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恰好是在平陆,贾琮忙了整整一天,督促府中师爷催促工匠打造钢钎,因为河堤上的巨石碍事,不得不用钢钎凿开,此事极费工费时,几百个人工一天也做不了多少,贾琮生恐入冬以后,天气寒冷,便更加难干,未免上火生气,将属员一再排揎,严令在下第一场雪前,务必完工。
正忙碌着,黛玉便一身劲装出现了,听说黛玉只带了六个随从就走了这么远的路程,贾琮待要说她,却又舍不得,正在沉吟,黛玉已经站到堤岸上,细察熟思还未等贾琮说话,便告诉他说,且先去整修其他的堤岸,此处只待入冬后自然有办法解决,贾琮将信将疑,然而他是万事都依从着黛玉的,自然言听计从,便动身去巡视上流去了。将河岸上的巨石留给督府中的属员处理,关照他们但听夫人的差遣便是。
过了两日,贾琮到底不放心,又匆忙折回,此时恰好下了雪,天气寒冷起来了,到了县衙,却听说黛玉早起便去河堤了,贾琮急得跺脚,连忙赶去。却远远的见河岸上燃着几处苟活,黛玉窈窕的身姿正在河岸上亭亭伫立,贾琮赶过去,见河工正在忙着在一块巨石下面堆放木柴,可劲儿地烧着,远处的火堆旁边,紫鹃、碧叶等人正在温酒,贾琮目瞪口呆地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黛玉忙得两颊带霞,也不解释,只一笑,道:“你来得正好,很快就知道。”只见巨石下面的柴堆越烧越旺,噼里啪啦不时发出爆裂声,一直烧到石头的下部都红了,黛玉便命撤火,然后几个河工喝上几碗烧酒,下到河里,一桶桶舀起带着冰碴的河水,浇到巨石了,不久,巨石便裂开了,碎成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石块,贾琮不由得连声叫妙。
黛玉得意地说道:“我这主意如何?可跟得上你那竹笼装石的主意?”贾琮笑道:“果然是你的主意高,看来你不但是我的贤内助,竟是我治河的智囊了。我看,就把当初给殷继东先生的俸禄,发给你得了。”黛玉笑啐他,然而心中也非常有成就感,她笑道:“从前三妹妹在家里的时候,常常感叹自己不是个男人,不能走出去做一番事业,如今她去了西边,听荃哥哥说,辅佐着水王爷植树治沙,可不是女中豪杰?我自然也不能落到她后面。”贾琮由衷说道:“咱们家的女儿都是强过男子的。”
贾母自从入秋以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渐渐到了灯尽油枯的时候,每日里虽挣扎着没事人一样,照常赏花、品茶、逗鸟、观鱼……然而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都是昏睡着的了。
贾母平生最疼爱的宝玉却是无知无觉,有人拽着他来给贾母请安,他便来,也并无半句关切的言语,使贾母平添伤感,没有人告诉他,他便闷在自己房里,从不出门,也不见人,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每每看到宝玉如此颓唐,贾母就难免伤心难过,如此也就更加盼着听到探春和黛玉的消息,两个孩子的信来了,她总是让人给她读了又读,听着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在外面过得风生水起,她才稍感安慰。有的时候,邢夫人嘟囔着要叫黛玉回来,抱怨说是谁家的奶奶这样抛头露面地到爷们的地盘去呢,贾母都给拦着。
然而贾母还是无可挽回地一天天衰弱了下去,到了第一场雪飘下来的时候,老人家已经不能起床了,虽然没有什么病症,却是连米汁都虚弱得咽不下去了。冬至的那天早上,丫鬟们进房里来伺候梳洗,发觉贾母还没有起身,过了一会儿,过去细察,已经没有了气息,老太太就这样在睡梦里安然逝去。
丫鬟婆子忙四处跑了去告诉,一时贾赦邢夫人先来了,一边跪下哭起来,一边命婆子们安排装裹停床。幸好自从贾母病了,这些举哀的东西早已偷偷准备齐全,各色皆不缺乏,一声令下,全拿出来,换衣裳、铺设被褥,安设灵堂,等贾政和王夫人等听到消息赶来时,整个荣国府已经是里外皆白,门前孝棚也搭了一半,上下人等皆披上孝服,宝钗、李纨、尤氏婆媳等在灵前哀哀哭泣,
王熙凤一听到贾母归天的消息,来不及哭泣,便唤来小红,对她说道:“小红,我素知你跟后廊下的芸哥儿要好,是吗?”小红便红了脸,说道:“二奶奶问这个做什么?我哪里敢跟爷们有牵扯?”王熙凤点点头:“那看来是真的了,也好,旧年芸哥儿曾托人求我放你出去,我那时身边缺人,再加上也不放心他的为人,所以迁延着没有答应。这半年我让你平姐姐去细细访查了芸哥儿的为人,竟不但是通融圆滑,而且为人仗义,是个好的,你跟了她,也并不辱没了你。”
小红低头道:“他是爷,我是丫头,哪里敢高攀?”王熙凤嗤道:“别说这些丧气话,多少名门闺秀我都瞧不起,她们给你提鞋都不配,说什么身份,只要你有本事让他一直爱你敬你,就不是高攀。贾家……哼,贾家的爷们都是些兔子都不如的东西,还有脸说门第?”
