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弘磊精神一凛,隐约有所猜测。
众人侧耳细听,窦勇须发灰白,旧疾未愈,老迈清瘦,喜怒不形于色。
励王一声叹息,旋即郑重其事,昂首道:“屠城惨祸,绝不能再次发生,必须委派可靠之人守卫庸州!本王与九弟、与各位将领反复商议后,将实情奏明了圣上,现已有回音,圣上准许我们便宜行事。”语毕,他偏头望向窦勇,温和说:
“具体请窦将军宣告。”
“是。”窦勇颔首,拿起事先商定的名单,嗓音老迈,不疾不徐,正色道:“各位刚从庸州回来不久,正如方才殿下所言,目前庸州人手紧缺,各卫各所、各要塞均暂由西苍将士驻守。但‘暂时驻守’终非长久之计,须尽快重建庸州兵力,建成体统,才是长久之计。经商议,暂决定重建图宁、塔茶、明琼、洛水四卫。”
图宁?塔茶?明琼?洛水?
征战庸州时,以上四地郭弘磊都曾涉足,前三是边县,洛水则位于庸州中部。
窦勇闷咳两声,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由于庸州极缺人手,北犰又在草原深处虎视眈眈,别无良策,只能先从西苍各卫所选拔精锐,派往庸州各卫。而后,尽速招募新兵并严格操练,以守卫疆土。”
果然!郭弘磊彻底明白了,暗忖:看来,我们这些人是被选中了,即将前往庸州。
“收复失地期间,赫钦变成了最北端,首当其冲,大大小小,与北犰交战上百次,因此,本卫较为了解敌兵。”窦勇虽不舍,却无可奈何,缓缓道:“既然较为了解,那么,选拔一批合适将士,戍守庸州最北端的图宁县,也是应当。宋将军,这是他们的名单与档册,请查点。”
话音刚落,一脸膛黝黑的中年人立刻起身,快步接过名单与档册,操着南方口音,歉意说:“多谢!多谢!唉,这、这……您一手栽培的精锐,今天却割爱给了宋某,宋某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郭弘磊顺势打量,见即将成为自己上峰的中年人个子不高,身材敦实,阔口厚唇,双目炯炯有神。
“宋将军无需如此。西北边军,乃至大乾所有将士,俱是一体,恪尽职守,都是为了保卫疆土,不分彼此。”当着众人的面,窦勇大义凛然,“他们能有机会投入图宁卫,是莫大的福气!”
励王满意颔首,语气严肃,眼里却流露笑意,叮嘱道:“窦将军深明大义,慷慨割爱,宋将军千万好生任用这批人才,切莫使窦将军辛苦栽培的心血白费。”
“是!”宋继昆单膝下跪,高声表示:“末将明白,一定竭尽全力重建图宁卫,绝不敢辜负朝廷的信任!”
励王欣然一笑,“明白就好。”
紧接着,泗鹿、新阳以及其余西苍各卫,纷纷献出名册,禀道:“殿下,泗鹿卫的相关将士就在庸州城里待命。”
“新阳卫人员正在赶来的途中。”
“我们将直接把人派去庸州,到时请塔茶指挥使查点。”
……
事关重大,商议许久,众将领明吵暗争,励王虽贵为亲王,却不能武断下令,一直设法斡旋,劳心费神。此刻,他松了口气,愉快承诺道:“难得各位如此顾全大局,西北边塞想必会安定太平!本王将据实奏明君父,为尔等请嘉奖。”
“谢殿下。”众将领异口同声。
忙碌一通,皇子与西苍几位指挥使喝茶解乏,状似闲聊,实则各自趁机为本卫争取补偿。励王心知肚明,游刃有余,一一应对。
日上中天,议事厅外亮堂堂。
宋继昆站在阶上,对照名册,详细查点了一遍新手下,审视档册半晌,抬头,含笑问:“郭弘磊,你曾立下首功,原本可以待在安稳的赫钦,但本将军硬向窦老讨要人才,带去庸州图宁,驻守危险之地。你可乐意?”
事已至此,皇子做主,指挥使妥协,下属岂有“不乐意“的?
郭弘磊高大挺拔,虽站在阶下,却与上峰一样高。平视显得失礼,他谨慎,略垂首,避免直视陌生统领,朗声答:“诚如窦将军所言,属下等人能有机会戍守边疆,是福气,心甘情愿,十分乐意!”
“好!”
“很好。”宋继昆把档册抛给亲兵,迈下台阶,使劲一拍郭弘磊胳膊,赞道:“档册上注明,你屡次立功,骁勇善战,难怪窦老将军舍不得割爱。”
挨近了,郭弘磊发觉统领比自己矮了一头不止,面不改色,谦逊答:“二位将军过奖了。属下资质平平,只是运气好些而已。”
“运气迟早耗光,靠实力才能脱颖而出。”
宋继昆背着手,威严告知:“在场都是自己人了,实话告诉你们,现在啊,图宁卫诸事繁杂,本将军急需帮手,只要你们勤勤恳恳,只要是人才,绝不会被埋没。”
“是!”
