就向左髂按去。
“啊!”伴着一声嘶呼,聂赢痛得五官挪位,几乎晕倒,却仍咬紧牙关,烙了好一会儿,方把火钳移开,见那花瓣位置上的皮肉焦黑一片,正“嘶嘶”冒着白气。
“阿赢,出什么事了,开门!”院子里突然响起一个清洌暗沉的男声。
“没事。”聂赢一惊,伸手去够椅背上的衣服,动作一大,髂上传来剧痛,直如钻肺裂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