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太大胆了!”
“姜知县第一天上任, 他竟敢捣乱?真是醉糊涂了。”
“奇怪,他的家眷和学生, 怎么不拦着点儿?”
“八成又是偷溜出去喝醉的,防不胜防。”
“哎, ‘牝鸡司晨’是什么意思?”
“快闭嘴,不要命啊!”
……
姜玉姝端坐, 目不转睛, 严肃审视堂下的老人。
窃窃议论声中, 县丞瞥了瞥知县,抄起惊堂木,重重一砸,“啪~”锐响, 喝道:“肃静!”
“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皂班衙役分列公堂两侧,个个手握水火棍,一则负责行刑, 二则帮腔维护秩序,听候差遣。
姜玉姝面无表情,再度发问:“堂下何人?你声称‘状告县太爷’,不知是想告哪一位知县?”
“老夫荆远山,乃图宁县教谕,状告、状告——”荆远山停顿,打了个酒嗝,激动嚷道:“孙一翔!老夫要告他,孙捷!”
前任知县孙捷,字一翔。
姜玉姝被“牝鸡司晨”鄙夷得动了怒,克制脾气,诧异问:“你状告上一任知县、孙大人?”
“不错!”
姜玉姝满头雾水,疑惑盯着对方眼睛,尝试分辨其真醉或假醉,“因为何事状告?”
“其一,孙捷滥用私权,克扣下属俸禄,近一年内,我的俸禄被减半。”荆远山醉意上头,激愤填膺,脸红脖子粗,痛斥:“其二,孙捷滥用私刑,故意在县试之前杖责童生,不仅毁了读书人的前程,更害得他伤重身亡,今天,正是那名可怜学生的头七!”
姜玉姝皱了皱眉,“竟有那等事?”
“千真万确!谁会红口白牙咒人死?”
“其三,”荆远山借着醉酒,彻底豁出去了,愤怒道:“孙捷铺张靡费贪图享乐,衙门宽裕时,他借口修缮,前堂草草带过,趁机把自家住的后衙修得十分精美。”
数百双眼睛注视下,姜玉姝冷静问:“还有吗?”
“其四,韩大人在任时,仁慈爱才,曾颁布一道命令:凡是本县家境贫寒的儒生,以及家境贫寒且文采出众的童生,每人每月可领取一份粮食,官府资助学生,鼓励他们刻苦用功,努力考取功名,为图宁增光添彩。”荆远山痛心疾首之余,万分惋惜,“可惜,北犰贼兵屠城,韩大人不幸被杀害,英年早逝。”
“然而,孙捷从上任到离任,三年内,从未资助寒门学子一次,漠不关心!失陷期间,县学学堂被敌兵烧毁,至今未重建,寒门儒生囊中羞涩,只能待在一所破旧小院内温书。饿着肚子,如何能专注于功课?”
教谕一提起“韩大人”,主簿闻希下意识不安,余光瞟向小舅子,李启恭却不动声色,认真旁观堂审。
愤怒陈述一通后,老教谕气喘吁吁,梗着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姜玉姝听毕,不由得头疼,沉思不语。
黄一淳无奈叹息,“荆先生,你又喝多了!咳,官府办事,皆有考量,绝非你认为的那样。”
“哼,黄县丞乃孙捷的得力干将,凡事自然帮主子说话。”荆远山不屑冷哼,酒热冒汗,失望喃喃:“官官相护,果然,官官相护。”
“你——”黄一淳恼怒,眼睛一瞪。
姜玉姝抬手打断县丞,平静问:“官官相护?老先生莫忘了,本官和黄县丞是‘官’,你也是‘官’,而且是学官。当着众多百姓的面,你说说,本官袒护谁了?”
“这……”荆远山语塞,喘息未止。
姜玉姝不疾不徐,又问:“你身为教谕,为人师表,言行举止本该以身作则,却酒后无德,失礼失仪,对知县不敬,按照律法,本官有惩罚之权,轻则训斥,重则请命上级施以杖刑,都是合法的。但本官并未阻止你,而是耐心听完了‘一二三四’。”
“依你看,本官究竟袒护谁了?”
