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红着眼圈,端过一碗参汤来,贾母呷了一口,说道:“我不喝这个,给我倒杯茶来。”黛玉便从后面转过来,静静给贾母递上茶杯,贾母又喝了一口,喘了口气,说道:“你们都起来,让丫鬟们把椅子搬过来,都坐着吧。”于是众人团团围坐,就连小一辈的,贾母都让端了凳子来都坐了。
贾母才说道:“咱们家原先的府邸是先帝赏的,大约就是现在这么大,只多出来个梨香院,是太爷年老后养静的地方。后来的西院和盖园子的地方,都是后买的,再加上宁国府也在扩建,不知不觉就占了两条街,这势派也太大了,不知收敛,难怪被朝廷打压。如此也好,打回原形,还没有失了根本。”她便对贾赦说道:“你只要守住这个荣国府,就行了,也不必想三想四,这些年我也看明白了,你也不是个能干大事,想干大事的人。守着这份家业,稳稳当当传到琏儿的手里,我也就放心了。建功立业的事儿,全都指望着琮儿吧。”贾赦答应了一声。
贾母又转头对贾政说:“你从小读书用功,可惜不通世务,容易被下头那些奸猾之徒骗了,所以你一直官职不高,我也没有帮你设法,你别怨怼,如今罢了官也好,说不定是福气。你如今没有了房子,可是这府里你不能住,兄弟俩个再好,也是分过家的了,各过各的为好。家产虽没了,你名下的祖宗祭田还在,每年也有固定的钱粮,饿肚子总不至于,只是就不要想原先的势派了。”贾政内心酸苦,也只得答应下来。
贾母看看李纨,说道:“蒙圣上的恩典,把你的财物还了,可还够用吗?”李纨便垂泪站起来说道:“都是我陪嫁的地契、田产,和笨重的物件,细软早被那些强盗似的差役给抢了,哪里还的回来?”说罢,便哭起来。贾母怜悯地说道:“你寡妇失业,也不容易,可是如今我为你打算,就不要跟你婆婆住着了,趁着在我眼前,你就分出去单过,靠你手里这点儿,我还再帮你一些,总能把个门户立起来,把兰儿养成人,也就对得起死去的珠儿了。”李纨其实心里巴不得这样,正在盘算若是这一大家子人都靠她余下的那点儿财产养活,也用不了个一年半载就精光了,听贾母这么说,自然愿意。
贾母又说:“四姑娘不能住在栊翠庵了,就近迁到家庙里去,我从前拜托来做过客的刘姥姥看顾过家庙,如今就还请她也照拂一下四姑娘吧——所有的衣食费用还是我的事。”众人也都无言,贾政正在发愁自己这一大家子人的衣食从何而出,贾母便说到了他。
贾母叫贾政道:“你不必怨怼你太太,收留藏匿甄家财物的事儿,其实我也知道,她是回过我的。我当时也是心软,觉得跟甄家是老亲,他们走投无路了来求这么点儿事,拒绝了太忍心,便答应了——咱家当时正是熏灼的时候,哪里想得到会有这么一天呢?”