宋继昆踱步,气势十足,扭头吩咐亲兵,“你与郭千户一道,宣读任命书,收拾收拾,后天辰时启程,渡江去庸州图宁。”语毕,他返回议事厅,打算请求励王催朝廷尽快拨饷银、粮秣等物,用以重建图宁卫。
郭千户?郭弘磊一愣。
宋继昆的亲兵领命,他们事先知情,丝毫不意外,递过一叠任命书,客气问:“将军有令,郭千户,咱们一起办吧?”
曹达见朋友发怔,忙轻轻一记肘击,“问你话呢!”
郭弘磊回神,迅速压下心头激动,伸手接过同伴们的任命书,客气答:“不知规矩是该怎么办?”
为首的亲兵爽朗答:“这个简单!你学着我们即可。”
与此同时。赫钦县城
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前行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动静,赶往县衙。
三千多里路,途中几次换马车,遇大雪阻路时,几度步行。
终于抵达赫钦,马车几乎颠簸散架,人也倒下了。
“呕~”
“呕——咳咳咳,呕……”魏旭面白如纸,狼狈吐出了胆汁,冷汗涔涔。
小厮心急如焚,频频掀帘子朝外张望,大声问:“老兄,医馆快到了吗?”
“小兄弟,别急,快了,这下真的快到了。”车夫知道雇主生病,一挥鞭,喝道:“驾!”
小厮手忙脚乱,先为病人擦汗,而后拔开水囊,“公子,漱漱口。我们已经到赫钦县城了,马上去看大夫,吃几服药就会痊愈的。”
“鬼地方,简直、简直鬼地方!”
魏旭喘吁吁,体力不支,精力不济,眼神却燃起熊熊怒火,憎恶说:“赫钦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昨天在那镇上吃的面,怕是下毒了吧?店家谋财害命,论罪该死!”
“小的也吃了,下毒倒不至于,应该是没弄干净,公子的肠胃受不了。”小厮愁眉苦脸。
从昨天傍晚至今,魏旭粒米未进,上吐下泻,病得眼冒金星,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冷冷说:“说起来,全怪那个姓姜的女人。”
“皆因她住在这鬼地方,先上任的梁大使才不得不赶来商议公务,我原本可以待在西苍府城的,结果,被迫也来了赫钦!”
小厮叹了口气,“唉,确实,如果姜特使住在府城,咱们就不用下县城,赶路近两月,快累死人了。”
“呕——”
魏旭又吐了一阵,眼前发黑,晕乎乎,缓过神怒火愈盛,迁怒斥骂:“姓姜的未免太狂妄!她虽比我品级高,却与梁大使同级,凭什么叫我们迁就她一个人?哼,她算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姝:怪我,什么都怪我……┓(???`?)┏
第123章 深怀偏见
二月底, 立春已过, 冬去春来。
苍江南岸雪停了, 大战平息后, 赫钦卫一切照旧。
明早得离开西苍前往庸州, 天蒙蒙亮, 郭弘磊便牵马走出营门, 扬鞭策马,与潘奎等人一道, 最后一次巡岸。
惯例,直巡查至日色西斜, 他们才回营。
当距离营门六七里时,郭弘磊忽然勒马, “吁!”
“小子, 停下做什么?”潘奎诧异问。
郭弘磊翻身下马,牵着马走向江岸, “想散散步。”
“嘿?行吧, 我也散个步。”潘奎下马, 把缰绳抛给亲兵, 迈开大步追赶。
春寒料峭, 岸边风强劲。
郭弘磊站定,袍角翻飞,目不转睛, 缓缓扫视周围,五味杂陈, 百感交集。
“怎么?舍不得走啊?”潘奎用皮罩蒙住了失明的左眼,逐渐适应了独眼的日子。
离别在即,郭弘磊十分不舍,马鞭指了指周围,感慨答:“这几年,苍江南岸附近,我不知来来回回巡了多少遍,一草一木无不熟悉,明天却要离开了,去庸州图宁。”
“哈哈哈,换防罢了,大惊小怪!”
潘奎亦不舍,却作豪迈洒脱状,蒲扇般的手掌拍向对方背部,宽慰道:“无妨,两地只隔一条江,如今你家人在县城,顺路,探亲时可以回来转转。日后我们有空,兴许会去图宁逛逛,那儿的草原一望无际,听说,赛马或打猎特别有趣。”
“好!若有机会,弟兄们一定要常聚聚。”
“这是自然!”潘奎大为赞同。
郭弘磊心里很不是滋味,忍不住叹气,“昨晚,我去辞别将军,将军教导‘男儿志在四方’,嘱咐我踏踏实实为宋大人效力……唉。”
“啧,叹什么气?”潘奎头一昂,佯怒问:“喜得贵子,又当上千户,一连串的喜事,你小子反而闷闷不乐,就不能高兴点儿吗?难道想一辈子待在赫钦?一辈子不换防,是不可能的。”
马鞭轻甩,郭弘磊抽了抽江岸石壁,叹道:“我明白。”
“那就高兴起来!”
