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凝靠在门框边上,点了个头,轻笑:“不过您毕竟娇生惯养长大,被保护得太好, 可能要代入起来比较难。”
语气平淡,没有丝毫的嘲讽意味,甚至隐隐有些……羡慕的意思在里头。
她说的是秦亦,又何尝不是自己。
《自梳女》之后的《红馆》,其实真论起来,中心灵魂比《自梳女》还要深沉些。
只是因为《自梳女》的题材相对而言更小众,所以更受各种奖项的品味青睐,评价也相对比较高一点。
明明故事比《自梳女》这种像是阴雨连绵天气一般的沉重题材要轻松许多,拍出来的基调却比《自梳女》更加压抑。
富丽堂皇的格调,斑斓如诗的情绪,瑰丽陆离的镜头,偏偏让人徒生一股子刻骨的孤独落寞。
即便是结局那个高朋满座的舞会,镜头落在主角陆恩身上时,却仍然是蚀骨的孤单。
与周遭觥筹交错、衣香袂影格格不入。
明明那么热闹那么盛大,他的身影却依然有着莫名的孤独。
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之后的事情不必提,但从云端上彻底跌落至泥泞之后,季凝又拍出了《白日梦》。
人总要经历过什么的。
国家不幸诗家幸,人亦大抵如此。
秦亦大概知道为什么能程烨听说自己想再精进演技是,那么笃定季凝一定能调教好演员。
他记得当时家里长辈知道自己想要做好演员一职时,帮他找到了程烨。
程烨其人,在娱乐圈算得上呼风唤雨。
但娱乐圈不过是他其中一个游乐场罢了,真的论起来,他们两家也算世交。
只是当时程烨推荐他去参加季凝的试镜时他还颇有些不以为然。
程烨笑道:“你还未必入得了她的眼。”
他自然不服气,说了几个人名。
季凝连着这几个有名的花瓶都不介意,为什么会把他往外推。
彼时的程烨哂然一笑:“你说的这几个,起码都是娱乐圈里排得上号的大美人吧,这些人本来就风情各异,风情用好了那就是演技。”
如今倒是有点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了。
宁要赤诚的花瓶,也不想要他这样人工锤炼出来的八十分演技。
秦亦沉默了半晌:“成,谢谢您。”
“不客气。”
“那行,我走了,您也早点睡。”
“慢走。”
季凝说完之后就关了房门。
借机教训了人之后,季凝神清气爽眉飞色舞。
回到床上看剧本。
她有两版剧本,一版是按场次,一版是按时间线脉络。
说教完了人,自己倒也清楚了许多。
秦央其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戏痴。
戏如人生,人生入戏。
而最大的悲剧就是,
曲是戏中曲,人是局外人。
普天下只有他一人执着。
执着过了度,就疯魔了,也成活了。
她拿着笔在剧本上圈着重点。
她对自己画的脚本和分镜早就烂熟于心,即便没有比照,也能下意识标出所有特写点和走位形式。
选角到了第二天,那位先前被季凝调侃过的硬汉出身的应影帝也来了。
不得不说,应影帝的影帝,那是货真价实的奖杯,演技的确相当可圈可点。
往那边一站,眉眼低垂,瞬间仿若秦央上身。
让人根本记不起他演那些铁血硬汉时是什么样子。
甚至放到今天来面试的所有人里边都算得上第一第二的。
只是季凝仍然说不出是哪里有点奇怪。
前两关倒还好,只是轮到第三点……
赵老沉默了一下:“应影帝建议尝试一下上个扮相么?”
