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池行礼时,不,在赵俭听见一楼的寒暄声并决定下楼迎接时,他的心绪就不平静了,现在看着三阶楼梯下站着行礼的人,虽心绪繁乱却神色无异地见礼:“黎弟,幸会幸会。”
‘黎弟’音同‘犁地’……
“赵兄可称呼我池弟,黎弟(犁地)听着实在是太过辛劳了。”黎池露出温和中带点小促狭的笑容,自嘲自娱地纠正了赵俭对他的称呼。
虽黎池这样同初次见面的人说话,有倒贴上去套近乎的嫌疑,可由黎池做出来,就只显得温文可亲了。
——‘就算您要和我称兄道弟,也请别叫我黎弟,黎弟(犁地)听着实在太过辛劳。’
赵俭眼中一瞬恍惚,又立即从善如流地答应:“好,那我以后就唤你池弟。”
“一楼是买卖经营之所,太过嘈杂。二楼是平常接待友人的地方,稍显清幽些,我们不如上二楼去吧。”赵俭抬手引路,邀请道,“瑾弟,池弟,我们上二楼去叙说。”
严瑾和黎池自然依言跟上去。
徐掌柜没有跟上来,只在静立在楼口躬身恭送,待一行人背影消失后,就连忙去准备茶水。
上到二楼,黎池眼神微微四扫。这四宝店的二楼和前世的书咖差不多,每个座位都由半雕不透光的高大原木屏风圈出来,虽隔音效果几近于无,到底视线是阻绝开了的。
赵俭带着两人走到一个光线明亮的临窗位置,礼让道:“瑾弟,池弟,请入座。”
严瑾和黎池也礼让一次后,三人一同入座。
坐下没多久,徐掌柜就亲自端着茶水过来,“少东家,黎公子和严公子请用茶。”
待徐掌柜摆好茶盏后,赵俭随意挥挥手,“徐掌柜,你先下去吧,待手边不太忙时就去我住处,让钱进做一桌待客的好菜。”
“是,属下立刻就去。”
黎池看着自称‘属下’的徐掌柜躬腰退下,暗自感叹无论在什么时代,雇员对雇主的态度都是恭敬无比,到底是衣食父母呢。
赵俭挥手让徐掌柜退下后,转过眼就看见黎池正貌似不经意地看着徐掌柜的背影。
“来,瑾弟和池弟,你两尝尝这清茶。只用了清冽的山泉水煮沸后冲泡而成的,尝尝看滋味如何?”
黎池端起茶盏、垂眼一看,微褐的茶汤透彻清亮,盏中只有一粒粒茶叶悬浮。轻抿一口,细细品味,“苦中回甘,茶香盈唇,好茶。”
他前世也是喝过几两好茶的,这茶虽不说远超他喝过的那些好茶,却也不逊色了。相比当下盛行的加盐姜等佐料的、可解渴可充饥的煎茶和煮茶,他更喜欢只用水冲泡出来的清茶,这茶他喝着的确不错。
严瑾也抿了一口,仔细品咂品咂,“喝着的确不错,可也说不上来比我们平日喝的茶汤好在哪里。”
“竟是池弟是我知音,更懂得品味为兄这费了大功夫制出来的清茶。瑾弟你简直……就如那牛嚼牡丹!”赵俭虽说着贬损严瑾的话,语气和表情却未见嫌弃,反而显得幽默可亲。
这一轮品味清茶,既显出了赵俭与严瑾间的亲近,又以‘知音’形容黎池、从而拉近了黎池与他的距离。
黎池暗叹:又是一个深谙桌上说话艺术的人。
既然谈话氛围已经起来了,三人顺势就说了些促进相互了解的话。
黎池知道了赵俭在家中排行第三,四宝店就是他家的产业,他这次外出是跟着父兄一起巡查家业。黎池也说了自己家住黎水村,在家中排行第五,下面还有个调皮的亲弟弟,家中以种田为生。
“说起家中以前维生艰难,现在却有所好转,这其中还有赵兄的四宝店的功劳,小弟我今日来拜访也是为了谢四宝店的援手之恩的。”黎池说出了今日来拜访的主要目的之一,而另一个目的就是结识四宝店少当家,现在看来完成得很顺利。
赵俭轻放茶盏,语气疑惑:“这援手之恩从何说起?”
赵俭他是真的不知道这援手之恩从何而来。他赶在县试前岔道绕路来到浯阳县,在与严瑾‘偶遇’结识后,一次‘偶然’闲聊时,严瑾聊起他家中借住了一个黎侍郎的族人——黎水村的一个书生,这才与黎池有了这次约见。
“赵兄且听我道来。”黎池将他抄书挣钱、顺道看书的事说了出来。
听完黎池的叙述,严瑾感叹:“池弟这样刻苦读书,值得称赞。现下天下学子无不抱着官定的四书五经死读,为求一身功名汲汲营营,哪还会去读律法和史书这些旁门书籍呢?”
