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怂且甜——许乘月
时间:2019-02-23 12:03:40

  她的软嫩嗓音里还有点绵甜稚气,可说这些话时的语气格外平和沉静。似乎字字句句都已经过长久的深思熟虑,并非年少轻狂的冲动妄言。
  “好,你有你的想法与打算,总归也是个上进的路子,这不是坏事,我不与你生气,”赵澈深吸一口气,冷静地替她分析利弊,“可是,咱们且不说你考官能不能中,即便明年你考官成功,若只是明正书院三年的求学资历,那也只能从末等小吏做起,将来仕途也会比国子学出来的同僚艰难得多。你想过这些吗?”
  徐静书抿紧唇垂眸望着他清贵俊秀的侧脸,红了眼眶,也红了粉颊。
  表哥真的从最开始就在为她计量长远,处处都在念着要护她周全。两年过去,丝毫没有改变。
  “想过的,”徐静书弯起了双眸,“可书上说,每一颗蚌中之珠的生成,都是因有砂砾入侵,蚌疼极之下就会流泪。那些眼泪一层又一层,天长日久,才成了我们看见的珍珠。”
  红尘百态,从来就是有温软也有砥砺。
  两年前在万卷楼,她在赵澈掌心写下的那句“千磨万击还坚劲,吹进黄沙始余君”,不独是赠给他一人的鼓舞。那也是年幼无助的徐静书心底的信念。
  她性子怯软,惧怕许多有形的伤害,却从不畏惧无形的艰难。
  “再难也不怕,我会扛过去的。你信我,好不好?”
  扛过去,就会成为真正顶天立地的大人。
  就能像眼前这个人一样,哪怕内里深藏着刺骨锥心的疼痛,也要将那些砥砺之痛化作绝美风华。
  堂堂正正立于世间,明珠浅浅生晕,莹莹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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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哥放心,我都打听好了,有几部是会安排新近员吏在闲时进国子学旁听的!你想,既有薪俸可领,学业也不会懈怠,还不必负担束脩学资,这对我来说,可不就跟天上掉馅儿饼一样么?”
  徐静书看起来怯怯柔柔,却是个谋定而后动的谨慎性子。在决定要早早谋职时,就已非常注意留心朝中各部的相关规制。这两年,她与曾莉经常在散学后进藏书楼翻看书院绝不会考到的那几部《大周律》,无非就是在反复衡量“投考国子学”与“尽早谋职”之间的利弊。
  见赵澈若有所思,似被说动,徐静书赶忙躬身打开桌上的攒盒。
  攒盒总共有六块模样精致的琼脂樱桃酪。牛乳与琼脂混合酵出的酪质感极嫩,随着她开盒盖的动静轻轻晃动。
  面上有浓稠樱桃浆绘出精致花朵,红白两色相互抬衬,甜酸交驳的果香与淡淡乳香扑鼻而来,早春里最顶尖的色香味都在其间了。
  徐静书从旁取了小勺,小心舀的一勺,殷勤递到赵澈面前:“呐,这个樱桃酪看起来就很好吃,表哥你试试?”
  她想了想,狡黠地眯起笑眼:“若你吃了这个觉得好,那就同意我明年开春就考官谋职,好不?”
  赵澈没接她的话,只是伸手接过她递来的小勺,竟寻着淡淡香味将那勺樱桃酪抿了去。
  “这樱桃浆有点酸,”赵澈满脸难受地皱了眉,骄矜哼哼道,“不好吃,所以不同意。”
  明明就想同意的,还偏要做精做怪为难人,生怕改口太快显得不威严,哼。看穿一切的徐静书唇眼俱弯,悄悄冲他摇头晃脑,吐舌扮了个鬼脸怪相。
  “那,试试这樱桃,”既知他是故意的,徐静书倒也不太急了,笑吟吟挑出一枚又大又红的樱桃果,捏着果柄又递给他,“这颗特别红,保管甜。吃了就同意呗?”
  她原意是想让赵澈自己伸手接过去,可她递过去时有点用力过猛,直接将果子抵上了他的唇——
  这场面,活像在盖印章似的。
  想到“盖印章”,月初在书院藏书楼里不小心旁观到的某个场景忽地窜入徐静书脑中,无端让她尴尬到绷紧了双肩。
  然而更尴尬的是,赵澈或许也在发懵,竟直接就着她的手,将那果子含进口中……
  还不经意地抿过了她的指尖!