意思就是让他画上妆戴上头面换好戏服来一段。
结果换好之后,季凝知道了自己刚刚隐隐的不适感从何而来了。
其实应影帝不算是真的肌肉嶙峋的那一款。
因为要是真的拥有一身那么显眼的腱子肉,基本上上镜之后难免显胖,也几乎是完全限制了其它戏路。
应影帝是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那种人。
可是……还是过于硬朗了些。
刚刚穿着现代的衣服还没觉着什么,一换上戏服就露了怯。
旦角的戏服是溜肩的,他要是窄肩也没法子演了那么多年的硬汉。
而这么一穿……
虽然他身上的确是京剧正旦穿的衣服,但季凝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要开口来一段秦腔。
赵老轻轻叹了口气。
季凝也把人从名单上划掉了。
而试镜一直试到了晚上。
“宁导。”
季凝听到的时候,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是陆恩。
陆恩的声线与往常完全不同。
因为但凡用了配音演员的电影,基本上就告别了所有主流电影奖项。所以陆恩的台词功底自然是相当好的。
但是演员的台词功底再好,和科班出身的配音演员也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的。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要拿你的兴趣爱好去挑衅别人拿来吃饭的本事。
演员和配音演员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演员控制情绪,甚至有时咬字都只是自然而然的含糊不清或是掷地有声。
但配音演员控制音色和情绪。他们的含糊不清或是字正腔圆,都是设计周全的。
一部戏里,演员只能表现好自己的角色的声音,一个配音演员却能在听觉里表现百态。
可陆恩这次……完全不一样。
就好像唱歌与唱戏,发声腔调是截然不同的,而陆恩如今的说话声音,明明还是寻常的说话声调,却莫名就带了点戏曲的韵致。
平仄朗朗。
“我是秦央。”
陆遇轻轻开口。
季凝眉毛轻轻抖了抖。
有点意思。
陆恩顿了下,原先半垂着的眼抬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一双眼含着泪,嘴角慢慢地翘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幅度,自嘲一般的笑容:“是啊,我不过是个秦央么。”
季凝才隐隐约约缓过神。
陆恩念的台词是《秦央》里头一个很重要的台词。
只有他一个人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这场戏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独角。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了这话。
季凝几人没想到他一上来就直接无实物表演,毕竟按着顺序要先唱个唱段。
所以猝不及防加上摧枯拉朽般的演技攻势下,其震撼力不言而喻
演完之后,陆恩瞬间收了脸上的神情,仍旧是平日里那张看谁都带三分笑意,眼睛里自带钩子的脸。
声音也变回来平常说话的低沉圆润的嗓音。
“我是陆恩。”
齐温这么多年,试镜过数不清的剧组,各种神仙演戏或是骚操作见得多了去,所以倒是最先清醒的一个,他点了头,道:“你打算唱哪个唱段?”
“霸王别姬的《看大王在帐中》。”
……果然。
《霸王别姬》算是串联整部《秦央》的线索,所以十有八九是选的《霸王别姬》里的唱段。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不过陆恩的确是艺高人胆大,身段比起先前的人,不知道高出多少。
大概也就只有一个秦亦还能勉强与之并驾。
就是唱腔差了些。
但四个选角的人脑子里同时冒出同一个想法,陆恩真的……很聪明。
因为《秦央》里头的唱段,根本没打算录真声。
一个演员下的功夫再大,如果能在短短这么一段时间里头就赶上专业水平,那至人家台下十年功于何地。
所以真声肯定会露怯,而这里用了配音,演员的唱腔反而是其次。
所以说,陆恩真的……相当聪明。
……
不得不说陆恩的骚操作的确是有点用处,至少季凝看之后的人的试镜,总觉得少了点味道。
第三天试镜完最后一个秦央后,季凝申了个懒腰,往椅背上一靠:“终于看完了……我都要坐到颈椎炎了。”
赵老也敲了敲自己斜方肌的位置,笑道:“我也是该服老的年纪了,你一个小姑娘才几岁。”
助理还在整理数据,季凝拉开椅子笑道:
“我先去上个厕所,我们回来再讨论?”
翁墨笑了声:“懒驴上磨。”
季凝:“……过分了翁编剧。”
季凝从洗手间里出来后,洗了完手往回走。
衣角就被人拉住了。
“季导,能再让我试一次吗?”
