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芸二爷快意了恩仇
正月过后, 黛玉拿出五百两银子,请贾芸将王熙凤的灵柩送回金陵去, 小红便想跟着贾芸一起走, 谁知贾芸却说,让她先宁耐些时日, 自己办完这件事再回来娶她。小红知道贾芸的心事, 他是不肯就这样放过那王仁,想要把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给找出来给熙凤和巧姐报仇。小红担心贾芸闯祸, 便偷偷去见黛玉。
黛玉如今住在鲜花胡同的新宅邸里,因为郡主的身份, 府门甚是巍峨, 四开间, 大门紧闭,小红找到角门,托守门的人知会了里面的掌事丫鬟, 不大一会儿,就有人出来领她去见紫鹃。紫鹃原本与小红相熟, 便让她到下房喝茶,小红便把自己的担心俱都道来,紫鹃为人沉稳, 想了想笑道:“然而你来跟我们奶奶说了,又指望奶奶做什么呢?芸二爷毕竟是家中的爷们,奶奶如何可以干涉爷们的举动?不过小红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这件事我倒是听见我们奶奶那日与二舅爷议论过, 二舅爷说芸二爷是个有大本领的人,认识些有根底的人,还说若是从正途查不到那王仁的下落,那芸二爷认识的什么醉金刚倪二,倒是可以打听到……”
小红听了半日还是摸不着头脑,她如今是算作逃家的奴婢,便是自己的父母都不敢轻易回去见的,只得又悄悄从后门回去。紫鹃送她去了,便叹口气,回来告诉黛玉。黛玉如今还住在暖阁里,整个房间不见炭火,烟道全砌在墙壁之中,屋内清洁干净,却又温暖如春——这是贾琮的主意,大老远画了图纸寄回来修造的,任谁也不知他是如何想到这样的点子的,便是那些修造的工匠对于这样的设计都是叹为观止。
这样暖和的屋子,又不像炭炉那样烤人,黛玉便只穿着贴身的小袄,下面着素裙,伏在书案上读贾琮的来信,旁边的水晶盆里湃着冻柿子和酸梨,案上搁着东洋泊来的美浓烧茶杯,樱花图案,图样清新,色泽绮丽,杯中是玫瑰苏叶普洱茶。
贾琮的信中正提到巧姐的事,黛玉已经将刘姥姥收养巧姐一事尽情告诉了他,此时贾琮的信中便写到:“收养二字触目凄凉之至。”黛玉读到此处,未免心有所感,原来贾琏从南边回来之后,自然是得知了巧姐的遭遇,然而他的行为正与黛玉预料的一样,就是没有将巧姐接回府去,理由便是巧姐的名声已经受到了玷污,便是回府,也无法做人,还带累了他,生恐邢夫人借此排揎他。
虽然早有预料,依旧令人心寒齿冷,至于刘姥姥仗义相救之情,贾琏竟也没有说出半个谢字,只去看过巧姐一次,便绝了踪迹,竟似没有这个女儿了仿佛。幸而巧姐与父亲感情原本不深,她也不想回到那个害死了母亲的家里,便安心住在刘姥姥家中,渐渐习得纺纱织布,再不去挂念往日的繁华,反觉得目下的日子更加舒心惬意。
那贾芸见巧姐和小红俱安顿得甚好,便约齐了倪二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送了王熙凤的灵柩回了金陵,交托给了她的父亲,那王侗见女儿如此凄惨,自然伤心难过,然而王夫人早已将王熙凤的所作所为告诉了哥哥,王家如今已无势力,王侗只得忍气吞声,不敢给女儿出头,只尽所能给王熙凤补办了一个像样的葬礼,然后葬入王家的祖坟。