王夫人撑不住,又呜呜地哭起来,贾母便叫她说道:“你也不必哭了,我剩下的这些财产,也值个万数银子,原本是要分给宝玉和琮儿媳妇的,如今看来还是先救急吧——琮儿媳妇也并不把这点儿银子看在眼里。”黛玉静静站着,低着头。
贾母接着说道:“宝玉的那块玉太招摇了,砸了就砸了吧,你也别去找了,我看宝玉不是读书做官的料子,而且已经在皇帝心里种下了根刺,为了保平安也别逼他仕进了,说不定他的病就能好起来。”王夫人哽咽难言地点头答应。
贾政见贾母说了很久的话,担心母亲疲惫,正想着劝贾母先歇歇,贾母已经又接着说了:“你们今儿就先去找一处房子租下来,后面的事儿再慢慢打算,先安定下人家再说。我所有的东西都分派了,心里也没有了牵挂,只盼着别再出什么祸事,平平安安的,我也就可以闭眼了。”众人听得伤情,不由得又大哭起来。
于是就在贾母的堂屋里打了地铺,连丫鬟仆妇的房间都用上了,才勉强安顿下一家人。贾政、贾琏连日里就天天跑出去看房子,讲价钱。贾母见地方蹇涩,便瞅着没人时,让黛玉还是回去林家,黛玉想了想,也就依从了,她仔细吩咐了琥珀等人一番,便带着自己的丫鬟回去。
回去的车上,青芷和碧叶都感叹从未见过如此凄惶的情景,雪雁便说:“你还未见那些下人呢,更是连个取暖的窝儿都找不到,马棚里都住满了人,有些在大老爷这边的下人里有亲戚,还可以求亲靠友的,有的是干着急,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们四个里面,只有紫鹃是贾府的家生子,但是她的父母早已随了黛玉这边,在红果园那边管事了。
紫鹃对贾府的感情是很深的,想想方才的惨象,心中就不免悲哀。这会儿便喏喏说道:“其实咱们红果园现在空着,如果让二老爷他们过去暂住,也就不用这么愁了。”黛玉静静地说道:“我早已想过这一点了,然而我为什么从红果园搬出来,你们又如何能领会?那是贾雨村的旧宅,他现在正得势呢。我尚且不住,何况是二舅舅他们一家人,正是贾雨村的死对头,偏偏住进去,是唯恐那贾雨村不再陷害他了吗?”
紫鹃连忙说道:“是我想得太简单了。”黛玉轻笑道:“你呀,还是不读书,不懂得祸福相因的道理。二舅舅这会儿看似凄惶,其实已经是躲过了一个大难。人生一世,哪有永远平顺的呢?这两年我虽不管事,冷眼看着,出去的多,进来的少,若不是出了这样的事情,再过几年,恐怕就真的是一败涂地了。”
青芷便说道:“奶奶说得通彻,就是这样,咱们不管别家的事,自家过好就行了。”这样说着,便谈起来新修的府邸,如何小巧别致,独具匠心,黛玉也随她说去,她如今从容淡静,喜怒都不挂心了。
第七十三回 王熙凤势孤思退路
寄人篱下的日子分外难过, 并且贾政与王夫人原本也不是能够死皮赖脸地赖在哥哥家不走的人,嫂子邢夫人的脸色难看, 王夫人便一天也不想多待, 贾政匆忙间买下一个三进的院落,一家人也就忙忙地搬了进去。屋舍狭小, 仆妇自然是不再用那么多了, 自有营生的奴才先就任其自去了,所有买来的丫头小厮全都赏回原来的父母, 七成的家生子奴才都打发了出去,只留下几个老实得用的人。
宝钗虽然月份已大, 仍旧是忙前忙后, 帮着王夫人料理。如今她跟宝玉住在最里面的一进, 正房三间,旁厦里住着宝玉的那几个姨娘,自从袭人被发卖以后, 这几个人也消停了很多,宝玉依旧疯疯傻傻, 吵着出家,要么就是神神道道,然而却不再喜欢跟女孩子们玩耍。侧房还是厨房, 虽然嘈杂,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宝钗倒是安之若素,她如今已经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腹中的胎儿身上了。。
第二进是贾政和王夫人的正房, 两侧住着周姨娘和赵姨娘,贾环依旧跟着赵姨娘,自从探春远赴边疆之后,赵姨娘颓唐了好多,无人处抹泪,虽说还是抓尖要强,好跟王夫人暗暗争锋,到底是年岁已大,锋芒不在,也安静了好些。并且除了贾政,这个家委实也没有多少好争的了。最外面的一进是会客厅,贾政的书房和仆役们的下房,这样的布置在从前简直是不敢想象,然而这处宅院已经是贾政所能找到的自己能够负担得起得最好的房子了。
