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峣都繁华的街道依旧车水马龙,顺东风门口更是早早挂起了客满的牌子。
云崕来得还算早,亮出琅瑜国特使的招牌后就自己踞了一桌。
顺东风可不对平民开放,想在这里用餐就要验明身份,能爬上来的非富即贵。
外头寒气迫人,楼内热气腾腾,皆出自各桌炭锅。这里的锅子都是正六角形,锅身取明黄与天蓝并色,一个个被擦得锃亮,底下燃着短炭。
在大堂坐下没多久,云崕点的羊肉炉就来了,这也是顺东风响铛铛的招牌。
汤作乳白有异香,表面浮着红枣和桂圆干,里头几大块羊蝎子载沉载浮,已经滚得酥烂。客人可以先吃羊蝎子品其鲜美,硬骨事先敲开,为了方便食客吸髓,顺东风甚至配备了专门的吸管——只有牙箸三分之一粗细的芦苇杆,管心已经通顺。
云崕不是第一次来,但每回都要喝上两碗汤才解渴。印兹人爱吃羊,做羊汤的馆子遍布大街小巷,但顺东风能居个中翘楚,手艺可不是盖的。云崕首度品尝就知道,这里面放了整鱼熬炖,方能逼出这样特殊的香味。并且鱼还要先煎作金黄,才有利于熬出奶白的汤。
喝一口,就能鲜掉人的眉毛。
至于那是什么鱼,食客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这类异香不似常见鱼类。锅子送上桌前,鱼肉就已经捞尽,连一点鱼皮都不留,让人无从猜起。
骨头快要啃尽,切好的涮片终于上来了。
这里的涮片用的是带皮羊肉,事先已经炖熟,皮脂匀黄,烫过以后入口就如果冻,弹脆而不腻,十分爽口,再蘸点小料,即便是姑娘家也能飞快干掉一整盘。
顺道一说,这里的味碟也有讲究,非瓷非陶,而是锡制的船形小镬,长不过中指。里头盛着小料,镬底还另升炭火将其焙热,以保证入口的每一样食物都是温热有感。
别处的羊汤就算好吃好喝,那也多少放些药材解膻,唯有顺东风的羊肉里不掺半点儿药味,却鲜得让人一个激灵,浑身上下都通透了。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这锅汤里含有一丝灵气。
虽然只有那么细细一丝,却对得起那个让人乍舌的价格了。这也是顺东风的羊肉炉真正价值所在,凡人常吃可以延年益寿,修行者就更不必说了。
云崕涮掉半盘羊肉时,底下就有几名大汉噔噔爬上楼,都穿着轻甲服制,店伙计以超出对待普通客人的殷勤迎上前去,哈腰道:“几位爷来了,还是望竹园的包房?”
“知道还啰嗦?”
伙计当即领着他们前去西边的雅间,不一会儿,菜肴美酒就流水价端了进去。
楼底下候座的客人不服气了:“凭什么他们后来的先排上号,我们还得在这候着?”
边上有顺东来的老食客给他科普:“不是排上号,而是顺东风的东家和城武卫关系铁着呢,这里长年都留一个包房给城武卫,不管生意多好。”
有这层关系在,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云崕也要了一壶老酒细品,一边凭阑往下眺望。印兹城的气温虽然比其他地方暖和,但最近入夜之后也降至零上四、五度左右,依旧是寒气袭人。如此时节能坐在咕嘟冒热气的火锅前,吃一口羊肉闷一口烈酒,人生最惬意也不过如此了吧?想起冯妙君听到顺东风的名头双眼放光,这会儿却不能吃上一口的悲催,他嘴角忍不住浮上一丝微笑。
又过片刻,楼下有数人行来,为首的锦衣男子五官端正,皮肤微黑。
冯妙君若在这里,当会认出这就是她在峣王宫里见过的魏国使者,乔天星。
依照惯例,贵客要验明身份才能上楼。可是乔天星亮出自己魏国来使的身份时,却遇上了麻烦。
门口的伙计看过他亮出的令牌和敕书,面色就是一变:“您是魏人?”
“是。”乔天星还不知有什么问题,边上等候的其他客人都在窃窃私语了。毕竟在峣国的土地上出现魏人,是会挠动许多人敏%~感的神经。“有人约我在楼上会面,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伙计直起腰板,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请您稍候,我去请示。”
“这是何意?”他又不是平民,楼上有人候着,也不须排位,伙计竟不让他上去?
