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原本笑津津地看着贾琮,也不着急,也不说话,突然听见声音,回头看去,却见一个恍若仙子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进来,后面跟着一群服饰鲜明的男女,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不由得呆住了。黛玉却看也未曾看她,径直从她面前经过,走到贾琮面前。
贾琮正从水盆里抬起头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只见他皮肤虽然黝黑了些,却比原先愈加俊朗,眉目隽秀,眼神清澈,看到黛玉,他的眼睛一下子闪亮了起来,唇角慢慢翘起,笑意从眼睛里流淌出来,神采焕发。
黛玉微微一笑:“我来了。”
贾琮拉住她的手,说道:“你来了,真好!”
两人便携手走进了厅堂。一群人汩汩地从那姑娘面前经过,能跟进去的都跟进去了,不久就传来欢声笑语。另外的人开始往里搬东西,只见文采辉煌,各种见所未见的物件堆满了庭院和侧房。那村姑打扮的姑娘也插不上手,也不知该做什么,愣了一会儿,便去厨房倒茶,刚烧开了水,进来一个穿金戴玉的女孩儿,接过热水,冷冷地对她说:“你出去吧,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了。”
第七十六回 嘉应观揽胜遇故人
被雪雁给冷冷地撵出去的姑娘名字叫桃叶。桃叶是武陟本地人, 家里还开着一间客栈,然而姑娘也得里里外外地忙活儿, 所以干伺候人的活儿是一把好手, 模样长得也伶俐,远远近近的乡里乡亲都说俊, 桃叶便也认为自己甚是标致, 她曾经见识过一些官宦人家的年轻奶奶和姑娘,觉得她们生得都不如自己, 于是便凭空生出些不甘,总叹息生在这穷乡僻壤, 不能跟高门大户的小姐那样娇生惯养。
她总觉得自己配得到更好的出路, 便对她父母给她寻的女婿都甚是看不上, 偏偏她父母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未免娇惯,也便由着她, 想高攀那城里的富贵人家。然而越是小地方,门第越是森严, 城里的高门大户哪里看得上她家,于是一晃儿的功夫就到了十七八,同龄的女孩子们都有了婆家, 有的甚至抱上了娃娃,她还待字闺中,便有些着急。
恰好在这个时候,贾琮来到了武陟。设在武陟的河道总督府是个远近少有的大衙门, 总督的职衔比武陟县的县太爷要高出十八级,因此在当地人眼里,总督是了不起的大官。以前的总督大人,包括林嘉蕤也的确是起居八座,仪仗森严,然而贾琮京官时就没有架子,来到地方时间短,年纪轻,也不想摆那个谱,他只带来了蔡安和潘又安两个小厮,原有的总督府的长吏和师爷都各有自己的住处,自然也没有跟他住在总督府的,府里只有林嘉蕤给他留下的两个厨师,当初是怕他吃不惯当地的饮食,衙役都雇佣了当地人,工钱既省,乡下人老实,也不会偷奸耍滑,平时没有差事的时候,就都回自己家了。所以每到休沐之日,偌大的总督府里只住了主仆五人,连个洒扫庭除、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什么事都是蔡安和潘又安亲力亲为。