潘奎揽住对方肩膀,昂首阔步,高声说:“走,回营,叫上几个弟兄,让伙房烧几道拿手菜,为你践行!”
郭弘磊振作精神,由衷感激道:“多谢奎哥一直以来的关照。”
“兄弟之间不言谢,你小子又犯了客气的毛病了。”潘奎乐呵呵。
暮色中,他们上马,有说有笑地回营。
一晃眼,三月初十。
冰消雪融,草木萌生,万物复苏,边塞又逢春。
姜玉姝拿出十二分的耐心,终于坐完月子了。
清晨,春光明媚,厚皮袄已收起,她穿上薄夹袄,对镜梳理发丝。整个冬季都窝在房里,连捂了数月,铜镜里映出一张玉白无暇的脸,白里透红,粉润光洁,秀美无双。
刚梳好发髻,窗外蓦地响起孩童追逐嬉笑声,姜玉姝起身伸了个懒腰,推窗遥望:
窗外是檐廊,廊阶下即是庭院,院落方方正正,四角栽树,并有若干花坛,与一座小假山。
“哈哈哈~”
“放风筝喽!”六岁的郭煜兴高采烈,小胖墩拽着一个老鹰风筝,绳子仅长数尺,愉快大喊:“哦哦哦,放风筝喽!”
“哥哥,等等我。”休养月余,龚宝珠早已病愈,但仍是瘦弱,两岁女童迈开短腿奋力追赶,“我帮你呀。”
郭煜停下脚步,回头催促:“想帮忙?那你倒是跑快点儿!嬷嬷,不许拦着她,妹妹快来,哥哥教你!”
“来了。”龚宝珠奔近,气喘吁吁。
郭煜抬袖擦汗,叮嘱道:“喏,你托着它,哥哥往前跑,叫你松开时就立刻松手。记住了么?”
“记住了。”龚宝珠点头如捣蒜,言听计从,乖乖捧着风筝。
郭煜吸吸鼻子,旋即埋头往前冲,“冲啊——放风筝喽!妹妹松手!”
“嗯。”龚宝珠应声松手。
风筝应声落地,硬被小胖墩拖着走。
两个奶娘始终尾随,左劝右劝,却根本拦不住。她们心怀顾虑,忐忑望向东厢,干焦急,苦着脸劝阻:“一大清早的,老夫人她们还没起,你俩小声点儿。”
“别嚷,别嚷了!唉,小祖宗,慢点儿,当心摔跤。”
“宝珠,宝珠回来,歇会儿。你病才刚好,跑得一头汗,小心又着凉。”
郭煜玩得正高兴,压根听不进劝,时而绕着假山跑,时而绕着花坛跑,精力充沛,不知疲倦。
当他颠颠儿跑过东厢时,猛一阵晨风袭来,刮得风筝歪斜飞起,“啪“地撞上廊柱,紧接着跌下,绳子被萌出新芽的树枝缠住。
“哎呀!”郭煜被迫停下,踮脚又拉又拽,嚷道:“唉呀,我的风筝,缠住啦!怎么办?”
姜玉姝站在窗前,笑眯眯问:“缠住了啊?”
冷不防听见二婶嗓音,郭煜诧异抬头,迅速扬起笑脸,脆生生答:“婶婶早!煜儿刚想给您请安呢。”
姜玉姝颔首,“你比婶婶还早。”说完,她离开窗走出房门,快步行至树旁,伸手解风筝,轻声说:“大家正在休息的时候,应该安静些,散散步、读读书、写写字,不也挺好玩的吗?”
“但是我觉得,放风筝更好玩。”
姜玉姝哑然失笑,“咳,但清晨的时候,尽量小声点儿。其实,院子里风不够大,也不够宽敞,风筝恐怕放不起来。”
“我正在试。等放上天了,一定请婶婶观赏。”郭煜仰脸,个头未及高挑的二婶腰间,气恼说:“这棵树真讨厌!您小心,仔细被树枝划伤手。”
这时,奶妈们匆匆赶到,宝珠在她奶妈怀里。
“夫人歇着,我来弄!”郭煜奶妈连忙靠近,抬手去够风筝,歉意问:“您是被吵醒了吧?唉,煜公子起得早,一开门便开始跑、跳、玩风筝,实在劝不住。”
姜玉姝摇摇头,“没吵着,我一般是这个时辰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