  徐静书蓦地瞪大水眸,将手收回来背在上后,脸上“腾”一下就蹿起燎原大火。
  她半晌发不出声,愣怔片刻才回魂,惊慌抬眼飞快地看了看小径那头的成王府侍者。好在那名侍者仍旧保持先前那般目不斜视的姿态,并没有往亭中偷窥的迹象。
  徐静书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心口处却像有被火燎了皮毛的兔子疯狂乱蹦,烫得她胸腔都快燃起来了。
  他知不知道方才碰到了她的……不知道……吧?哎哎哎,他脸红了!耳朵也红了!这是明明知道,却假装不知道?!羞赧的少女脑子里全是各种乱七八糟的问题。
  那边厢,红脸赵澈神情木然地伸出手,摸索着寻到面前小小的空碟子,将樱桃核吐进去。
  “这颗不甜,”他诡异地顿住,喉头滚了几滚,才接着道,“再给你一次机会,下一颗若是甜,我就同意。”
  满脑子浆糊的徐静书怔怔垂眼,看着他的唇开开合合。
  他的薄唇被琼脂樱桃酪与新鲜樱桃果接连润泽,此刻在春阳的照耀下竟闪着无比诱人的光。
 
 
第三十一章 
  先时无意间被赵澈的唇扫过指尖后,徐静书又羞又慌, 混沌的脑中有许多乱七八糟的问题此起彼伏, 满心里又被只着了火的疯兔子蹦得个大纵不静,盯着赵澈怔半晌, 只看到他薄唇开开合合,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啊?什么……”徐静书讪讪回魂, 抬起手背轻轻压住发烫的右脸,“什么‘就同意’?”
  赵澈默了片刻,将混乱的思绪稍作整理。方才他想事走了神, 察觉有果子递到唇间后, 便鬼使神差般张口衔住。可当果子入口后, 他立刻就意识到这实在是非常不妥,所以尴尬得烫红耳根。
  好在徐静书秉持了一惯的乖巧贴心, 并未将这尴尬挑破, 沉默地放过了他那虽无心却多少有些轻浮浪荡的冒犯之举, 总算没让场面陷入僵局。
  赵澈深吸一口气, 慢慢敛了不自在的神色, 代之以郑重和缓:“你不打算投考国子学,也清楚这样做往后会艰难。但你大约不知道,那样的将来具体会艰难到什么地步。虽不是你亲兄长, 可你的事向来是我在管, 我自觉该替你多打算着些。若为你的长远计,我不该同意你提前谋职的这个想法。”
  徐静书放下压在脸颊边的手,垂睫掩住眸底汹涌悸动的暖流, “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认真听。
  赵澈接着道:“可方才你说,你就快要十五,是成年自立的年岁了。我自己过了十五岁也才没两年,当然明白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最在意的事,就是希望周围人不再将自己当做无知小儿,不愿事事由人牵着走,想靠自己在这世上立起来。这样的想法没有错,若我非要你照我给你划的道走,或许你嘴上不说,心里也要怪我武断、专横又多事。”
  话到最末,他的唇角淡淡勾起,却无端透着一丝落寞苦涩。
  他不是盛气凌人的性子,很少强硬去要求别人一定要如何。就像他亲妹赵荞,胡天海地混了个“三年求学六张白卷”的糟心结果,他虽也气恼训斥,却没有真的强按着赵荞的头逼着她去学。
  对徐静书,他是想着她小小年岁离家千里,身世形同孤苦,性子又绵软怂怯易吃亏,便觉自己该多些关照、周全,尽量让她将来的路少些波折崎岖。
  可今日这怂巴巴的小表妹坚定地告诉他,她长大了,心中对前程将来有自己的打算。
  与他早早替她盘算筹谋之路截然不同的打算。
  她和和软软、想尽法子卖乖讨好希望他能同意她的意愿,他若再强要替她决定将来的路该如何走,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会显得他枉作小人。
  “不是,我没有怪……”徐静书急了,想要解释。
  “没说你不对,急什么眼?我方才只是心里不大痛快,故意刁难着闹你的,”赵澈轻笑着摇摇头,温柔地打断她,“我向来自觉对你有一份责任在,若是一口同意了你那么做,我自己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可我若不同意,恐怕谁都会觉得我面目可憎。所以折中一下吧,你尽可满场去寻,若能找一颗最甜的果子给我,那我就同意这事由着你自己的心意去。”
  说完,他唇角勾着浅浅笑弧,摊开掌心,冲着徐静书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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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信王府大公子,赵澈虽也自小习武,却没吃过太多苦,这从他那双明显养尊处优的手就能看出。
  五指修长,掌心宽厚,在春阳的照耀下显得白皙温润,如美玉莹莹。
  徐静书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打从最初的最初,他就在处处为着她好。只是他甚少将自己的苦心呵护诉诸言语、仔仔细细剖析给她听。
  这么久以来,方才是他第一次用对待大人的态度与她平等交流。
  她知道,他这个动作的意思,就表示这时候只要她任意拣一颗果子放到他的掌心,他都会说甜。
  从此后,他再不会因她不肯投考国子学继续深造而与她着恼置气,不会拦着不让她去参加明年官考。