她咳了几声说道:“小红,我想求你一件事。”
第七十八回 熙凤失算祸及幼女
却说王熙凤病笃之时, 听说贾母归天的消息,立时便找来小红, 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然后让平儿悄悄领来了巧姐,交托给小红, 让她去找贾芸, 两人带着巧姐去找王熙凤的哥哥王仁,求王仁把巧姐送到金陵, 交给王熙凤的父亲。
王熙凤对小红说道:“此事一定要谨密,不可再让别人与闻, 本来我是连芸儿也不肯让他知道的, 只是你一个女孩儿家, 如何能出得门去,再加上我看那芸儿也是个知情知意的,所以我放心将巧姐交到你们两个手中, 我跌宕半生,只有这个女儿, 你千万要保住她平安,我便是到了阴间,也是感谢你们的。”
说着, 便哭得发昏,巧姐也抱住母亲痛哭,小红便跪下说道:“既然奶奶这么信任我,我便是豁出性命, 也要将姐儿平安送到金陵,请奶奶放心。”王熙凤便让平儿拿来了小红的卖身契,交给她,又将自己平生积攒的体己打成一个小包袱,也交给小红,说道:“这里面有金银细软、银票和地契,都是巧姐将来的嫁妆。还有二百两散碎银子,是给你们路上的使用。老太太的事情一出来,这里处处忙乱,没有人会注意到你不见了,你平儿姐姐自会给你掩饰。快走吧。”
说着,王熙凤便转向床里面拭泪,巧姐哭着不肯离开,平儿和小红拼命劝着拉走了。两个人从后门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到了贾府后面的胡同,找到贾芸的家。贾芸见小红和巧姐,大吃一惊,听了小红的话,想了想,便拿定了主意,跟自己的母亲说,若是贾府中人来叫他去协助办理老太太的丧事,就说他去西边做生意去了,还没有回来。他母亲也是个有主意的,一口应承下来,把着门看着他们出胡同转过街角走了。
那贾芸在路上雇了一辆车,让小红和巧姐坐了,一口气拉到东城的王府里,求见王仁。那王仁正坐在家里犯愁,因为临近年关,他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债,债主天天堵门要账。从前王熙凤管家时,他经常去贾府里打秋风,王熙凤好面子,也从来没有让他空着手回去过。可是自从王熙凤病倒,贾琏深恶王仁,就不理会他,甚至不让门房上通传,便断了王仁的财路。
此时听说有贾府的人上门来求见,王仁还以为是凤姐的病撑不住了,连忙叫进来。他自然是认识巧姐的,一见外甥女这么跑来了,大吃一惊,听了小红的话,他刚想说王熙凤胡闹,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一口应承下来,会将巧姐送到金陵去。小红和贾芸都放了心,王仁看看贾芸,却有些不放心了,转了转眼珠,便说道:“虽说这件事办得有些仓促,毕竟巧姐有父亲,贾府也不是一般的人家,就这么把个嫡出的女儿给带走了,我是担着干系的。可是既然是我妹妹的安排,也必然有她的道理,我这个妹妹呀,就是心事太重,而我那个妹夫呢,也太不是个东西,整日家就知道偷鸡摸狗,把正经亲戚却不放在心上。你们别说,我还真担心这件事之后,他来找我的麻烦……”
