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熟读婚典章程的冯妙君不由得喃喃低语:“鸾驾。”
这头彩鸾是峣国的护国神兽,平时蛰伏于西山,唯有国之重典能请动它来干活。可见峣王对于这次联姻有多重视。
峣王大婚,就要请动彩鸾自月潭神殿将新娘子驮过来,与东方红日同时升空,并在阳光普照大地时,将新娘子送到这处圆坛,与王(王子)成婚。
这是峣国婚例的最高规格。
以彩鸾的脚程,其实瞬息可达。但它在整个印兹城上空盘旋了整整九圈,清唳声直入云霄。它自带光环,在阳光的映衬下,三色华光几乎照亮了整个印兹古城。
峣国王室收获着所有百姓和宾朋的惊呼。
冯妙君往主位上看去,峣王年纪在六旬开外,冯妙君只看他的体态,就明白苗奉先的身材是遗传了谁。可惜他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浮起老人斑,眼皮也耷拉下来,连眸光都不复壮年时的精勇。冯妙君看着他,就像看到了一头病弱的老虎——一国之君,终于也到了暮年。
坐在他身边的,就是太子苗奉远。他与苗奉先是一母所出,轮廓、五官都有相似之处,只是身板不如乃弟壮实,面相看起来更加柔和。冯妙君知道,峣太子以温和柔顺而声名在外,待弟弟笃实,并不忌惮他接任国师的重任——要知道王族中人一旦担任国师,就很容易对君王造成分权、夺权的压力。
而在国君左侧下方坐着的,是峣国的国师,年纪比峣王还大,须发纯白,背部都有些佝偻了,正符合冯妙君最初对国师的猜想:白胡子老头。
彩鸾终于在印兹城上空飞完了九圈,终于双翅一敛,缓缓落到酬神殿的平台上。它身形庞大,平台不能完全容纳,长长的尾羽就从边缘垂下,给台下的民众一个极其华丽的背影。
而后,它伏低身子,面对峣王俯下肩背,众人才发现它的背上还有一具红色的玉辇,不大,却极尽华美精致。
礼官高声唱道:“请新娘出辇!”这一下动用了神通,台上台下皆可听闻。
与此同时,彩鸾以翅点地,搭起一座羽桥,令新娘子可以藉此由它背部走到地面去。
这几步不能让旁人搀扶,必须由新娘子自己走完,以示坚勇而有担当。峣国一直便有巾帼不让须眉的传统,尤其开国王后脱去华裳披挂上阵,随夫征战十六载传为美谈。她出嫁时,就是身着嫁衣自行跳下鸾背,因此后来的君王娶妻就多了这么一条习俗。
羽背软滑,但晗月公主有武艺在身,不似一流弱质女流,冯妙君不太担心她会出丑。不过她依旧和众人一样,屏息以待。
鸾驾金辇,万众瞩目,这是所有未出阁的姑娘梦想中的婚礼。冯妙君也见到了莫提准,他代表晋王坐在主位上,面容肃穆,眼里也有感慨。
在所有人的期待中,玉辇的红帘轻轻动了一下。
并不是有人走出,而是被半山腰的清风吹动。
而后,它就沉寂下去,静静伫在彩鸾的背上。
新娘子害羞,不敢出来?
礼官又唱了一声,但这回声音压低,也只有近前二、三百丈能够听闻。
玉辇还是静悄悄,无人走出。
就是再迟钝的人,也觉出异常了。宾客席上开始有嗡嗡议论声传出,从冯妙君这个角度看去,苗奉先的腰板依旧挺得笔直,但垂在身侧的拳头却已经握紧。
他转头,望向峣王。后者点了点头。
于是苗奉先三步作两步跃上彩鸾前部,一把掀开了辇帘!
他的身形并未完全将玉辇挡住,现场观礼席是个环形,总有宾客能从间隙里看到辇中的情形。
好巧不巧,这也包括了云崕等人。
冯妙君好奇地瞥去,下一秒惊呆:
玉辇里头,居然空无一人!
晗月公主呢?新娘子哪去了?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苗奉先忽然一弯腰,从榻上拣起某物。
待他展开来时,冯妙君才发现那好似一封信笺。
她心里忽然闪过不祥的预感。
苗奉先转头,先对彩鸾说了句话,后者摇头,声音宏大:“不曾有人进出。”
苗奉先这才展开纸笺,快速阅览起来。
若说他掀开辇帘时的脸色是沉郁,现在简直黑如锅底。
看到这里,峣王坐不住了,提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彩鸾扭过长颈,将玉辇衔起、放到了地面上。苗奉先大步奔向主位,将纸笺呈给了峣王:“父王请看。”
峣王看了几眼,忽然用力拍了拍椅背,怒声道:“岂有此理!”劈手夺过纸笺,拍在莫提准面前,“莫国师,这是怎么回事!”
