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并没有。
他不仅喝了,还喝得声情并茂,让迟辙险些痛哭流涕。
御书郎的差使就是常伴君王左右,迟辙也不是少年,本不该这样不更事。可是云崕此人有个本事,说话常能直指人心,再灌几斤黄汤下肚,也不知怎就引得迟辙悲喜无定,酒席上吐露了许多心事。
宴散,主仆二人驱马出来,云崕瞟了她一眼:“你方才叹气四回,有甚郁结?”
觥筹交错间,他还能来记她叹过几回气?冯妙君暗中一懔,口中却道:“迟公子待您真诚,我们还要暗算他么?”
云崕微微一笑:“所以,我改变主意了。”
“咦?”她眨了眨眼,这人居然还有良心?
“事后他可以活命。”
好吧,他没有。
……
这天夜里迟辙连发几个噩梦,惊坐而起,望见月光如水从窗中照进,分外安柔。
可是……他目光紧接着凝住,这木窗虽然洁净却有些简陋,断不是他安睡的那间雅室!
迟辙一翻身坐了起来,不意脚下踩到个软绵绵的东西。
是个人,无声无息。
他赶紧将之翻过来一看,低呼道:“红云!”
他的贴身美婢红云睡得正香,被他摇醒后揉眼道:“大人,您怎么醒了……咦,这是哪里!”
两人想奔出户外,结果走到门槛前就被弹了回来。
眼前一堵无形屏障,谁撞上谁就满头包。
他们居然被困在方寸斗室之内。
迟辙扒门大呼:“来人啊,有没有人!”
外头无人应答。
红云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抖着声音道:“大人,看窗外!”
从窗外看出去,两人不仅看到了草木扶疏的小院,看到了清冷的月光,还看到了……迟辙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那、那是又一扇窗吗?”
小院外头,本该是天空的部分被两扇木窗占据,窗棂上挂着一只如意护符。
如意护符是他的,有祛邪之力,每晚睡前都由红云挂在窗上。
现在木窗放大了,连如意符上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迟辙忽然意识到一点:“不是窗户放大,而是我们缩小了!”
像是有风吹来,巨窗轻晃,于是有人走过来关窗。她背对着两人时,红云就睁大了眼睛,待她转过来,可怜的女婢颤声道:“是,是我!大人,有人冒用了我的脸!”
这婢女的脸庞,居然和她一模一样!
迟辙慢慢退到床边坐了下来,忽然苦笑:“恐怕这些人冒用的,不止是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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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知道正牌被关进了方寸瓶,“迟辙”和“红云”主仆依旧在琅瑜国的使节队伍里,慢慢走向峣都。
离原定的婚典日期还有月余,但现在公主杳无音讯,谁也不清楚这场大婚要怎么收场,峣国并没有发布官方消息,所以来自四面八方的各路观礼使节队伍仍按原计划、原方向前进。
礼数不能少。
这一日抵达名为“牙都”的小镇,全队盘桓休整。
镇上最好的旅店只有两家,他们大队人马就几乎包下了整间旅店。随着云崕走进房间,冯妙君关上门、随手布了个阵法才细声道:“公子,你今日多吃了两口青梅。迟辙本尊可不喜酸食。”
他二人分别扮作迟辙主仆,云崕和这位御书郎结交数日,不仅是为套人底细,还要观摩他的行为举止,这才不易露出破绽。虽说两人都有易形蛊此等宝物,但想要扮作某人再混进某人家里吃喝玩住几个月却不被认出来,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行为方式,假的就是假的,早晚要露馅。
但云崕已经打清楚,这支使节队伍就是临时被熙王指派组建的,迟辙这样的官家子弟率领使团走一趟峣国、搞搞外交观摩一下婚礼,原本也带出得力的老部下,可惜乘船出海时遇到海妖袭击,死得没剩两个。大家伙儿赶了几千里路也很累了,早过了说话的兴奋劲儿,平时埋头策马赶路就是,哪有多少时间交谈?瞒过他们月余,对云崕来说不难。
而红云本就是颐使气指的丫头,冯妙君要学她的作派更简单。
云崕也知道自己这张脸太招摇,此去又是峣国,万一给人认出魏国国师的身份,只怕虎落平阳要倒霉,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偷了个身份来。
冯妙君早就明白他相中迟辙什么了:迟公子身高体型与他相仿,喜著锦衣,为人豪爽大方不阴沉,这都是很容易仿冒的外在;再说御书郎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要说职权吧,真没大权在握,来了峣都也不会受人巴结;说它官儿太小吧,好歹是君王身边的人,有近水楼台的先发优势,所以别人也不会太看轻。
这就给云崕留下了充足的活动空间。倘若他冒充的是莫提准,首先要想法子把自己拉拔成一个彪形大汉,而后在峣都里应付一波又一波的访客——大婚前夕,晋国国师在峣都必定是吃香的。
云崕幽怨地看她一眼:“可是梅子酒里的梅子好吃。”
她笑吟吟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酒壶:“我省得,所以这酒您还是关起门来喝要好些。”晃了一晃,“我只说是我要吃的,加了两倍的梅子。”堂堂国师不过是吃货一枚,摸准了他的爱好,云崕就好对付多了。
第130章 狭路逢故人
云崕面现喜色,而后目光在她胸口打转:“藏在这里,果然最不被人注意。”
冯妙君一秒钟收起笑容沉下脸:“不喝拉倒。”捂着酒壶转身要走。
眼前一花,云崕已经闪身拦在她面前,一手抓过酒壶,一手托着她的下巴微笑:“说哪里话来,还是安安最懂我。”
他眼中果然深情款款。冯妙君脸皮一抽:“公子,你现在顶着迟辙的脸。”成天被他抓下颌,抓啊抓的居然也习惯了。
他连眼神都没变,只挑了挑眉:“所以?”