他这样沉吟不语,小红就未免着急,说道:“大舅爷不用犹豫,只要将我们姑娘送到她外祖那里,我们奶奶必然是感激舅爷的。” 说着,便把凤姐吩咐她给王仁的谢礼拿了出来,王仁眯着眼睛看,见是见票即付的龙头银票五百两,不由得心花怒放,便又换了一种说辞:“虽如此说,我到底还是要向着自家人的,不能眼看着巧姐在那里受欺负。如此也罢,咱们这就动身……只是,芸大爷却不适合跟着我们一起去金陵,一来呢,你是个贾府的爷们,老太太的丧事肯定要找你,不见人影,这就招人猜疑;二来呢,我是巧姐的大舅,自然不会亏待了她,路上我就照料着了,也不需要你再跟着,不如你留在京里,也可以照顾着我妹妹,小红姑娘一个人跟着就是了。”
贾芸和小红听了也觉得有理,虽说都对王仁有些不放心,可是毕竟他是巧姐的至亲,便商量定了,贾芸也说自己最好是留在京里,于是便送小红和巧姐一行出了城,在城外三十里的地方等着王仁收拾停当了,带着细软车马一路行来,上了去金陵的大路。那贾芸与小红四目相望,难分难舍,一直到看不见影儿了,贾芸才回家去。果然贾府的林之孝已经派人带话,让他这些日子过去帮忙,贾芸自是应承下来,日日过去,留心打听王熙凤的动静。
其实也不必打听了,因为贾母的葬礼才过了头七,贾琏就急不可耐地趁着王夫人和邢夫人等家中长辈都在灵堂后面歇息的功夫,进来跪下,一五一十地将王熙凤的所作所为尽数说了,并且说自己要休妻。
王夫人大惊,说道:“琏儿糊涂,不管凤丫头做过什么错事,休妻哪是可以随便说说的,你也不怕旁人笑话?并且以后让巧姐如何说亲呢?”然而邢夫人听了贾琏的主意却很是受用,便说道:“巧姐有她的父亲做主,怕什么?再说有那么一个做尽了恶事的娘,难道还是体面的事?哼!放高利贷、包揽词讼、害死人命、还买通外人去告自己家里的人……这些事情早已犯了七出之条,还留着做什么?”王夫人见邢夫人这个正经婆婆都这样说,反而不好为凤姐说话,尤其是贾琏所说的,凤姐为了害死尤二姐而指使人去告贾珍父子一事,是宁国府败亡的一个□□,也自觉理亏,那尤氏在旁边听着,早已恨得想要去咬那凤姐两口,便大哭起来,跪下求邢王二夫人做主。贾琏便更加得意,立时命人将王熙凤拖来,也不管她病得头都抬不起来,直接就将休书摔倒凤姐脸上,命人将她撵出府去。
那王熙凤早已料到自己是有这么一天,咬紧牙关也不做声,只闭着眼睛任人摆布□□。那贾琏便命婆子将凤姐一顶小轿送到王仁家去,谁知道王仁家却大门紧锁,人去屋空,去送的人很是纳闷,回来禀告,王夫人也诧异,只得安排人暂且将王熙凤送到城外的水月庵里,等贾母的丧事办完,再做打算。
王熙凤此时已经病入膏肓,心如死灰,也不争辩,她心里只挂念着巧姐,算着路程也该到半路上了。那贾琏忙了几日,才想起巧姐来,他父女之情还是有的,想着要抚慰巧姐几句,便命人去带来巧姐,想着先送到邢夫人那里养着。谁知却谁也不知道巧姐的下落,就连平儿都说不出所以然来。贾琏大怒,一口气快马跑到城外水月庵,也不知会庵中老尼姑,自己一头闯进去,一脚踢开王熙凤所住的庵堂,王熙凤正躺在炕上喘息,他不由分说一把抓住王熙凤的头发,把她给拽起来,逼问巧姐的下落,王熙凤却只是流泪冷笑,一言不发。贾琏怒气冲冲地连打了她几个耳光,打得她面颊紫胀,口角流血,把些尼姑吓得躲在墙角一叠声地念经,到底问不出巧姐的下落来,贾琏也估摸着是被送去金陵了,还不算着急,便骂骂咧咧地去了。
当晚王熙凤的病情更加沉重,她勉力支持着,只为了等小红的回话,她盘算着至少还要一个月的时间,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支持一个月,谁知没过几天,突然小红就风尘仆仆地跑回来,她在城里先去找了贾芸,贾芸听说事情有变,连忙领她来见凤姐。