第169章 接二连三的噩耗(加更章)
他似是急怒攻心,紧接着一连串咳嗽。太子赶紧替他拍背顺气。
冯妙君看不到字笺上的内容,只能辨出莫提准脸上青白交替,显然正在暴怒和难堪之间切换情绪。
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才令峣王和莫提准如此愤怒?
她就见到莫提准快速对峣王说了什么,只是声音低得极低,她根本听不着。
被无数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峣王纵有满腹怒火,但到底强抑住了,也回了两句,而后召来礼官,一字一句道:“宣,峣晋大婚暂时中止,择日再办!”
大殿之内,一片哗然。
新娘子丢了,并且是在众目睽睽下不翼而飞,观礼台上有数百位目击证人,峣国就算想要粉饰太平都是无能为力,只能宣布婚礼中止。
冯妙君不看别人,只盯莫提准,这位晋国国师在峣王作决定时却保持了沉默,峣国的国师也保持了平静的态度。可见,双方刚才的议论已经提及这一点。
晗月公主到底去了哪里,是被劫持,还是……?
这短短一刻钟内发生的意外,已经足够众人浮想联翩了。
紧接着,峣王就要求各国使节回驿馆休憩,而酬神殿下就开始疏散民众了。
冯妙君听到底下的广场上传来的声浪喧嚣,但平民依旧被快速有序地撤散,显然印兹城的军卫面对突发事件的应变能力很不错。
在众护卫的簇拥中,峣王、峣国国师和百官都站起离场。
冯妙君随着云崕转身时,回眸看了苗奉先一眼,只见他立在当场微微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火红长袍的背影虽然仍像标枪般挺直,此刻看起来却有些荒寂和孤独。
一场普天同庆的大典,不了了之。
这场婚典的前半截有多隆重,后半截就有多怪诞。
新郎峣国二王子苗奉先,成了今日的最大的输家,并且可以预料到,未来至少一年内,他都会是整片中土最大的笑柄。
冯妙君已经听到前后左右传来的议论声,说得最多的是这一句:“峣国和苗奉先,这回丢人丢大发了。”
她轻叹一声,移开目光不忍再看。可是一转头就对上云崕的视线,他笑着问她:“心疼了?”
冯妙君摇了摇头。那是晗月公主的夫婿,轮不到她来心疼,她最多就有几分同情。
结果这人凑近了低语:“小心,有些情爱就从同情开始。”
冯妙君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开这种玩笑?不过她心里紧接着一懔:
这是不是魏国、是不是云崕动的手脚?
毕竟峣国在全天下面前丢脸,笑得最欢畅的应该是魏国吧?峣晋婚事受阻,最开心最受惠的也应该是魏国吧?
云崕不满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冯妙君没有吭声,低下了头。她没有立场去指责云崕,这个国家、这里所有人跟她都没有切身的利害关系。
她看见峣国太子走上前去,用力拍了拍兄弟宽阔的肩背,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苗奉先没有抬头,却微微侧身,勾住了他的臂膀。
这是来自亲人手足的安慰。
从这一刻起,印兹全城戒严。
各国使团是在城武卫的护送下返回驿馆的。名为护送,实为押送,并且冯妙君从客房窗户望出去,很轻易就能分辨底下哪些是平民,哪些是暗卫和暗哨。
晗月公主失踪,外来使团的嫌疑很大啊。
这种情况下,冯妙君当然不管出去乱逛了,只老实呆在驿馆里面。云崕更不必说,几乎从回到这里就开始倒头大睡,直到黄昏时峣王派人来巡检调查,冯妙君才将云崕喊起来,琅瑜使团高度配合,有问必答,就和其他众多使团一样——此刻的峣王必定气得七窍生烟,在这节骨眼儿上,谁也不敢耍大牌了。
自然云崕等人最近一直安分守己,出入都有人证物证,所以问话很快就结束了。
此时驿馆里到处是耳目,也不知道被放置多少窃听类的神通,冯妙君纵然疑心这场动乱的始作俑者是云大国师,也根本连问都不敢问出口。
折腾一天,连冯妙君都困了,晚饭后干脆倒头就睡,不管事态如何发酵。
……
结果,她还是小瞧了这次事件的严重性。
第二天清晨,琅瑜团的副使带了热气腾腾的胡辣汤和葱油饼来找顶头上司时,神秘兮兮道:“昨晚又出大事了。”
云崕眼睛都还半睁着,银匙在碗里搅了半天没下口:“什么事?”
副使却是知道迟辙性子疏懒,并不为意:“魏国使者死了。”
云崕还是那副半睡半醒的模样,站他身后的冯妙君却险些跳了起来。
齐天星死了?偏这么巧,在晗月公主失踪以后?
“死就死了,印兹城还能差这么个人……咦,不对。”云崕好似才回过神来,“魏国使者?他的死难不成跟昨日准王妃的失踪有关?”