  会由着她的心意,放开一路温柔沉默护在她背后的手。如她所愿,让她像每一个长大的人那样,抬头挺胸去学着自己走。
  这明明是她希望的结果,可不知为何,她心中却急速涨起酸涩闷燥,将整个胸腔撑得直发苦疼。
  “这里没有甜的了,每一颗看起来都很酸,”有滚烫泪珠自徐静书眼眶无声滚落,她赶忙以指抹去泪痕,极力稳住嗓音,“我想去下头再找找。”
  那名成王府侍者始终在小径那头候着,倒不必担忧赵澈无人照应。
  赵澈疑惑地偏了偏头,稍作沉吟之后,收回手去,噙笑点头:“好。我在这儿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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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半山亭出来时,徐静书几乎是落荒而逃的。
  这两年,随着各自年岁渐长,她与赵澈之间的牵系本就已日渐淡薄。之前他还会习惯使然地将她当做需要庇护的小萝卜丁,若这颗果子交出去,他就要真真拿她当做大人对待。
  平等,尊重。会认真聆听她的想法,不会替她做主决定她自己的事,不会粗暴地干涉她的意愿,会放手让她踏上自己选择的征途。
  但与之相伴的,自然还有必然的克制与疏离。毕竟,大人与大人的相处,不可避免会有无言默契的界限。
  这是“长大”的代价。
  至此,她依然没有动摇想要早些自食其力的念头。
  她会拿来一颗最甜的果子交到他手里。但不是此时此刻。
  人就是这么奇怪,当自己弱小无助时,就无比渴求长大;可当只要跨出一步就能长大的那个瞬间,却又会想着再等一等。
  哪怕再多当半个时辰的“小孩子”,也是好的。
  徐静书取出随身的绢子小心将眼里的泪花拭净,又轻轻拍了自己的脸,深深呼吸吐纳数回,强行压下心底的酸痛与怅然。
  漫无目的地拾级而下,却正好碰到段玉山与成王赵昂一行四人站在林荫下交谈。
  段玉山身旁的那人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只是段玉山气质偏于文雅,而他身旁那人却多了点英朗恣意。
  而成王赵昂身旁的则是一名年轻女子,姿仪挺拔的身形纤细却不柔弱,韧如修竹。
  徐静书向来是过目不忘的,她非常清楚地记得,方才席间数十人里并没有这一男一女,显然是宴后才进来的。
  段玉山抬眼瞧见徐静书,立刻停止了交谈,没好气地笑着冲她招招手。
  徐静书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走过去:“成王殿下安好,玉山夫子安好。”
  “喏,就这个无情无义的小徒弟,方才在席间当着你们郭大人的面,可将你弟弟我坑惨了,”段玉山对身侧的男子笑笑,又对徐静书道,“这位就是我堂兄,国子学武科典正段微生。”
  徐静书惊讶地抬眸看了他一眼:“段典正安好。”昔年神童段微生,如雷贯耳啊。
  “这位也是国子学武科典正,”段玉山笑着抬手,以掌指了指对面的女子,“林秋霞。”
  “林典正安好。”徐静书赶忙转了转方向,再度执礼。
  一礼既毕,她不经意抬眼,才发觉林秋霞右袖空空。心中敬意更深。
  “她还是当年江阳关大捷的有功战将,”成王赵昂有些不豫地瞟了段玉山一眼,似是不满他对林秋霞的介绍不够仔细,“将来还会是成王妃。”
  他话音一落,段玉山与段微生各自扭头,同情忍笑。
  徐静书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愣住了。
  “求你闭嘴,”林秋霞则轻恼地嗔了赵昂一眼,“没谁允过你亲事,不要自说自话。”
  见赵昂似乎还要说什么,林秋霞索性举步走过来,略有些突兀地拉着徐静书就走:“我们姑娘家才该玩做一处,不搭理他们。”
  被牵着手带走的徐静书懵懵回头一瞥,正看到成王殿下的目光如影随形地追着林秋霞的背影。
  那目光里漾着笑,又柔软,又炽烈。
  ****
  林秋霞带着徐静书走到垂壁山泉旁的一处空草地。
  此处虽临山泉,但光照极好,便被摆上了桌椅、地垫,茶果俱全。有不少宾客正在这附近三五成群围坐,煮茶交谈或行风雅游戏。
  两人择了一张空桌坐下,林秋霞将盛满樱桃果的甜白瓷莲花大盏推过去些,送到徐静书面前。
  “贸然拉了你过来陪我,没吓着你吧?”林秋霞歉意闷笑着,揉了揉自己发烫的左耳。
  徐静书赶忙摇头,也回她一笑:“没有吓着的。林典正是有事要与我说?”
  徐静书自小是个能察言观色的性子。自己与林秋霞初次见面,对方二话不说就拉了她过来,一副要单独聊聊的架势,总不会是因为一见如故吧。
  “你倒还真是机灵,”林秋霞有些惊讶地笑觑她一眼,倒也没什么过场花腔,“我今日有公务耽搁了,宴后才来的。同郭大人闲叙了几句席间事,他老人家对你这个小姑娘有点好奇,想着你我都是姑娘家,便托我问你几句话。”
  她既是国子学武科典正,国子学祭酒郭攀就是她的顶头上官。顶头上官委托,她自然是要照办的。
  “林典正请讲。”徐静书端端正正坐好,将双手放在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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