王熙凤的事毕,贾芸便告辞,王侗封了一份谢礼送他,那贾芸想了想,也不推辞,接受下来,原来他心中自有打算。离开金陵后,他与几个朋友没有北归,而是继续南行,一直往岭南而去。原来临出京时,贾芸已经从林嘉荃那里得到了消息,那王仁卷了王熙凤的体己,逃到大理一带,在汉彝杂居之地,无人盘查他的根底,他过着挥金如土的奢侈日子。
那林嘉荃的生意遍及全国各地,找一个人自然不费力气,然而如何处置那王仁,却很是棘手。他自己不想手上沾血,同时又不能将王仁送官,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贾府的人去跟他算这笔账,为巧姐讨回公道。
贾芸倪二等人先到了昆明,打听得王仁的下落,便扮作嫖客,进了大理的娘村,不费吹灰之力,便绑走了王仁。照倪二的想法,便要将这王仁给装在竹笼里,沉到洱海里面去喂鱼,然而贾芸却别有主张,他只管将王仁所骗走的钱财一个铜板都不留地拿走,然后只挑断了王仁的脚筋,便将他弃在昆明街头,让他终身只能乞讨为生,再无法害人,却不能速死,只活受罪才算得天理昭彰。
经此一事,贾芸便感到了行走江湖、快意恩仇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便带着夺回的财物回到京城,也不去见贾琏,只去林府跟林嘉荃交代了一声,请他谢过黛玉,便去刘姥姥庄子上,将前因后果跟巧姐说了,又把财物都交代清楚,就拿这些做嫁妆将巧姐许配了板儿,自己便带着小红和母亲走了。从此闲云野鹤,再无羁绊,谁也打听不到他们的下落。
黛玉那日过林府给林嘉荃新生的小儿送粥米,听说此事,倒也感慨,且说甚是羡慕小红和贾芸二人。那董瑶和陆乐萱便都笑她,黛玉摆弄着新生儿柔嫩的手指微笑不语,心中却也知自己走出去便不肯再回来呆在这个牢笼里了。林婶娘在旁边察言观色,略知其意,趁着无人时便开导道:“姑娘走出去开了心胸眼界,原是一件好事,然而真正通透之人,却是看破红尘更爱红尘,原也不在于身在何处何境。你若是安心,天涯也是故乡,若是不安,温柔乡也是荆棘丛……”她知道黛玉绝顶聪明,定能够参透这一层意思。
那林嘉荃大约就是个通透人,他是早已经将贾芸之事翻篇撩到了脑后,只关心眼下的生意。他告诉黛玉,自己上一趟从新疆带来的土产,已经整顿完毕,也有黛玉名下铺子里进的货,让她回去过了目,留下自用和送人的,余下的就给以送到铺子里发卖了。开春后,生意特别好,自己过两日还要北上经蒙古去俄罗斯做生意去,让黛玉知会铺子的掌柜,要什么货品,尽快开了单子来。两个人议了一会儿正事,乐萱过来笑着说今儿的午饭是娘几个自己整治的,要吃花蟹火锅。
以往每次过来,倘若不是大摆宴席,林家便总是主人们自己动手,做几道菜蔬,滋味竟是与众不同,这也是黛玉每每喜欢过来留饭的原因——因为有家常的情味,是她在贾府那种钟鸣鼎食的气派里所感受不到的。
林婶娘正厅的圆桌已经整治好了,中间放着紫铜火锅,炭火已经燃好,里面的高汤翻滚得恰到好处。围着火锅是什锦攒盘,里面放着切开的花蟹,开背的青虾,切成薄片的羊肉上脑、鸡片、鱼片,油豆皮,绿豆粉丝,以及各种菜蔬,全是家常风味,并不过奢,然而普通人家却又难得如此的讲究。