王夫人如今一无依凭,若说从前她还有身为王家女儿和贾家当家主母的傲气和硬气,如今王家已经势败,亲戚回原籍的回了原籍,在京的王仁是王夫人的侄儿,游手好闲,终日好吃懒做,从前不住地上门向王夫人和王熙凤讨些零花钱,自从贾府二房出事,挪出府来,这个至亲就再也没见人影。娘家已经毫无令王夫人骄傲的资本,而丈夫又是王夫人所深知的,她知道贾政为了面子将私藏甄家财物之罪揽了下来,其实心里深恨自己,她是早已与贾政情淡爱驰的了,也就没有闲心去与赵姨娘争斗些什么,所以如今虽然在一个院子里,一个屋檐下,她对于贾政夜夜留宿与赵姨娘屋里,也是不闻不问,置若罔闻,每日里只在自己房里念经祷告。若是有空闲,也顶多是走到后院去,跟宝钗说说话,看看宝玉,也看看宝钗的日益隆起的肚子,那里有她新的希望。
李纨却是自从得了贾母的话,便如奉了圣旨一般,她发还到手的财产再加上贾母后来给的,也值两三千两银子,她便也不跟王夫人去,带着贾兰管自回了娘家。不久就依着娘家附近,买下了一处小院,闭起门来,谁都不搭理,管自严拘着贾兰用心课读,一心让兰儿出人头地。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大家要避这个嫌疑,自然也没有人去搅扰她。
邢夫人倒是大大舒了一口气,虽然贾府一下子被夺去了那么多房产和财物,然而那些本来也到不了她手里,自然也就不甚心疼;并且与那些财物相比,她更愿意看到王夫人失魂落魄、走投无路的样子,因此她这段时间倒是神清气爽,意气洋洋。并且现在她掌家大权在握,更是悭吝异常,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就是亲友间日常的走动都算计到分毫,贾府渐渐式微。
贾母心中清明,然而已经无可奈何,她经过两场大病,已经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虽然再没有多少病症,人却一天天消瘦下去,精神也萎靡不振。贾赦其实也还算孝顺,见母亲这样,也是着慌,日日请医问药地很是殷勤,然而所有来诊过脉的太医也只能摇头,贾府人都知道,老太太的那一天就快要来了。
再说王熙凤,她近一年病不离身,竟是药罐子一样了,贾琏回到家里几乎正眼都不看她,若不是因为惧着老太太不依,早已翻脸。因此王熙凤在自己的院子里也没有了往常的威风,秋桐是早已经跳达着来作践了,时常在窗外指桑骂槐,只是平儿忠心耿耿,且人缘好,口角也锋利,不时弹压一下秋桐,才没有作反起来。然而王熙凤能够指使动的人越来越少,睁开眼,眼前也就只有平儿、丰儿和小红。还有她的女儿巧姐,眼泪汪汪的守在身边,有的时候,若不是想到巧姐会孤苦无依,王熙凤真想一死了之,然而还不行。所以她虽病得昏昏沉沉,却一直挣扎着活着,并且在心里面暗暗盘算。
开春后不久,这一日天气和暖,早上醒来,平儿就过来说:“二奶奶,今日暖和,换了夹衣吧。”王熙凤半宿没有睡着,其实此时已经困倦,但是依旧点点头,平儿就喊过小红,帮着一起服侍王熙凤换了夹衣,可怜王熙凤瘦得衣服都宽了半指。一时换好了衣裳,王熙凤喘吁吁地说道:“平儿,你给我梳梳头,我今儿觉得好些了,想过去给老太太请安。”平儿巴不得王熙凤好了,连忙过来服侍梳妆,完了照照镜子,果然比先前好了很多。
王熙凤就挣扎着站起来,长久躺着的人,一站起来不由得头晕目眩,平儿和小红赶忙搀着,王熙凤定了定神,就往贾母院子里走去。到了贾母院中,琥珀等人见了她都唬了一跳,连忙过来请安,琥珀嘴快,笑道:“二奶奶,这是怎么了,怎么都瘦得脱了形,我都差点儿没有认出来。”平儿连忙摆手,王熙凤气喘着说:“老太太在做什么呢?我来给老太太请安。”琥珀连忙打起帘子,一边说:“老太太刚刚还在廊下看花,这会儿累了,说回去歇歇,保不齐就眯一会儿,正好二奶奶来跟老太太说说话儿,也就解乏了。”
于是一齐搀扶着王熙凤进去,贾母果然靠在炕上的大迎枕上假寐。王熙凤坐到贾母身边,伸手摸着贾母枯干的手,不由得悲从中来。贾母原也只是因为精力不济,暂且闭眼歇歇,此时睁开眼,见王熙凤在眼前,便说:“我的儿,怎么这么可怜见的?”王熙凤便撑不住哭了,道:“老太太,如今只有你老人家还疼我了。”贾母便也落泪,道:“凤丫头,你是太聪明了,反倒被聪明给耽误了,这都是你的命呀。”熙凤哭道:“我不信我的命是这么苦,要了一辈子的强,如今落到人后头……”贾母唯有叹息。
王熙凤正哭着,忽听邢夫人进来了,连忙擦去眼泪站起来,给邢夫人请安。邢夫人也不理她,见过了贾母,才转身哼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琏二奶奶,怪不得人家都说咱们家琏二奶奶是不把规矩放在眼里的,老太太病着,家里从大老爷起,全都是想尽了办法让老太太高兴,哪有你这样来哭丧的?还不快出去!”