那小红一进来,便放生大哭:“二奶奶,我对不起你——巧姑娘被王仁那王八蛋给卖了!”王熙凤本来正在憋气,听了这话,两眼直瞪瞪的,呆了半晌,一口鲜血喷出来,登时不省人事。众人吓得慌忙来救,又去请来大夫,半晌才把王熙凤给救过来,小红便一五一十将巧姐被卖一事说明白。
原来那王仁心里惦记着凤姐给巧姐准备的那份嫁妆,路上花言巧语从小红手中把包袱骗了过来,那里面粗算一下也值十几万两银子,王仁是被债务逼到了绝路上的人,本来也是要跑路的,也不敢去见他叔叔,便打起了这份意外之财的主意。小红原本是个机灵的孩子,然而毕竟是生于深宅大院,从未见识过人世的险恶,再说她也万万没有想到巧姐的亲舅舅会害自己的外甥女。
因此到了淮安县境内时,王仁便骗她们俩说要去走个亲戚,领着去了县城里一处大宅,里面有不少穿红着绿的女子,还有一个半老徐娘的妇人出来接待,拉着巧姐的手左看右看,看得巧姐心里发毛,小红这才觉得不对,想要拉着巧姐走时,哪里还能出得了门,再找王仁,已经连人影都没有了,这才知道原来王仁竟天良丧尽,五十两银子卖掉了自己的亲外甥女。小红知道与那老鸨理论不得,拼了性命逃出来,一路典卖自己的随身首饰,好容易回到京城,来找王熙凤商量去救巧姐。
第七十九回 村妇仗义巧遇恩人
王熙凤听说巧姐被卖, 真是如五雷轰顶,她本就是在苟延残喘, 这个消息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登时便吐血不止,当天晚上便一命呜呼了, 直到死, 王熙凤都圆睁着双眼。小红哭得死去活来,万分自责辜负了王熙凤的信任, 便发誓自己便是死,也要就出巧姐。
贾芸却到底是有主意的人, 他想了想, 便安慰小红说:“听巧姐被卖去的地方, 当是淮安最大的青楼,这种地方往往是买来女孩子,从小教养, 等大了奇货可居,才会接客, 所以巧姐一时半会不会有什么事,先把二奶奶收棺发送了的是。”然而小红手中所有的财物都被那王仁骗了去,贾芸便从家里拿出钱来, 买了一口薄棺,安放了王熙凤,先跟老尼商量,停放在庵堂后面的柴房里。小红守着哭泣, 贾芸便日日进城去打探消息。
然而事情却不像他们原来想的那么简单,因为贾母的丧事,贾府全家上下忙乱得人仰马翻,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贾琏、宝玉、贾环等没日没夜都守在灵堂哭灵,压根就找不到机会去说,再者这件事与巧姐的名声有碍,倘若传出去,巧姐一生就毁了,哪个豪门会与曾被卖入青楼的闺秀说亲?因此小红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秘密进行,尤其不能被原先宁国府的人知道这件事,因为尤氏深恨王熙凤,自然不会饶过巧姐。倘若被尤氏、赵姨娘能一干人知道,定会传得满城风雨,那么巧姐即使救回来,也再无法出去见人了。
于是贾芸和小红左思右想,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原来虽然其他人都日夜在灵堂内,有一家人却是例外,就是李纨母子。自从李纨独自出来住之后,贾兰便比原先更加用功,李纨为儿子重金请来了先生,虽然守孝,功课却一点儿不肯落下,每日一早去哭灵,到了晚间,便回自己家去,连夜课读,分外辛苦。其实原本贾府的亲戚也有可以求到的,只是大多都已经穷了,而小红打听得想要赎出巧姐,至少要一千两银子,这笔钱也只有李纨能出得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