黎池听了后,笑容中带着惭愧:“瑾兄这话夸得小弟深感惭愧呀,我不过是想‘以史为鉴,可辨忠奸;以法为绳,可明进退’,终归还是为了功名仕途才读这些书的,并不是真正为了读书而读书。”
以史为鉴,可知兴替。这话却是不能说的,身为臣民竟不想着皇朝绵延万万年,却想参透皇朝‘兴替’,是想做什么?
严瑾和黎池就读书的几种境界展开了讨论,赵俭没有参与进这个话题、反而有些目光无神。
原来还有这一重原因吗?黎池起初就选择跟他交好,竟是自己手下的四宝店对他有援手之恩的原因?
赵俭沉溺于自我思绪中也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甚至都没等眼底的情绪蔓延到脸上来,一个眨眼,他依旧是那个如一轮郎朗明日般的疏阔男子。
“要我说,为皇朝、为黎民而读书,才是读书境界中最应推崇的。”
赵俭说的非是‘为圣上、为黎民而读书’,黎池就更感觉这人值得结交。不再只因为这人‘相由心生’而外露的郎朗疏阔,还在于他对皇权没有愚忠思想,而是站在为皇朝(社会)、为黎民的立场上。
不过,也许以上两点都只是个添头?毕竟他当初热衷于拜访四宝店少东家,除了表达谢意外,主也是想结交一位手中店铺能遍布燕国大小府县的能(用的)人。
接着,三人就‘该读哪些书’的话题又谈了起来。
赵俭觉得读书应该兼采众长,就是什么书都要读,不一定要读精、但要有所涉猎。
黎池也觉得如此,但于他来说科举功名是立身之本,首先科举书籍要读精读深,再才是去读些有实用功能的书籍,如手工业书籍、农书、律法书等。
严瑾从小到大被念叨要读书科举,反而就不喜读四书五经了。他认为该读些描写市井世情的书,简言之,就是多读话本。
听了严瑾要‘多读话本’的论调后,黎池和赵俭都被逗笑了。
对于严瑾这种可以说是不求上进的读书言论,黎池没有丝毫批评抵触的想法,百样人有百样活法,他并不喜欢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评判他人该过哪样生活。
他只是觉得有些好笑,当下的话本是什么样的,他也在四宝店浏览过几本,“话本?什么样的话本?是狐仙倩影,还是才子佳人?亦或是……满园春色?”
即使是在说着春色暧昧的话,黎池也还是一身光风霁月,不见丝毫猥琐。
严瑾的脸‘轰’地一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又一眨眼就红透了!面红耳赤地高声反驳:“我,我才没有呢!是……是……就是一般的话本!”
赵俭也玩心大起,“一般话本?那是什么话本?可能说个名儿让我和池弟见识见识?”
“哈哈哈!”黎池拍着椅子扶手,朗声大笑,“赵兄真是促狭爱捉弄人,你看他的脸都红得冒热气儿了,赵兄你还问他话本的名字!”
“池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个表面温良的,其实内里不知多少弯弯肠子!经常卖了别人,还想着法儿让他乖乖送上卖身钱。”对于黎池的话,赵俭可不认。
“就像刚刚,明明是池弟你先打趣瑾弟看了什么话本的,我就是顺嘴‘添了根柴’,可不能认下这‘纵火之罪’的。”
黎池的心中先是一顿,接着听到‘添柴’和‘纵火’之别的话,也就忽略了心中的一丝不协调感,非常干脆地认罪:“好好,这‘纵火之罪’小弟我认下了,为了减轻罪罚,我决定不再窥探瑾兄心中的满园春色。”
严瑾也是破罐破摔了,“好好,我心中的确关了满园春色,那赵兄和池弟心中的春色呢?是什么样的?喜欢什么样的景色?”
男人,不,男性在一定年龄之后就会开始说些荤话,古今的都不例外。
黎池前世虽不怎么热衷说,可却也是说过的。毕竟,说荤话、谈美女,可是增进男性间友谊的一条捷径。“我心中的春色啊……必然是体贴周到的、贤淑大气的、端庄沉稳的。”
作者有话要说:
提醒一下,此文是男穿男正常向结婚生子文,赵俭肯定不是CP,他只是一个重生了的、来找前世丢失了的、金手指的皇子
第20章
“赵兄呢?”