这一下大伙儿看热闹要看舒服了。
副使把声音压得更低:“其实昨日婚典中止以后,峣王就把魏使留在宫中,入夜才放回。结果他回到驿馆以后暴疾倒地,昏迷不醒。魏人几次想出门请医都被守在外头的城武卫拦下,最后城武卫报请了太医过来诊治,却已经回天乏术了。”
冯妙君听得作声不得,这消息真跟闷雷一样,砸得人心里翻滚不停。云崕也摇了摇头:“峣国这下算是接着烫手山芋了。”
冯妙君能猜到晗月公主失踪与魏国使团有关,峣王自然也能。昨晚他将齐天星接进宫去,少不得翻来覆去仔细盘问,至于双方有没有撕破脸、讯问态度好不好,那就不得而知了。
副使道:“驿馆内众说纷纭,都跟打了鸡血一般的兴奋。”
云崕嗯了一声,面带严肃:“告诉他们别惹事也别出门,等这波风浪过去说,我们明哲保身。”用膝盖想也明白,驿馆里都传成这样了,外头更不用说。就算峣国官方封锁消息,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待这噩耗长腿再走几天,市井街坊更会谣言四起,那时拦都拦不尽、堵也堵不住。
第170章 重重变数
眼下争论的焦点大略有二,首先就是准王妃的消失到底与魏使有没有关联。反正到目前为止,晗月公主都没露过面,他们坐困驿馆里,也不清楚峣王和莫提准等人找到公主没有。
冯妙君心里有种没来由的认定:没有那么容易,如果这事儿真与云崕有关。
那就暂时假设晗月公主的失踪与魏国有关——鉴于魏峣之间剑拔弩张的态势,峣王估计也是这么认为的,否则不会招魏使进宫——现在魏使也出了事,一国使者到访峣国,尤其在“拜访”了王宫之后暴毙,峣国必须要给出个说法来。
云崕终于打起精神,三两口将胡辣汤和葱油饼都干掉。冯妙君在一边瞧着,看见他动作爽利干脆,很符合迟辙的人设,却与云崕本身的温吞优雅完全不同。若非她就跟在这人左右,根本不会将此人与云崕联系在一起。
这等时刻了,他还能将细节贯彻若此,心思实是细腻得可怕。
他将副使打发走后,才转向冯妙君:“你猜,峣国这回要怎么收场?”
冯妙君也在思索这问题,良久才揣摩道:“难不成照搬燕国的花招,就说魏使被他国人暗杀,他们正在搜捕凶手?反正魏国的仇人满天下,有哪个蹿来峣都将齐天星剁了也不稀奇。”
云崕笑道:“他们能将自己撇清?”
冯妙君想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不能。这招数被燕国用过一次就不灵了。再说如今各国使者齐聚峣都,哪个不是八面玲珑,他们如想这般搪塞可不是明智之举。这样说来,就只剩一个办法了——”
“抓到凶手,想办法平息即将到来的魏国之怒。”
云崕啜了一口清茶:“你猜到谁是凶手了么?”
“猜不到。”若说先前她还认定晗月公主的消失与云崕脱不了干系,那么在魏使暴毙之后,她又不能确定了。
魏使是谁杀的?这个答案,满印兹城人都想知道,包括了峣王。
冯妙君站在窗边凭阑眺望,原先觉得这个城市古老而生机勃勃,如今看来,倒好似充满了悬疑和猜忌。
街道上起了骚动,有一队衣甲鲜明的兵马匆匆自闹市中穿行而过,往王宫而去。为首那人她恰好认得,是徐文凛。
徐文凛此时满面肃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冯妙君看他如此,面上倒是笑开了。
云崕瞅见这个笑容,探头往街心一瞥,也望见了徐文凛,嘴角也勾了起来:“徐文凛现在才真正是焦头烂额。”
“可不就是?”冯妙君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整个印兹城的巡检安全都由城武卫负责,徐文凛身为城武卫的一把手,这些天的任务本来就重,哪知还遇上魏使暴毙。啧啧,原本缉拿凶嫌就在他权职范围内,更别说魏使之死和他的城武卫还有些关系:
齐天星临死前,手下想去外头求医,是被城武卫拦下来的。
虽说城武卫此举是履行公职,但若和魏使的暴亡联系起来,谁敢说这里面没有因果关系?毕竟那家驿馆已经被清撤干净,只有魏国使团独住其中,而城武卫将驿馆团团围住,再没有旁人可以进出了。
至少明面儿上是这样。
所以魏使之死,到底与城武卫有没有关系呢?
这给眼下扑朔迷离的局势,又加了一重变数。
但冯妙君这个局外人看热闹之余,开心事还有另一件:徐文凛陷在这种自身难保的境地里,九成九是再没心情去肖想她的养母徐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