“我——”荆远山哑口无言。
堂内堂外,人群争相挤近,看得津津有味。
姜玉姝迅速打定主意,字斟句酌,严肃道:“荆先生,首先,官告官,不是这么告的,你若真想告,应该先弄清楚规矩;其次,破案讲究证据,本官刚接任,正在了解图宁的一切,早晚会掌握真相,而非听信一面之词。”
“我所言句句属实,你、姜大人尽管去查!”荆远山发泄一番,痛快淋漓,醉意随着汗液消散三分,移开眼神,不再直视女官。
“该查的,本官自然会查。”
姜玉姝腰背挺直,暗忖:牝鸡司晨,我听见了,相信围观百姓也听见了,教谕公然藐视女官。
万万没料到,我刚接过印信,第一天上任,新官的三把火还没点燃,先挨了一个下马威,假如轻饶酒徒,威信全无,今后恐怕难以统领下属。
立威,不得不立威。
即使教谕年逾花甲,即使他执教半生、桃李满西北,我也必须惩罚他!
思及此,姜玉姝沉着脸,威严道:“无规矩不成方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官吏就更不例外了。”
“图宁教谕荆远山,酒后无德,不仅对知县不敬,还以一面之词指出上级官员若干罪状,按律,前者当罚,后者有待查证。本官顾念你执教半生,且年事已高,免除杖刑,罚俸三月。同时,停职三月,停职期间务必静思反省,早日悔改。”
“倘若你不知悔改,本官将据实禀明学台大人,革了你的职,以正法纪!”以儆效尤。
“革职、革职——”荆远山呼哧喘气,神态既不服,又意外,红头胀脸,一动不动。
女官命令一下,堂外顿起议论声,百姓有赞同者,有反对者,有看热闹不嫌事大者……议论纷纭。
姜玉姝愈发冷静,伸手,第一次拿起惊堂木,干脆利落一拍,发出震慑锐响。
“肃静!”黄一淳忙喝令:“休得喧哗!”
以上发生在短短两刻钟内。
随即,荆远山的家眷和学生们闻讯赶来,焦急挤开人群,学生担忧张望,家眷试图解释,七嘴八舌地求情:“大人,大人息怒!”
“家父嗜酒,喝醉了就、就不清醒,稀里糊涂犯错,求大人宽恕。”
“求县尊谅解!”
“先生耿直,一向心直口快,加上喝醉了,您大人有大量,别与他计较。”
“先生,您没事?”
……
衙役们不消吩咐,熟练将水火棍一横,当胸把来人往外推,吆喝道:“退后!闲杂人等,统统退后!”
“姜大人没传见你们,出去出去!”
“赶紧后退,不准踏进半步。”
……
须臾,嘈杂拥挤的人群恢复安静。
姜玉姝镇定自若,丝毫不理睬求情的叫喊声,略一思索,扭头问:“此前,鸣冤鼓有专人看管吗?官府可曾规定‘醉酒者不准击鼓鸣冤’?”
黄一淳心思转了转,含糊答:“鼓设在外头,算是由门房看管的。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按常理,想也知道不准乱敲。”
“荆先生——”闻希接腔,叹道:“唉,他毕竟是教谕,又上了年纪,估计衙役不敢强硬阻拦。”
“无论原告是什么身份,无论男女老少,总之,报案不容儿戏!”姜玉姝慢慢扫视全场,高声道:“吩咐下去,即日起,鸣冤鼓由门房负责看管,严禁醉酒者敲鼓。”
“老百姓有冤情,可以报官,官府会主持公道。但,本官决不容许任何胡闹公堂之举!”
嚯?看来,新主儿并不怯懦……众下属肃然起敬,连忙应“是”,默默减少对女官的轻视之意。
她母亲是水乡佳人,她是侍郎千金,大家闺秀,表面柔柔弱弱,遇事居然如此冷静果敢?
能当女官,果然有过人之处。李启恭暗暗惊叹,低头喝茶时,薄唇微弯。
“此案的原告醉醺醺,不甚清醒,既无诉状,被告又已经远赴秦州上任,官府不能毫无根据地审案。”
语毕,姜玉姝再度拿起惊堂木,“啪~”一拍,“退堂!”她起身,率领亲信,昂首阔步离开公堂。
堂内堂外,众人齐齐行礼,“恭送大人。”
晌午·知县书房
门窗大敞,秋风阵阵,茶香四溢。
知县为首,召集县丞、主簿、典史等人,商议公务。
“看来,荆老先生对孙大人非常不满。”姜玉姝心平气静,“我初来乍到,刚才听得一头雾水,烦请诸位,解释解释他提的四件事。”
众下属面面相觑,一声不吭,明哲保身。
姜玉姝催促道:“犹豫什么?快,客观公正地说一说。”
县丞推无可推,黄一淳只能先答:“那,下官说说第一件事。关于俸禄,其实,荆先生之前也曾醉酒闹、闹失礼,被孙大人罚俸了,而非克扣。”
姜玉姝狐疑不解,“凡事总有个缘故。教谕为什么失礼于孙大人?”