旁边的小桌上摆着几十个调味碟,全是麻油、清酱、韭花、香醋、鱼露、姜末、蒜末、米椒、辣油等等,各人的丫鬟站在地下,为各自的主人调蘸碟,因为她们是最知道主人的口味儿的。那董瑶此时也进来,后面跟着的丫鬟抱着一个青花瓷坛,董瑶笑道:“旧年秋天的时候,我跟萱妹一起酿了几坛子葡萄酒,一直埋在那葡萄架子下面,方才让人刨出来,请妹妹尝尝新。”
林嘉蕤今日休沐,故此也一起过来午饭,便笑道:“你这又是花蟹,又是酒,妹妹身子弱,能吃得消化吗?”黛玉笑道:“我如今也很能吃一杯的了。”林婶娘特意吩咐找出来一套西洋水晶玻璃的酒具,将玛瑙般透亮的葡萄酒斟入水晶高脚杯里,果然入口清冽甘甜,黛玉便浅浅饮了一口,大家一边吃着火锅,一边谈笑,黛玉想起上月在邢夫人那边祭祖后,邢夫人便连团圆饭都舍不得招待,弄得众亲友怨声载道地不欢而散的事,越发感到林府才是自己的家。
午饭后,黛玉告辞回家,林府众人一直送到大门外,看着她上车走了,方才回去。黛玉回到自己家里,方才进门,紫鹃便迎过来笑回道:“奶奶回来了,薛家蝌二奶奶上午来了,我想着奶奶过午一定就来家了,便做主留饭了。”黛玉听得岫烟来了,心里很是高兴,便道:“很是,你有没有嘱咐厨房把昨儿刚送来的火腿好好炖汤招待,可别简慢了。”紫鹃笑道:“可不就是请薛二奶奶品尝了那金华火腿?只是厨房今儿来不及炖汤了,做了清蒸的蜜汁火方,薛二奶奶说好吃呢。”黛玉微笑着点头,进了暖阁,脱下白狐皮里大红羽纱面的鹤氅,又换了家常的缎鞋,才进里屋与岫烟相见。
岫烟一望而知是这里的常客了,正坐在黛玉平常坐的白貂皮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西湖梦寻》,看得有味儿,见黛玉进来,笑着站起来问好,又说:“你不在家,我可偏过你家里的好东西了。”
第八十二回 岫烟淡泊力挽颓势
黛玉生性喜散不喜聚, 若是应酬往来的宴席,她必觉得腻烦, 然而闲来又时常感到寂寞, 林家的两个嫂子虽说也堪为伴,但是董瑶比黛玉大十几岁, 行事沉稳有余, 风趣不足;而二嫂陆乐萱虽说生性活泼,到底是小户人家出身, 见识不足,且近年接连生产儿女, 抚育幼子也甚是忙碌, 少有空闲, 黛玉便时常盼着有个旧日的姐妹来说话玩耍。
然而旧日的姐妹其实已经星散,湘云已逝,宝琴、探春远在天边, 惜春出家,迎春嫁了个性如烈火的丈夫, 时常被家暴,言行不敢稍有差池,黛玉体谅她的难处, 也就少有来往,宝钗自从嫁入宝玉,与黛玉虽说还是心意相通,到底是行迹稀疏了, 再说宝钗旧年年底时刚刚生产,此时的全部精力也都放在了孩子的身上。只有岫烟温柔淡雅,行事随和,再加上薛姨妈新赁的房子也相隔不远,岫烟便时常造访,不拘形迹,连丫鬟们都不当她是稀客了。
岫烟心灵手巧,此次过访带来了自制的桂花枣泥松糕和荷花酥,那松糕倒罢了,黛玉见那荷花酥只鸽子蛋大小,却层层翻开,外面雪白,花心嫣红,真如盛开的荷花一般,不由得笑道:“这荷花酥倒是难为你,这么精巧,让人舍不得下嘴呢。”青芷便重新斟上玫瑰露来,岫烟与黛玉坐到炕上,阳光透过玻璃窗斜照进屋子里,花梨小炕桌上水晶蜜枣等各色果品鲜艳悦目,岫烟笑道:“我只是闲着无事,琢磨着做的,要说手巧,谁比得过你这儿的青芷呢?”说着拈了个蜜枣起来,问道:“这枣子便是青芷酿的吧?跟市卖的不可同日而语,可有什么秘诀吗?”
