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是个美人儿!”闻希筷子戳进菜里,兴致勃勃说:“孙大人在任的时候,一度经常外出,神神秘秘的,我好奇,悄悄儿一查,才知道他两口子是去拜访郭夫人。”
“那时,郭夫人已经当官了,是军仓特使。”县城里的新鲜事,李启恭了如指掌,“她丈夫是郭校尉,在图宁卫当千户,她儿子曾经病重,千里迢迢来求一名充军的御医治病——”
“我知道!”闻希一拍大腿打断,喷着酒气说:“郭校尉在城北买了个小宅子,他妻儿断断续续住了大半年,孙大人两口子每次就是去那里做客的。”
李启恭冷笑,“孙捷攀高枝,一心想把女儿许配给郭校尉,也不看看郭校尉是什么出身?他父亲是侯爷,堂堂世家公子,倒霉之前享尽了荣华富贵,眼光高,压根看不上芝麻小官的女儿。”
“哈哈哈,孙大人毫无自知之明,热脸贴冷屁股,活该!”闻希筷子一挑,塞了块肉进嘴,大快朵颐。
李启恭却道:“话不能这样说,他虽然没当上郭校尉的岳父,但成功获得郭夫人的指点,死皮赖脸说动宋将军,顺利分得润河河道功绩的一杯羹,如愿以偿,离开图宁,调任秦州。算起来,他得了不小的好处。”
“走就走呗,换个知县,弟兄们照旧吃香喝辣!”
闻希一口酒一口肉,十分不满,抱怨道:“唉,起初,孙大人很信任咱们,后来渐渐起了防备之心,无论干什么,总是想方设法撇开咱们,忒没劲。”
李启恭拉下脸,“呯”一掼酒杯,咬牙切齿:“怪谁?还不是怪你!”
“当初,我再三叮嘱,账造得像样点儿,结果你竟然弄出‘土豆亩产低于一千斤’的账本,与周围县一比较,孙捷能不起疑吗?”
闻希嗒嘴,使劲眨眨醉眼,醉意消散三分,尴尬道:“我的错,确实怪我!咳,当时,手下造了账册,我没仔细审查,仓促上交,险些被孙大人抓住了把柄。”
李启恭忆起往事,余怒未消,黑着脸说:“要不是我竭尽全力地弥补,也幸亏孙捷装聋作哑,否则,咱们一早完了。”
“息怒,息怒息怒!”闻希站起,趔趄几下,弯腰倒酒,殷勤表示:“那次好险,多亏你聪明,及时遮掩住了。姐夫今后全听你的安排行事!”
李启恭恢复冷静,“哼,你若是再不悔改,请另谋高就,我换个帮手。”
“别,别啊!”闻希低声下气,“咱俩是郎舅,荣损与共,交情岂是外人能比的?来,喝酒喝酒!”
李启恭推开酒杯,起身伸伸懒腰,薄唇一抿,笑容邪气,“不喝了,今晚先谈到这儿,你按照我刚才教的去办,摸清新知县性格之前,务必安分守己!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发财,你千万别又犯愚蠢错误,别连累我。”
“放心,我发誓,绝不会重蹈覆辙的。”闻希醉得站不稳,酒热兴奋,步伐踉跄,拍了拍小舅子肩膀,话锋一转,揶揄说:
“假如、假如我不慎得罪了女知县,启恭,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到时,烦请你再施一次‘美男计’,就像对付倒霉鬼韩仲平一样,睡了他妻子,哄得那蠢婆娘抛、抛夫弃子,甚至谋杀亲夫——”
“闭嘴!”
李启恭脸色突变,一记手刀重重砍向姐夫后颈,厌烦道:“一喝醉就胡说八道,我真想割掉你舌头!”
“啊——”中年人只叫了半声,便眼前一黑,瘫软昏迷,肥胖身躯撞翻椅子,发出“咣当”巨响。
厅内传出异响,门外小厮却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李启恭掸了掸袍袖,略扬声,唤道:“来人。”
厅门立刻被推开,小厮奔近,躬身问:“五爷有何吩咐?”