贾母不语,王熙凤只得跪下,挣扎着给贾母磕了个头,然后走出院门,一出门就瘫软在地上,吓得平儿和小红连忙扶起来,好容易才把王熙凤半扶半抬地弄回到自己房里。王熙凤当夜昏过去几次,贾琏理都不理,第二日平儿找人去请来大夫,才给开了药,吃上放稳住了病情。王熙凤便在病榻上默默筹划,盘算好了,叫过平儿说道:“妹妹,我如今只有指望你了。”
平儿便哭道:“二奶奶别说的让人这么伤心,养好了身子,有什么挣不来的?”王熙凤苦涩地摇了摇头,说道:“我身子已经掏空了,是没有指望了,可是我的巧姐……”她扭头看看里屋,平儿会意,说:“方才小红带着巧姐到珍大奶奶那边去玩儿了。”王熙凤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老太太在一日,他们都不会把我怎么样,可是老太太眼看着不中用了,只要老太太一没有了,他们能合伙撕吃了我……”平儿用牙咬着帕子,哭得伤心。
王熙凤又喘道:“你二爷虽然如今跟我仇人一样,其实最知道他的人还是我。不论是我死了,还是他休了我,他都是要另娶一房的,可是我料定他不会再从仕宦大族人家娶了,他是被我给压制怕了。所以他宁可娶个出身低微好拿捏的……这个没有出息的东西!”王熙凤一阵咳嗽,呛得满脸赤红,喘不过气来。平儿连忙给过来捶背。
咳了好一会儿,王熙凤才缓过来,又接着说道:“我料定他会从你和秋桐两个人中间挑一个扶了正。本来秋桐不论是容貌、才干,还是品性,都不如你,可是你是被我给带累了,所以我去了之后,你跟秋桐两个就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若论起心计,秋桐也比不上你,可是你却有个软肋,就是巧姐……”平儿连忙说道:“二奶奶,我一定会照顾好巧姑娘的……”
王熙凤说道:“你的话我信,可是秋桐也知道呀,她必然会想尽办法来算计巧姐。所以我要把巧姐送走……”平儿呆住了,问道:“二奶奶,送到哪里去?”王熙凤道:“送到我父亲那里,他带着全家回金陵了,我后悔当时没求他老人家把巧姐一起带走,这会儿只有在她外祖那里,我才放心……”
第七十四回 林黛玉情思怀远人
平儿听她的话说得不祥, 也不分辨,只忍着眼泪, 一力地安抚, 王熙凤便日夜筹划,暗暗让平儿将自己历年以来的积蓄, 渐渐都拿去换成小额的银票, 深藏密敛,以备急需。
凤姐的安排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林黛玉自从贾母痊愈,便不再日日往贾府过去, 如今那里能够让她牵挂的人, 也只有贾母了。但是她在贾母身边长大, 深知贾母脾性,最看不得愁眉苦脸,所以每常去了, 总是带新鲜吃食,提出新鲜主意, 不似其他人那样劝吃这个,拦做那个,一口一个老太太保重, 而是还跟往常一样,随着心意陪着贾母恣意取乐,言谈笑语也很少伤感,贾母很是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