青芷恰好端了新茶进来,便笑答道:“薛二奶奶过奖了呢,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不惜工本’四个字罢了。”岫烟微笑道:“你是个有心的,林妹妹有你们服侍也是有福的。”黛玉见她有些落寞,心中不解,便朝青芷等人使个眼色,丫鬟们就都出去了。
暖阁中只有两个少妇,对谈对饮。岫烟见无旁人,便低垂了眼帘,说道:“其实我今日来,是我们太太特意嘱咐我做了这些点心,谢谢妹妹前儿又派人送东西过去……”黛玉才想起,前几日郊外的农庄送来了今年的新笋,还有新鲜的鹿肉和鹿舌,黛玉便命人送了林婶娘、邢夫人那里各一份,又单独送了薛姨妈家里一份,还额外加上了御田粳米、风鸡鸭鹅、鸡蛋鸭蛋等各项寻常物品。
此时岫烟便叹道:“妹妹心细,若不是你送来那米面禽蛋,这几日真是要没米下锅了,太太将自己的那点儿体己也典当得差不多了,可前几日蟠大哥又带信来,要银子花销,太太哭了一夜,便打点着家里值钱的东西卖了,整凑了二百两送去,听回来的小厮说,潘大哥还嫌少呢……”
黛玉皱眉道:“姨妈家如今不比往日,如何还是这般大手?姨妈也得说说蟠大哥,不可总是纵容着,否则将来必至后手不接。”岫烟叹道:“哪里还等将来?此时便已经后手不接了。我今日来是叮嘱妹妹,以后也不必送过去银子绸缎等值钱的东西,太太便舍不得自己享用,都变卖了给蟠大哥送去了,那可是无底洞。蟠大哥还以为家里还是有钱的,可怎么得了?如今琴妹妹婆家日子难过,也时常向我们二爷求助,我们二爷心疼妹子,也时常资助。他如今经营着家里仅剩的几个铺子,却总是捉襟见肘,这样下去,如何运营得过来?此时便也欠着饥荒了。我想着,不如趁着还没有太大的窟窿,劝说他将铺子都盘出去,也就都没有了想头,有多大的碗儿吃多少的饭,才是长久之法。”
黛玉这才会意,岫烟是来知会她,莫要再借钱给薛家,免得这家人都得过且过,不能够面对现实。不由得叹道:“你既这样说了,我便听你的。只是姨妈可怜,都说人生莫受老来贫……”岫烟却是淡然,只说道:“我如今经常劝着我们太太,也不必跟从前比,只看从前那边二太太是何等尊贵,一旦抵罪,落了门头,也是无可奈何了。人间事往往如此,当时提起痛不欲生,几年之后,也不过是一场回忆而已。”
黛玉听她提起王夫人和贾政那边的事,因为碍着宝玉,便不言语,却听岫烟絮絮说道:“近来宝姐姐忧心得不得了——她家里原本就是为了替甄家藏匿财物才得的罪,巴不得大家从此忘了这件事,等老太太的孝服完了,二老爷还要谋起复的事儿。可是前些日子风言风语的,听说甄家竟然又被御史参奏了,说是甄家抄家之前在任上还欠着亏空,所抄家产不足以补齐,御史提本把甄老爷从金陵给一路枷送京城,就在刑部枷号三十日,逼他还上亏空……”
黛玉问道:“那甄老爷年岁不小了吧?”她心里想着中皇山下遇到的甄宝玉,出家为僧,恐怕也是为了避祸。岫烟便说道:“说是有五十多岁了,从前他们甄家是银子淌得海水一样,如今竟为了几千两银子的亏空就被当众枷号,据说他们家连老太太、太太都吃不饱饭的,那甄老爷的奏折里说:‘罪臣实系再生之人,唯有感涕戴罪,只知赔补钱粮为重,其余家人饥寒交迫,罪臣在所不顾。凡有可以省一文,便赔补一文的亏空……’据说万岁爷看了以后都感到恻然,这才命刑部放了甄老爷,给了他三年的期限呢。”
黛玉沉思了一下,问道:“那宝姐姐为何忧心呢?”岫烟道:“这说着甄家,就挂连到二太太家了。据说不但当初二太太藏匿了那些财物,为了贵妃在宫中的使费,二太太还跟甄家借过钱,如今甄家虽然没有提,可是他们家抄家的时候的借据都在刑部呢,据说经手的官儿看甄家已经被榨干了,就要在这些借据上生事,让凡是从前借过甄家钱的人家,替他们家赔补亏空呢。本章上去,万岁爷尚未下旨。”
黛玉方才明白,也知道王夫人必定是不肯舍了面子来借钱的,想了想,便道:“如你所说,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二太太当初既然行此事,如今就必要有担当才是。”岫烟说道:“是这样的,其实二太太他们家现有的东西变卖了也可还债,只是就怕抄过家的人,却又能一把拿出上千两银子来,怕又有御史生事说话。所以不得不硬撑着迁延不还,可怜甄老爷,那日在刑部外面枷号,见了政老爷只一句话不说,低了头双眼流泪,政老爷回家就摔了一个青花瓷瓶,把二太太好生责备,说她害自己成了不仁不义之人。这些日子,二太太也是天天忧愁哭泣,宝姐姐好生为难。她的愁事太多,好在有芝儿,她也便有了指望。”那芝儿便是贾政为宝钗和宝玉所生长子起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