“暗送秋波没有用。”迟辙也是个美男子,但和云崕本尊比起来,硬件还是略有不足。她看惯了那张没有瑕疵的脸,降一个档次是迷不倒她的。
云崕长长“哦”了一声,眼里有笑意:“原来安安喜欢我的本来模样。”
她避重就轻:“谁不喜欢?”轻轻将他手指拨开,“伤未痊愈,酒莫贪杯。”
谁不是好好¥~色,恶恶臭?
对上她毫无波动的双眸,云崕显然有些不满意。不过还不等他开口,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怒叱:“滚开,别拦我!”
这声音!冯妙君万万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地听到这一声,身体不由得一僵。
这动作虽细微,云崕却正好盯着她,又怎么会漏看?他微微眯起了眼:“那是谁?”
冯妙君眨了两下眼,任她千灵百巧,这会儿忽然不知如何是好。
她当然一下就认出,那是晗月公主的声音!
崖山地宫分别二十余日,她先以为公主被莫提准送去了峣都,哪知道接到的却是公主失踪的消息;等她用了好长时间消化完这个噩耗,晗月公主却活生生出现了!
就在这里,就在这家旅店当中!
琅瑜国包给迟辙所住的当然是最好的雅舍,在这种小地方不能奢望它条件有多棒,但起码的小园和假山还是有的。现在晗月公主的声音就是从楼下的园中传出来。
冯妙君心念电转。
要不要把实话告诉云崕?
待嫁的晋国公主落入魏国国师手里,会有什么后果?冯妙君不敢想象。
最好的结果大概是身死当场?
可如果不说,云崕难道就不会怀疑、不会发现?
到得那时,莫说保住晗月公主了,就是她自己恐怕都大祸临头。
莫看现在她和云崕相处起来和乐融融的模样,其实全是假象。
这男人的翻脸无情,她领教过不止一次了。
“谁?”云崕又追问一句。
她非答不可了。云崕已经动了怀疑,何况楼下那年轻女声光凭短短三个字就能震动冯妙君,必定是这小丫头很熟悉的人。
她在采星城住了多年,熟悉的年轻女子有几个?答案或许是很多,但此情此境下能令她身体都僵住的,怕是一个手指就数完了吧?
说不说实话?冯妙君从未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
救闺蜜,还是选择明哲保身?
她不是圣人,生死攸关的时刻又来得突兀,令人毫无准备。
她该怎么办?
“是……”她开腔拖长了声音,也希望拖延点时间,心头有千百个念头转过。有什么办法,能令她不出卖好友又可以维持和云崕之间微妙却脆弱的联系呢?
幸好就在这当口儿,她望见楼下的回廊里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她面对木窗,而云崕面对着她,也就没望见这惊鸿而过的影子。
但她看得清楚,那是个男人,身材高壮、虎背熊腰,哪怕只瞥见背影,也知道那副身躯里必定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她的心忽然安定,咽了下唾沫,期期艾艾道:“是,是晗月公主。”
说完她眼里就浮起泪花,在云崕视野里的最后一秒滚落面颊。
他看她一眼,走到窗边往下眺望去。
小园里有个面生的年轻女子正冲着侍卫发火,挺起胸膛就往外迈步。后者想拦,却不敢触碰她的身体。
这时又有高个男人闪身而至,一把抓着她的胳膊道:“莫胡闹,有事回去说!”