哪知这伙计拔腿就往里跑,只回头丢给他一句:“您候着就是。”
一个小小伙计也敢对异国来使不恭?乔天星眉头一跳,待要举步自行上楼,梯边两条大汉却一左一右围了上来,堵住楼梯。
他想上楼,就得跟这两人动手。乔天星有侍卫相护,还不把这两人放在眼里,但他是来会客吃饭,不是来打架砸场子的,再说顺东风楼上贵客如云,他也不愿在这里丢脸。
这口气,他忍了。
不多时,伙计回来了,后头跟着一个紫衣妇人,身形窈窕,年纪不过四旬,长眼睛、尖鼻梁,颧骨很高,嘴唇却很薄,若按相书上说,这就是标准的刻薄相。
第153章 魏人与狗不得入内
边上有人道:“姚娘子来了。”
果然这女子站定之后就自我介绍:“我姓姚,是顺东风的掌柜。东家早有吩咐,莫说是魏人了,就是魏国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进这酒楼里,阁下请吧。”
她话里话外满满都是傲慢,像要从鼻孔里看人。乔天星身为武温侯次子,即便在魏国也没受过这等冷遇,当下气得黑脸都泛了红:“慢着,你一个妇人敢对魏国使节吆五喝六!”
姚娘子嘿了一声:“这里是印兹城,不是你们魏都。你有这威风还是带回家耍去吧!”抬手往外挥了挥,口里咻咻两声,像在驱赶野狗。
话音落下,周围一片笑声,还有人起哄道:“姚娘子厉害!”看热闹不怕事儿大,何况看的还是魏人的热闹,路上行人纷纷聚拢过来。
乔天星强忍一口气道:“我不与你这妇道人家计较,你将顺东风的东家找来。”
“我们东家不在。”姚娘子拍了拍胸口,“这里我说了算。”
人争一口气,乔天星修养再好也终于怒道:“我今日偏就要上楼,就不信我能进得了峣王宫,却上不了区区一个顺东风!”
他上前一步冲姚娘子而来,堵着楼梯的两个大汉就毫不客气地上前。乔天星的侍卫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就要将这两人推开。
“你想作甚?这里可是法治之地,不似你们魏国那等蛮夷之邦!”姚娘子冷笑的声音又尖又利,“我警告你,南城武卫的爷们儿就在楼上用饭,你敢擅闯就要吃瓜落!”
话放得虽狠,她人却后退半步,哪知三寸高的鞋底一个踩空,身体立晃。她重心不稳,一把抓住边上大汉的胳膊。
两边正推搡间,这名大汉本就跟几名侍卫角力,忽然“啊”地大叫一声,向后跌出,重重摔在梯口。
他的右臂,脱臼了。
姚娘子倒是站稳了,一下子放开嗓门:“魏人行凶了!”
这个时段客人最多,大汉一声吼,紧跟着姚娘一声尖叫,楼上的客人都纷纷探头下来看热闹。
先前那伙计早就跑上楼去讨援兵。云崕刚放下酒杯就看见包厢里那几个城武卫鱼贯而出,奔下楼去。
不愧是城武卫,对付斗殴滋事是家常便饭,这时冲入人群将两边强行分开,一边喝斥:“这里怎么回事!”
乔天星被推开一步,瞪着前面的大汉连连皱眉:“我乃魏使,今晚应邀来此赴宴,顺东风居然……”
话未说完,已经被姚娘子抢过话头,语出如蹦豆:“几位爷都清楚,顺东风不做魏人生意。”她掉头转向乔天星,“这里不欢迎你们,就别再巴巴地贴上来!瞧瞧,你们打伤我手下,这笔账还没算!”
乔天星也不看她,冷着脸对城武卫道:“这妇人实在傲慢,你们要怎生处理?”
出手拦住乔天星等人的,就是这几名城武卫为首的卫长,他轻咳一声:“你不知顺东风来历?”
乔天星微怔,摇头。他首次出使峣国,可是堂堂使节有必要了解小小一家羊肉馆子的过往吗?
“我看这事儿就算了吧,印兹城这么大,你再另找地方用饭吧。他家护院受伤,你赔他一些医药费就是,我们不追究你责任了。”
这拉偏架是要偏到天边去了吗?乔天星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就这样?你就任她侮¥~辱外使?”
卫长皮笑肉不笑:“这是人家的酒楼,人家愿意做谁生意就做谁生意,愿意不做谁生意就不做谁生意。我们城武卫可管不到这个,不过你要是强行进楼,那我们就有用武之地了。”
论情论理,城武卫都站在顺东风这一边。
魏、峣两国打了很多年的仗,也都死了很多人,仇怨极深。再说大魏历史很短,与峣不可同日而语,并且立国时还占去峣国大片领地,这些年屡有进犯,从不掩饰自己狼子野心,属于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调性,因此峣国民间、尤其是印兹城的仇魏情绪高涨。这几个城武卫也是峣人,嘴里还在嚼着顺东风的羊肉,很自然就偏心姚娘子,何况他们很清楚酒楼东家与自己上峰的关系。
不过他们说得话糙理不糙,顺东风名气虽大,到底是私人产业;峣王接见魏使是出于礼节,顺东风哪有这种顾虑?有时候,一国之君还比不上平民任性。
乔天星脸色阴沉,指着卫长的鼻子斥道:“等着,峣国必要给我一个说法,怎会养出你们这帮狗眼看人低的蠢货!”他代表魏国使峣,却遭受这种待遇,也就相当于这些人当面羞辱魏国。
那卫长呵呵两声冷笑:“即便你告去王廷,我也是秉公执法!”吓唬谁呢,两国关系这么差,这使节保不准哪天就被人套麻袋打死,聪明人早该摸着鼻子溜走,哪会留在这里耀武扬威?