李启恭慢悠悠吩咐:“唉,我姐夫又喝醉了,快扶他去客房歇息,记得给闻家送个口信,以免姑奶奶担心。”
“是!”几个小厮七手八脚,吃力地架起闻希,送往客房。
厅内,李启恭默默思考,端起酒杯,低头嗅闻半晌,喃喃说:“玉姝,姜玉姝……名儿好听,人也好看,可惜又是个有主的。可惜,可惜呀……”
三日后·郭府别院
姜玉姝住进熟悉的卧房,休息了两天,养精蓄锐后,起了个大早,精神抖擞,正打算外出时,却听婆子禀告:
“夫人,门外有客人求见,自称是县衙小吏,特来拜见新任知县。”语毕,她奉上几份职名。
“哦?”姜玉姝一怔,随即接过职名,边翻边说:“我正打算上衙门呢,他们先来了。”
“县丞、主簿、典史……来得挺齐全。”姜玉姝笑了笑,吩咐道:“请他们进来!我见一见,认识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 新官上任,谁给谁下马威,还不一定……
第205章 疑虑丛生
清晨, 秋风飒爽,庭院一角桂花飘香, 姜玉姝脂粉未施, 服饰素雅, 稳步迈进客厅。
新任知县一露面,原本坐着喝茶的三个人立刻起身,恭敬行礼, 自报家门:
“下官黄一淳, 拜见姜大人。”
“卑职闻希,拜见姜大人。”
“卑职李启恭, ”李启恭身穿半新不旧的月白锦袍,乍一看, 仿若斯文书生, 躬身道:“拜见县尊。”
姜玉姝精神抖擞, 目不转睛,趁对方行礼时,飞快扫视:吕一淳年过四十, 中等身材,眼神与女知县一撞, 火速移开,颇拘谨;
闻希身材肥胖,大腹便便,低头看自己鞋尖,规规矩矩;
李启恭高大, 浓眉大眼,薄唇鹰钩鼻,相貌堂堂——他的目光,同样与女知县相撞,一怔,流露惊艳之色,旋即回神,低下头,状似尴尬。
姜玉姝定定神,缓步走向上首,根据方才翻阅的职名,微笑道:“黄县丞、闻主簿、李典史,三位不必多礼,请坐。”
“县尊先坐。”
“您快请坐。”
待知县落座,下属们才坐回原位,婆子奉上新沏的热茶。
姜玉姝端坐上首,神色沉静,含笑说:“我刚想去县衙,不料,三位先来了。”
遵照品级,县丞黄一淳侧身,拱了拱手,一板一眼地说:“刘大人已经调任别处,他告知您将于九月之前到任,故下官等人日夜盼望新知县上任,坐镇衙门指挥全局。”
闻希赔笑接腔,殷勤问:“县尊驾到,任书送进了衙门,却暂未入住后衙。卑职等人冒昧打扰,是想问问:不知有什么事能为您效劳的?”
“若有差事,县尊尽管吩咐。”李启恭和和气气,彬彬有礼,关切问:“一路奔波赶来,本地水土与饮食,您可适应?”
“我曾经来图宁住过一阵子,一切还算适应。”
姜玉姝眸光明亮,温和表示:“此前,我只担任过西平仓特使,资历甚浅,才干平平,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并无‘坐镇衙门指挥全局’的把握。县衙官吏荣辱与共,即日起,如果我在公务上有疏忽之处,还请诸位及时提点。”
黄一淳正襟危坐,谨慎应答,恭维道:“您太谦虚了。朝廷选贤任能,自有其考量,夫人、咳,大人必定有过人之处,下官甘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卑职蠢笨,区区一介武夫,哪儿有本事提点县尊?今后的公务,请您多多赐教。”李启恭眉眼带笑,言行举止十分得体。
闻希附和说:“是,对。”
简单寒暄,闲聊一番,姜玉姝便开始谈正事,首先问:“我抵达图宁的那天傍晚,派人携带相关文书上衙门登册,并交代接印、排衙、面见之礼一律从简,不知现在办得怎么样了?”
“幸不辱命,俱已办妥了。”黄一淳详细禀告:“按照您的吩咐,后天举办正式上任礼,三班六房、县内生员、部分乡绅耆老等等,将准时恭候您的大驾。”
姜玉姝点点头,叮嘱道:“我虽初来乍到,但大概清楚,遭遇战乱后,整个庸州百废待兴,图宁尚不富裕,繁文缛节能免则免,实在不能免除的,务必从简,切莫铺张靡费。”
“下官明白。”黄一淳暗暗赞赏,观察沉稳的女知县,逐渐不再拘束紧绷。
闻希趁机奉承,“县尊如此务实、俭朴,实乃图宁百姓之福,卑职佩服!”
姜玉姝历练数年,从流犯奋斗成知县,谦和从容,“官员本该如此。”
“为了方便处理公务,同时为了安全起见,历任知县及其家眷都是住在后衙。”李启恭一副尽职尽责的模样,请示问:“当然,您也可以住私宅,卑职挑几个衙役守卫此处,您意下如何?”
姜玉姝顺势打量,发现对方目蕴精光,摇摇头,“不用。此处距离县衙有些远,来来回回十分麻烦,我待会儿就搬进后衙。”
“好。”李启恭嘴唇薄,笑起来抿成一直线条,“稍等,卑职马上回衙门,带几个人来给您搬行李。”
姜玉姝再度摇头,“行李不多,无需兴师动众。”顿了顿,她正色问:“知县办公相关的文书、档册等物,整理了吗?”