那蔡安自从上次惹祸之后,被贾琮警告了一番,老实了很多,便只敢背后撺掇着潘又安,给府里找几个丫鬟来伺候。潘又安心眼儿活,也想奉承,便真的抽空跟贾琮提了,贾琮想了想,说饭有人做,其他的不过是洗洗衣服、打扫打扫,一共三个人,找那么多丫鬟来做什么,便让找一个就够了。潘又安得了这话,就多方搜罗寻觅,不是嫌手脚笨,就是嫌长得丑,好容易找到了桃叶,觉得这姑娘还算机灵俊俏,当然跟京里贾府的丫鬟不能比,但是在这小地方,也就差强人意了,便一吊钱的月钱雇进了府里。
桃叶一见贾琮便存了心思,她可是从未见过这样年轻英俊还没有架子的大官,便百般奉承,手脚勤快,用心伺候,贾琮虽不理她,也不在意,桃叶见贾琮不打不骂的,跟那些官太爷很不相同,便会错了意,暗存了心事。
如今她见了黛玉等人,才觉得自己低贱到了泥土里,难免自惭形秽,又受了雪雁的冷言冷语,只得讪讪地退出二门来,找到潘又安,问他那是谁。潘又安道:“那是我们家奶奶。”桃叶又问:“那我还能进去伺候吗?”潘又安摇头:“从此连我也只能在二门外头候着了,你就回家吧。爷大方,赏你两个月月钱,这总督府以后就门禁森严,内外有别,再也不能乡下老爷子都可以拿腿进去,找总督老爷聊聊治河了。”桃叶便哭了,说道:“潘哥,昨儿我娘才带信给我,说我爹病了,家里就等着我这每个月一吊钱来抓药买米,你求爷留下我吧,我就不进二门,做粗使的丫头,我什么都会干。”
潘又安想了想,也觉得桃叶可怜,何况是自己把她找来的,现在不缺人了就撵走,也有些无情,便说道:“好,那我明儿帮你问问。可是不敢去问爷,爷准定打发你走。”桃叶说:“是了,你去问奶奶。”潘又安说:“我有几个头去跟奶奶说话,我见了奶奶是大气都不敢出的,我家规矩最大,敢抬起眼来看看就得剥皮剜眼,我去问奶奶身边伺候的紫鹃姐姐去,她最好说话,你等着吧。”桃叶便忐忐忑忑地自去下房住了。
却说黛玉却是一眼也没有看桃叶,与贾琮进去,然后贾琮与林嘉荃见礼,厅堂里顿时欢声笑语不断,当晚在厅堂中摆下宴席,为林嘉荃接风。林嘉荃笑道:“久闻河道总督是清如水,明如镜,如今一见,名不虚传,堂堂二品大员,衙门里的排场却还不如个县太爷。”贾琮笑笑:“我既没有请师爷,又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摆出排场给那些乡下人看吗?还是自己省事些吧,落得自在。”
林嘉荃看看黛玉,说道:“虽说如此,如今妹妹来了,妹夫就还要把体统给立起来。”贾琮笑道:“那是当然,此一时,彼一时。”黛玉朝他微微一笑,他不由得心花怒放。酒宴罢了,林嘉荃便与贾琮去书房叙话,黛玉知道他们自有些机密事情商议,便自回房里去梳洗。雪雁瞅着没有别人在身边的时候,对黛玉说道:“奶奶甭理今儿那个村姑,我已经打听过了,是那个潘又安把她找来干杂活儿的,爷根本不跟她说话儿。”黛玉奇道:“哪个村姑?”原来黛玉根本没有注意到桃叶,可能注意到也不会在意吧,也许这就叫做“目无下尘”。
恰好紫鹃端着脸盆进来,雪雁吐吐舌头便出去了,晚上回下房时,雪雁便跟紫鹃说了这事,紫鹃笑道:“怪不得今儿潘又安拉住我左求右求,要留下个什么桃叶姑娘在外面干杂活儿,我说这里有这么些人呢,哪里用得着外人?他便说什么她家里如何指望着她来挣救命的钱呢……”青芷最有主意,在旁边听了,就说:“今儿我看见那个桃叶了,不过是个心比天高的傻丫头,就算她有什么糊涂想头,见了奶奶也准把那想头丢到爪哇国去了。既这么说,若是撵出去,她再寻死觅活的,没得坏了咱家的名声——只管留下,看她敢做耗!”