“这有关第四件事。”主簿闻希接腔,肥胖者怕热,喝两口滚茶便冒汗,边擦汗边告知:“您的前两任,韩知县在任时,失陷之前的图宁比现在宽裕,能供韩大人仁慈爱才、每月给寒门学子发粮食。但孙大人在任期间,图宁百废待兴,官府拮据,暂时无力资助学生。荆先生他、他——”
“他心疼学生,不太肯理解县衙的难处,总是问,总是催,次数一多,双方都不痛快,久而久之,甚至经常争执。”
李启恭叹了口气,接腔说:“于是便有了第三件事。荆先生心怀芥蒂,看孙大人不太顺眼,修缮县衙的时候,他提议尽快修县学学堂,孙大人答应了。但谁知,县衙还没修好,银子就用完了,学堂至今没修,荆先生更加不高兴了,质疑孙大人损公肥私,怀疑他悄悄把银款花在了布置后衙上。”
姜玉姝神情专注,若有所思,“第二件事呢?那个童生是怎么死的?出了人命,想必不是小事。”
“这……”众下属支支吾吾。
姜玉姝皱眉,“怎么?说不得?还是我听不得?快说。”
最终,仍是推无可推的县丞开腔,不自在地告知:“那个童生,实在是咎由自取。他不仅得罪了孙大人,还得罪了图宁卫一名千户,谁敢保他?”
第208章 月夜探望
“图宁卫的千户?”
姜玉姝眉头紧皱,打量几位下属, 诧异问:“那名千户姓甚名谁?”
上级发问, 县丞不得不答:“佟千户,似乎是叫佟京。”
“哦?”姜玉姝一怔, 心想:那个曾经与弘磊比武、结果连输三场的傲慢千户?
李启恭身穿典史皂服, 黑衣黑帽, 衬得薄唇鹰钩鼻的长相冷硬,却斯斯文文地发问:“莫非您认识他?”
“拙夫也在图宁卫, 也是千户,我探亲时拜见宋将军, 曾见过佟千户一面。”姜玉姝一语带过,困惑问:“奇怪,衙门的公务,怎么跟武官扯上关系了?”
黄一淳叹了口气, 简略告知:“此事说来话长。这两年,为了抗旱,县衙与卫所联手开挖河道,去年十月底, 宋将军派佟千户上衙门, 商谈几件合作的事宜,县衙设宴, 席间与佟千户细谈。”
“谁知当天,荆先生带着一名学生,又来找孙大人, 固执己见,催促资助与修学堂两件事。知县与教谕又发生争执,谁也劝不住,佟千户离席更衣时碰见了,随口询问,结果受了荆先生的迁怒,并且,那名童生年轻气盛,出言不逊,鲁莽抢白了几句,惹得佟千户大怒。”
李启恭接腔,“宴席被捣乱,刘大人也大怒,按律,知县不能杖责教谕,便下令打了他的学生四十板子。”
“咳。”主簿闻希忍不住说:“其实,刘知县已是一忍再忍了!四十大板不算多,行刑时打得也不重,岂料那名童生嘴硬,身体却瘦弱,受伤后病倒,一病不起,前几天死了。”
“当年,战乱逃难时,荆先生腿受了伤,与家人失散,是那名学生拼命保护他南下。师生情深,情同父子,故最近一年,荆先生和孙大人大吵几架,互不谅解。”黄一淳无可奈何,“今天是那学生的头七,荆先生想必悲恸,借酒浇愁,结果酒后失礼。”
姜玉姝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如此听来,”她不禁心生敬佩,赞道:“老先生坚持向知县争取,初衷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学生。难得,十分难得。”
“确实难得,他原本可以不管闲事的,却选择了一管到底,甚至不惜得罪两任知县——”黄一淳仓促停顿,紧张不安,唯恐女官生气。
姜玉姝会意,正色表示:“今天我责罚他,并不单是因为他公然对知县不敬,而是为了正法纪。众目睽睽之下闹公堂,若是轻易放他离开,法纪规矩何在?官府威严何在?”
“是啊。”闻希点头如捣蒜,双下巴一颤一颤,奉承道:“县尊英明,处变不惊杀伐决断,卑职佩服。”
黄一淳讷讷补救:“荆先生初衷虽好,行事却越来越偏激糊涂了,该罚,必须罚。”
“但愿他能理解县尊的良苦用心,停职期间静思反省,早日认错悔改。”李启恭叹息。
“拭目以待。”
姜玉姝叮嘱道:“教谕停职期间,得安排人替他才行。黄县丞,此事交给你,尽快挑选人手,暂行教谕教化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