黄一淳答:“刘大人离任后便整理好了,已经放进后衙书房,等您过目。”
姜玉姝满意颔首,“我会尽快看!”语毕,她望望天色,起身歉意说:“本想多谈一会儿,但天色不早了,容我先搬进后衙,改天再详细商谈。”
李启恭随之站起,“那,卑职告退。”
“告辞。”
“您忙,您忙,卑职明早再给您请安。”
姜玉姝目送三个下属离开时,小厮正忙碌把行李塞进马车,准备运去县衙。
夜间·后衙
书房宽敞整洁,烛台上三根蜡烛齐燃,烛光摇曳,照亮了桌上堆着的几摞文书档册。
姜玉姝聚精会神,认真审阅。
“叩叩~”轻响,翠梅在虚掩的门外唤道:“夫人?”
姜玉姝头也不抬,“进来。”
翠梅推门而入,步履轻快,抖开肘弯搭着的衣服,提醒道:“秋夜风冷,披件衣裳?仔细着凉。”
“嗯。”姜玉姝应了一声,翠梅弯腰为她披上,瞥了两眼,劝道:“还剩一堆没看完。夜深了,夫人早些休息,明早继续看也不迟。”
姜玉姝神色凝重,食指点了点账目,皱眉喃喃:“不对,不对劲。”
“怎么?”翠梅收拾书桌的动作一停,忙凑近,耳语问:“难道账目有错?”
姜玉姝双掌压住账册,盯着烛火,沉思须臾,狐疑答:“敢交给知县看的账册,数目肯定对得上,但我越看越觉得奇怪,图宁的粮账……似乎有问题。”
“什么问题?”
“我总觉得,图宁的粮食收成,不应该这么少。”主仆相处几年,翠梅忠心耿耿且口风紧,姜玉姝坦言道:“其实,早在前任知县、刘大人提起的时候,我就怀疑了。瞧,试种第一季时,土豆的亩产量,居然才五六百斤?简直低得吓人!”
“当孙大人说出‘十万斤种子、收十五万斤粮食’的时候,我无法相信,但回到西平仓衙署审查账册时,发现图宁上报‘因干旱,本县连续两年歉收’。”
翠梅当时并未陪同,咋舌问:“十万斤种子,才收获十五万斤土豆?啧,当地人究竟怎么种的?闭着眼睛瞎弄?或者没给土豆切块、整个儿种了?”
姜玉姝摇摇头,“我刚来,哪里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情?”
“咳,请恕奴婢说句实话:即使账目真的有问题,咱们又能怎么样呢?”翠梅直言不讳,担忧劝阻:“对也好,错也罢,都是前任知县的,与接任者无关。刘大人已经顺利调任了,您新官上任,尚未站稳脚跟,何苦自寻麻烦呢?”
“放心,我不会莽撞的。”
姜玉姝疑虑丛生,叹了口气,合上账册,疲惫后靠椅背,冷静表示:“我没有任何证据,只是凭经验和直觉猜测。论当官,我资历浅,但论农业,我算是有经验的:图宁这地方,雨水虽少,但对土豆而言,不至于干旱到严重歉收。”
“而且,据我所知,西北近两年并未发生旱灾。”
翠梅小声问:“莫非……粮食被人中饱私囊了?”
“嘘。”姜玉姝竖起一根食指,“慎言。”
翠梅脖子一缩,“是。”
低头久了,姜玉姝颈痛眼酸,起身活动筋骨,反手揉捏后颈,困倦说:“罢了,休息去,明早再继续看!”
“哎。”翠梅迅速收拾书桌,吹灭烛火,锁门离开。
不消片刻·卧房
两名年轻丫鬟,一个递上热帕子,另一个铺床,手麻脚利,机灵能干。
翠梅早已升为管事,小声嘱咐:“小双、小霞,夫人一般卯时四刻左右起,你们估摸着时辰准备早饭,吩咐厨房,做些清淡的。”
“哎!”两个丫鬟点头如捣蒜,轻手轻脚带上门,歇在隔壁。
翠梅轻快说:“夫人,奴婢就在外间,随时候命。”
姜玉姝精疲力竭,扫了一眼外间的床榻,踱向里间,笑道:“睡你的觉,候什么命?我说了,不用陪。”
“那怎么行?人生地不熟的,您不害怕,奴婢害怕。二爷也怕您害怕,吩咐奴婢寸步不离,用心伺候。”翠梅笑眯眯,执意服侍她躺下,细心整理帘帐。
“怕怕怕,绕口令啊?”姜玉姝笑了笑,掩嘴打哈欠,“陪着就陪着,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