也没见他使多大劲儿,女子就被他抓动,不由自主往二楼的雅间而去。
临进门,高个男人目光如电环顾四周。这时恰是午后,多数人用过饭都会回屋休息。听到外头的动静后,倒有不少住店的客人探头探脑看热闹。可无论谁与这大汉四目相对,脑海中皆是一阵刺痛,赶紧缩头回来。
除了云崕。
他原本死死盯着这人。当然他也不会平白露馅,紧接着就和其他房客一样缩首关起了窗户,摆明不想挑事的立场。
那壮汉就是莫提准。
他在这里,冯妙君才敢放心大胆地指认晗月公主,给自己争点筹码。有莫大国师守着,云崕想杀公主并不容易。
云崕见她站在屋中没精打采,遂问她:“那就是晗月公主?”瞧着脸生,应是用了易形蛊。莫提准手里就有这东西。
她点了点头,小声道:“她既然活着却没去峣都,显然是不想嫁。这岂非正中魏国下怀?你不会伤她罢?”
女孩儿泪水洗过的眸子黑白分明,里面写满了希冀。被她这样看着的男人,有几个能不心软?
云崕也微微一笑:“放心吧,我要她的命作甚?”
“真的?”她长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呵呵,她一个字也不信!这家伙怕不是认出了莫提准,没把握杀掉公主才这样说罢?
云崕既看到了冯妙君方才面上的挣扎,也看到了她眼中闪过的愧疚。想来她只听见晗月公主的声音,并未见到莫提准,不知道他护着公主。所以这句指认对她来说,就是出卖和背叛。
在云崕这里则相反,乃是她递上了一张小小的投名状,以显示自己对他的忠诚。
所以,她才那般难过吧?他应该安慰和鼓励她。
云崕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头顶,温声道:“乖女孩,以后好好跟着我。”
冯妙君将下唇咬得快要出血,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出去了。”她的声音还有点失落。
经此一事,云崕对她的信任大概会更多一点吧?
她转头要走,云崕却伸手一拦,“慢着,不把戏看完么?”
第131章 照嫁不误(加更章)
戏?
她看了看紧闭的门窗,知道他见着了晗月公主和莫提准还不甘心,想要再套点情报。可是莫提准安抚晗月公主时,不可能不把结界或者阵法撑起。这样一来,云崕还能窃听到两人对话吗?
云崕敲了敲桌子,即有一只肚皮瘪瘪的蜘蛛爬到桌面上。
冯妙君吃了一惊,见这蜘蛛有人拳头大小,色作赤红,背上天然长着个鬼脸图案。六肢长而纤细,足上布满了细而密的刚毛。她越看越眼熟,突然想起这不就是云崕养在方寸瓶暗室中的鬼面巢蛛?
之所以叫作巢蛛,不是它喜欢窝在巢里不出来,而是它看起来格外累赘的腹部其实是中空的,方便将幼仔一个不剩全装进去——它本身就是个移动的巢穴,甚至卵袋也不产在外头,而是直接关在肚皮里孵化。
它一次能产下百来头小蜘蛛,冯妙君见过这些小东西,那可比蚂蚁大不了多少,生长速度还格外缓慢。不过现在它肚皮是瘪的,幼蛛哪里去了?
这东西她平时也要负责喂养照看的,因此对它的习性也有所了解,这会儿见到母蛛露面,心里就有些恍然:云崕莫不是想?
果然,这母蛛擦了擦自己的大眼睛,突然口吐人言:
“我不信,父王一向疼我,绝不会命我强嫁!”
母蛛发生的声音当然与人声完全不同,听起来就像震动了空气,有奇怪的机械音。可是冯妙君明白,这是它在模拟晗月公主。
鬼面巢蛛浑身有数千个传感器,是世上对振动最敏感的几种虫类之一。它可以探查到最安静的移动和气流的变化,甚至可以“听”见声音的传播。
声音,也不过是一种振动。
不过莫提准在房间里布下了结界,声音是传不出来的,鬼面巢蛛怎么能听见?
“王上的御笔,你可认得?王上的私章,你可认得?”这应该是莫提准的话了,“从崖山逃出,公主恳求我暂不通知峣国,先求王上定夺,我做到了;这一路行来,你也听见四下议论纷纷,都在讨论两国结盟。如今王命批复,公主又欲何为?”
听这几句,云崕和冯妙君都是恍然大悟:
怪不得莫提准带着晗月公主逃离崖山的时间明明比云崕二人早上许多,后面却闹失踪,峣国怎么也得不到晗月公主的消息。原来,晗月公主生了悔婚的念头!
冯妙君一早就知道她不愿外嫁峣国,只是碍于王命不得不为。可是有崖山变故作幌子,她可以诈死在火山喷发中,只要后面不再正大光明露面,谁也只当世上没有了晗月公主,峣晋两国的联姻也只能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