林嘉荃只在武陟停留了数日,就继续西去了,临去时,他不放心官衙中壮丁太少,从自己的护卫中拨出了六个壮汉,贾琮也不推辞,他自己也知会了武陟县县令,从乡团中调用了几个知根知底的乡民做护卫,黛玉对于这些俗事自然是毫不挂心,她现在真正做起了当家主母,而且做得兴味盎然。
正是夏收农忙的时候,贾琮的河工反而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所有的河工都回家去收麦子了,贾琮得以整日陪伴黛玉,四处游览。武陟虽是个小县,却有着漫长的历史,春秋时期就置县了,贾琮将县志翻给黛玉看,那上面写着:“武陟县,周武王牧野之师,兴兹土,故名。”
这一日骤雨初晴,天气比较凉爽,贾琮便邀黛玉去城外的嘉应观游玩,黛玉原本畏热不肯,问道:“什么蠢人建的庙宇,不过是无知乡民供奉的哪路神仙吧?只怕是亵渎了神灵,未必肯受那香火。”贾琮便笑道:“是龙王庙,你倒也别说,连我都去祭拜过。”可不是,龙王庙不就是祭祀河神的吗?黛玉便好笑道:“莫非是去求雨?”贾琮也不否认,便说:“横竖算算那几天早晚要下雨,便去跪上三日五日,写篇祭文,哄那些乡人的,然而他们还真信,后来真下雨了,来出河工的人就多起来。”
然而贾琮自然知道黛玉是不耐烦去看龙王庙的,便告诉她,那附近的小虹村有西晋竹林七贤之一向秀的故里,黛玉果然就动了游兴。
他们只带了紫鹃和碧叶两个丫鬟,都换了男装,打扮成书生的样子,到了河边,贾琮便指点给黛玉看,他旧年主持修建的分水堤已经初见成效。黛玉见浊浪滔滔中一条弯月形的石滩堆在河中,不由得惊道:“这么急的水流,是如何把这么些石块放入河心的?可不就冲走了吗?”贾琮便得意起来,说道:“这便是我的独创了,让村民用竹篾编成笼子,里面放上大大小小的石块,用船载到河心,推下水去,就沉到水底,水冲不走了。堆得多了,成了堤坝,自然坚固,日久竹篾随水烂了,便形成了分水堤。你若顺流而上,可以看到每到转弯处,水流湍急的地方,都有这种分水堤,减轻了对于河岸的冲刷,还沉积了泥沙,所费无多,一举数得。”黛玉笑道:“这样简单有效的办法,书上却是没有记载,亏你怎么想得出来?”
贾琮心里高兴,便越发说得兴头,手舞足蹈起来,可见对于治水是非常的有心得,谈谈笑笑,不觉路远,不久就到了小虹村。村民见了贾琮,都毕恭毕敬,有村中的老者便请喝茶,贾琮担心黛玉不惯乡村的气味,便只端来一碗当地的油茶,给黛玉品尝,黛玉略尝了口,倒是香甜,不觉喝了半碗,贾琮便将剩下的一气饮尽,给过村民赏钱,便告辞了。
唤来了一个小牧童,命他带路去嘉应观,小牧童大约十岁,天真可爱,一路用方言唱着山歌,倒也清脆可听。碧叶便逗他,让他唱了一首又一首。不久走到嘉应观,香火倒是旺盛,贾琮来过数次,便引黛玉去一处建筑名叫“无尘殿”。据说殿中与别处不同,天花板遍布彩绘壁画,不见蛛网,不粘灰尘,鸟虫不进。黛玉问何故,观中的道士说传说殿内藏有避尘珠。黛玉不信,贾琮便悄悄告诉他,其实是因为天花板是檀香木的缘故。
嘉应观的后面便是向秀的故居,如今屋舍已经不存,但是石碑还留着,上面刻着《思旧赋》,铁钩银划,笔力雄健,贾琮与黛玉皆精于此道,研摩了很久,依旧趣味盎然。然而这个时候,一直在唱山歌的小牧童已经不耐烦了,想要回家,碧叶便给他几个铜钱,打发他自己先回去。小童开心地谢过,然后正要走时,贾琮叫住他,问道:“那边的一处精舍,怎么我以前没有见到过?”小童看了看,说道:“是了,那是一个游方的尼姑建的,据说她是嘉应观主持的师侄,来挂单的,却不愿意跟道士们混住在观里,便自己修了几间房舍,带了两个老尼姑住在那里。”说着自去了。
恰好黛玉也腿酸了,想要歇歇,便笑道:“观里的道士好生啰嗦,我也不愿意听那些牛鼻子吹嘘,既然那里住着尼姑,想来可以暂歇一下。”贾琮便扶着她过去,这间竹篱中一丛修竹,掩映着青瓦白墙,紫鹃正要过去敲门,却听到吱呀一声,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手挽竹篮的尼姑,面容清秀,黛玉一看,竟是故人。
第七十七回 槛外人红尘不自在