第33章 志向
季凝愣了下, 转过身去。
是秦亦。
一向是前呼后拥, 一步出八步迈的秦亦,如今身侧连个助理都没带。
脸上半点意思意思的遮掩都没有。
什么是意思意思的遮掩?比如墨镜。
报得上名的艺人的五官不说惊艳时光, 但起码放在人群里也是大美人级别的。
带个墨镜就认不出的……纯属是个笑话。
一身比普通人白上三四个色号的皮放在人群里都仿佛自带聚光灯不说,你还非得带个墨镜引人注意。
不过至少带个墨镜也代表了不愿被人认出来是真的。
也是这层楼因为要试镜的原因直接清场了,连着电梯口都有人看着, 不然按着秦亦的名气怕是早就被人围观。
……不过说起来他是怎么上来的?
“你怎么在这?你经纪人呢?你是怎么上来的。”
秦亦抿了抿唇:“我没跟他讲,我就是……直接走过来啊?”
……也对, 难道还有人会去拦亲姨么。
按着往常的性子, 季凝早就开口赶人了, 但对着秦亦她还真的有点发不出火。
因为秦亦真的……太干净了。
其它的暂且搁置不提,秦亦对演戏的心思倒是真的诚心诚意的纯粹。
真正的赤诚纯粹的热爱是很难得的。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运气,能够不需要担心一切世俗问题,全心全意追逐自己的热爱。
你首先,得吃饱, 才来谈热爱不热爱的吧?
或者再比如, 你想要全心全意去追逐梦想, 哪怕受点苦也不要紧。可如果……你的亲人重病在床呢?
你还能不顾一切, 不去上班挣钱地追逐养活不了你的梦想么?
就连着季凝自己,要是没被季凝收养,只是个最最普通的孤儿院长大的孩子。
谈什么拍电影,连着中影导演系都进不去。
所以她……其实是有一点羡慕秦亦的。
她叹了口气,回头看向秦亦:“试镜已经结束了,如果每个人都要两次机会, 试镜一年都看不完。”
“不是,”秦亦又一次抿了抿唇,脸上生了一丝赧意,话都不连贯,有点断断续续:“我前天回去之后,按你说的方法试了一下……我想找你看看,这样的话演技有没有……稍微长进一点?如果你现在不方便的话,那我们可以约个时间再看看?”
季凝有些无奈:“这么点事情你至于自己跑一次么?你完全可以电话联系……”
哦豁,她新办的号码目前打算满算也就那么几个人知道,让夏添跟她讲的话……
大约眼前的人会羞愤致死。
啧。
季凝沉默了一下:“行吧,给你两分钟你随便演个片段,爱念什么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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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未央已经把数据整理好打印成了表格,然后把表格整理装订好给了其余三位主要的评委。
季凝却还没回来。
翁墨接过秦未央的表格,抬眼看见了秦未央工作牌上的名字,念了出声:“秦未央,你这名字倒是和男主很像,比男主好听。”
秦未央笑了下:“我爸妈要是知道翁墨编剧夸了他们起的名字大概要开心死。”
“那没有,我一直都是起名苦手,直到有人教了我一个法子。”
“嗯?”
“随便把生活中哪个东西的名字拿来,顺序掉个个,顺带换个字眼就成了,秦央就是我把扬琴拿来改的。”
正漫不经心跟助理搭着话,翁墨突然反应过来。
“季凝怎么去了这么久?掉洗手间里了?”
齐温横了人一眼,轻轻弯了弯唇角:“怎么了?真掉下去你还能去捞她不成?”
“说不好,不过她真的已经去了很久……”
话还没说完,房间门就被人推了进来。
赵老笑了出声:“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议人非。”
季凝眉毛一挑:“说我什么呢翁编辑。”
翁墨:“啧,你什么意思,这里坐着连你助理四个人怎么非得是我说的?”
季凝:“……谁会说我坏话这还用想的吗?”
翁墨刚想说些什么,就看见有人跟在季凝后头走了进来。
他眉毛一挑,看清来人之后眨了眨眼:“……阿秦?你怎么来了?”
语气亲昵熟稔。
季凝笑道:“我给你们领了个秦央回来。”
“嗯?”齐温手指扣了扣桌面。
“让他再试一段?”
话都这么说了,其他三个人也不过是个顺水推舟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