他琢磨着,回头是不是查清这魏使的下榻之处,夜里摸黑去给他上点眼药?
不过这个念头还未转完,他胸口中忽然传出一阵剧痛!
这痛苦来得如此强烈又猝不及防,卫长毫无防备地,“啊”地大叫一声,捂着胸口踉跄两步。这时乔天星已经甩了甩袖子,怒冲冲道一声:“走!”
他一举步,其他侍从也紧忙跟上,就要分开人群离去。
那卫长却按胸蹲地,痛呼不止。乔天星被他吓了一跳,回头看两眼,嗤一声:“自作孽!”心头解气得很。
其他武城卫赶紧去扶起头目,哪知扶到一半,呼声戛然而止,他们手上也蓦地一沉——
卫长不动弹了。
莫说围观群众,这几名卫兵也傻了眼,其中一人在卫长的颈上按了两下,面色唰一下白了:“心跳很弱!”
他将卫长放平在地,众人一看,都骇得退开两步:这人脸色黑如锅底,十指肿得像胡萝卜,整张脸也胀开,五官尤其是眼睛反而被挤成了缝,看上去膨胀又诡异。
边上卫兵不小心按到他肿起的右掌,只听“卟”地一声,食指突然被挤爆,里面喷溅出一股子浓黑的脓水,就像踩到了墨斗鱼。
第154章 消肌溶骨
“毒!”大伙儿都吓呆,只有两名城武卫强自定了定神,先喂了卫长两颗丹药,不过后者连嘴都张不开,咽喉也肿了起来,药丸哪里吞得下去?
再这样下去,他马上就会窒息。于是一人奔去找大夫,一人排开人群冲出去,厉声喝道:“站住!”大步迈开,挡在了乔天星一行人面前。
乔天星不满道:“你干什么?”
“你们现在是凶嫌!”这名城武卫眼睛瞪得滚圆,“涉嫌谋害马卫长,不能走!”
乔天星气得笑了:“你哪只狗眼看到我杀人了?你怎知凶手不藏在人群里,你怎知凶手不是——”忽然伸手一指,“——不是她?”
他手指方向,正是姚娘子。
姚娘子平时虽然泼辣,却也晓得人命关天,这会儿双手连摆,推托个干净:“我碰都未碰到马卫长,拿什么害他?这里恁多人,只有你们和他推挤了半天!”
乔天星冷笑:“胡说八道,要是推两下就能害人,那么这几个城武卫碰卫长的次数比我都多,他们也都是凶嫌!”
其他城武卫也冲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乔天星的侍卫立刻将他护在中间,擎出武器,不让城武卫靠近。
铮铮几声,兵刃出鞘,双方一时剑拔弩张。先前开口喝问的卫兵道:“你说到顺东风是应邀,那么邀请你的人是谁,此刻又在哪里?”
“桃源境的使者,檀青霜。”乔天星傲然道,“她此刻应在楼上。”
话音刚落,楼上即有一个女声应道:“我在这里。”
而后,有一丽人扶梯快步而下。
这女子乌发雪肤,瓜子脸、柳叶眉,眸中若含一泓春水,即便素着脸只一袭青衣白裙,也掩不去国色天香。
她先取出信物出示给众人观看:“我初临贵地,不知顺东风禁忌,确与魏使邀约在此会谈。不想惹来这许多麻烦,青霜有过。若需调查,我会全力配合。”而后快步走到卫长边上,正色问向乔天星:“果真不是乔先生所为?如是,请示解药。”
乔天星双手一摊,面露苦笑:“我不会用毒。”
檀青霜即道:“我粗通药理,可容我一试?”
医者还未赶到,几个卫兵也只得点头。
檀青霜蹲下来,伸出纤指在卫长颈上一探,面色微变,而后轻轻按在他心口处。
好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不成了,他已经去了。”
“什……”城武卫大吃一惊,再去探卫长体征,的确已经心跳停止、脉搏全无。
方才还活蹦乱跳一条好汉,转眼就莫名暴毙。什么毒物,性子这样暴烈?“常有人毒发攻心,将心脏也麻¥~痹,就如马卫长这样,但只要设法令心脏跳动起来,他即可恢复……”
檀青霜正在马卫长脖颈、胸口、腹部轻触轻按,闻言摇头:“一般毒素作用于经络、麻¥~痹肌肉,才能这样医治。可是眼下这毒好厉害,居然将他脏器都溶解了大半,恐怕心脏也不能幸免。”她迟疑了一下才道,“可是溶肌的毒物不该生效这么快!”
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