从精舍中走出来的尼姑分明是妙玉, 虽然妙玉此时青衣麻鞋,已经剃度, 不再是带发修行的模样, 但是那种遗世独立的气质却是一点儿未变。她本是低垂着眼帘出来的,手中挽着的竹篮里放着一把竹剪, 黛玉略一打量, 便见一带竹篱下种着秋菊,便知道妙玉是出来采花的, 心中感慨,她虽说沦落至此, 依旧未改初衷。
贾琮自然也认出了妙玉, 但是他所见所思却也黛玉不同, 他见妙玉眉间眼角带着轻愁,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孤标傲世的槛外之人了,想来她一个年轻的尼姑, 在这尘世里孤苦无依,竟不得不在道观后面栖身, 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又想想方才那观里的道士们一副谄媚的嘴脸,自然是六根不净的俗人, 不知妙玉是如何处之的。
却说妙玉自从旧年中秋夜与宝玉邂逅,被人窥破,便连夜打点细软,带着两个贴身的丫鬟离开了贾府, 虽说她早有避祸之念,只因没有合适的落脚之地,再加上对宝玉尚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绮念,经那意外之惊,也就终于挥慧剑斩情丝,离开京城之后不久便剃去了那一头烦恼丝,她再也不想与红尘有牵念,想起来自己的师傅曾经提过与此地嘉应观的掌门有些渊源,曾经同出一门,这师弟后来弃佛入道,终究是出家人,便千里迢迢地前来投奔。
那掌门年事已高,久已不问红尘俗事,见妙玉一个年轻的尼姑前来投奔,又如此年轻貌美,便不让她借住在观中,免得日久生事。好在妙玉自己颇有资财,便在这道观后面起一精舍,跟两个小丫鬟隐居起来,只拜托观中的道士代为采买,过起了与世隔绝的日子。
然而她 “欲洁何曾洁”,观中年轻的道士以及邻近村中的流氓便常来滋扰,妙玉也甚是烦恼,虽不假以辞色,终究不是常法,正在思索一退身之计,尚未思虑周详。
她平日里很少出门,今日见难得天气晴朗,两个丫鬟都在后院里洗晒被褥,她便自己出来采花供佛,一抬头却看见两个书生打扮的人正在打量她,她本欲立刻回去关门,却觉得那两个人甚是眼熟,定睛一看,大吃一惊,不由得满面通红。
黛玉刚起了他乡遇故知之感,见妙玉窘迫,便明白她是因为当初那不光彩的离去,不知传出了怎样难听的谣言,正要招呼,那妙玉却飞快地转身回去,匡唐一声将门紧紧闭上,再无声息。贾琮和黛玉面面相觑,贾琮还要上前去拍门,黛玉便拉住他说此事当从长计议,既然妙玉不欲相认,何必勉为其难。
贾琮只得罢了,然而回到督府,便传来了当地的武陟县县令,问他关于妙玉的事情。那县令竟然知道此人,叹道:“大人不知,下官正在为这个尼姑烦恼。她来了不到一年,便因为周围的痴汉屡屡骚扰而多次告到县衙。此地民风一向淳朴,实在是这个尼姑太过特立独行,年纪轻轻,也不在哪个大庙里挂单,就这么独居,早晚生事。”
贾琮便拜托县令关照妙玉,那县令听这一说,自然上心,回去便下了一道手令,让嘉应观的道士们轮流值守,不许闲杂人等再到那精舍外面流连滋扰。谁知衙役们去了,不久回来禀告说,精舍竟然已经人去楼空了。只在门上留了一张纸条,寥寥数语,上写“潇湘妃子亲阅”。
县令不解其意,连忙回报贾琮,贾琮听了,便知妙玉是羞于见到故人,自脱身去了。黛玉得知此事,心中隐隐不安,为妙玉感到担心,虽说如今政治清明,政通人和,治安也还算安宁,然而一个孤身女子行走江湖,究竟还是令人担心,然而她看那纸笺上写着几行字:“一念之愚,千里之哀。从今永别,勿念勿寻”,也就无可奈何,只得随她去了。
贾琮原本以为黛玉来此,自然还是要过在京城里的那种风雅日子,便也仔仔细细地收拾了督府一番,然而黛玉却不以为意,她虽是娇生惯养于绮罗丛的,然而在这里却能够布衣蔬食,丝毫不觉辛苦。秋收之后,贾琮便开始新一轮的整理河堤的工作,常常几日甚至经月不曾回府,她常日在书房里读书,读的却是与贾琮治河有关的文献资料,等贾琮回来,言谈间大为惊异,黛玉竟是极有悟性,有时对于细节的建议,让贾琮有醍醐灌顶的领悟。再住了些时日,黛玉胆识愈壮,待贾琮循着河道上溯,她也不跟他商量,有一日便自己带着四个丫鬟和两个护卫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