黎池说完后,见赵俭一时没开口,于是出声提醒。
听黎池形容他心中的‘满园春色’,赵俭一时愣怔,直到黎池出声提醒才回过神来,“我心中的那一园春色啊,必然是……百花齐放,满园争春。”
赵俭暗想,严琳琅可并不是体贴、大气且端庄的女子啊,难不成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严瑾摇摇头,惋惜道:“可惜了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啊,我那妹妹进不到池弟心中的一方花园啊,亏得今早出门时我妹妹还缠着我带她来,幸好没听她的。”
“瑾兄,这话你也就到这里为止了。我们几个男子谈论良家女子本就不是君子行为,更何况还是瑾兄的妹妹,池弟我可不敢随意谈论。”黎池以不敢谈论兄弟的亲妹为借口,婉言表达出他无意严琳琅的意思。
虽然他前世忙于工作,一直没有走到谈婚论嫁那一步,可也还是知道自己喜欢的类型的。而且,在这个时代,找一个现下世俗认同的好女子,比找一个天真无邪、不拘俗礼的女子要更好,至少能帮他料理好家中琐事,而这些他不觉得严琳琅能做到。
若娶个严琳琅那样的女子,那他在外面忙碌诸事之余还要为家中琐事操心,甚至为她本人的事操心,实在太过劳心劳力了。
严瑾是一个粗枝大叶的男子,对于妹妹那些小女儿情思并不放在心上,而且黎池的言下之意他也听明白了。“哈哈!是好兄弟,我们口上花花、谈些满园‘春色’可以,的确是不能把兄弟的姐妹也带在嘴上,池弟真是再守礼不过的人了!”
一旁的赵俭听了,心中思绪翻腾不止。看来两人已经见过面了,却并不是一见钟情。
以前还以为或许是黎池因借住严家、而与严琳琅日久生情,可在与严瑾谈过后就明白根本就不存在,只借住了三日而已。三天时间,何来的朝夕相对、日久生情。
既非一见钟情也不是日久生情,看来果真如黎池所言,他真的是对严琳琅无意。
这显然是严琳琅一厢情愿了。以她那耐不住的性子,好像总要时不时地搅点风雨才能过下去,黎池无意于她、她却表现得念念不忘,以致于让他也如此以为了……
只是她搅风搅雨得过于频繁了,又搅得过大,终于是连他的皇位都搅丢了。
后来她为与他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而高兴,却不知他心底的无奈与失落。
皇位争夺失败只能无奈地做一个逍遥王爷,与她畅游名城、看遍河川,看着大皇兄成为九五之尊,作为曾经名满士林却又霸道刚强的皇三子的他,一只曾经嗷啸山林的猛虎,最后却只能做一只猫咪,叫他如何不失落?
赵俭在心里嗤笑着自己,终于明白了黎池最后和他决裂时说的那句话:
——‘你有一颗为国为民的雄心,且有与之相配的宽容和手段,奈何帝王之心不够坚硬,竟被一段自以为珍贵的儿女私情融化了心智,可惜了。’
嗤笑过自己后,赵俭又加入了两人的谈话中去。不管如何,现在已经有所不同了。
三人又胡天海地、随兴所至地谈了好一会儿,去安排大厨准备待客宴席的徐掌柜就回来了。又帮他们续过一道茶水,直聊到圆日当顶的时候,才在徐掌柜的提醒下去往赵俭暂时落脚的住宅用午饭。
中午的宴席很是丰盛,也非常美味,是黎池这一世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饭菜。好吧,他这一世都还没吃过一次正经宴席呢,村子里红白喜事时摆的席面,都只求量多不求味美。
用过午饭,三人又闲坐了一阵后,黎池才提出告辞。
“今日幸得瑾兄引见,这才得以结识一位意趣相投的朋友,简直一见如故,真是不甚欢喜。只是天也不早了,小弟该告辞了。”
黎池是真心如此认为的。起初来时,他的确抱有一丝功利之心,兴许现在那份功利也只是隐藏起来了。可经过一上午的交流,他是真的认为和赵俭这人能成为朋友。
赵俭亦是笑着说:“为兄亦是如此感觉,今日与池弟真是一见如故!我明日一早就要离去,池弟县试得中后我都不能当面道一声恭喜,我就只好提前在此恭喜了。等池弟进京参加会试和殿试的时候,我们再把臂同欢。”
“承赵兄吉言,小弟我就只是为了与赵兄再次相见,也会竭力读书以求能进京赶考的。”这个时代交通和信息不发达,有时一次分别后,有可能一生都无缘再见,但赵俭家住京城的话,他们还是可能再见的。
严瑾交友广阔,早已习惯一见如故后就立马分别的事,对于即将到来的分别他倒是很豁达。“有缘总会再见的,要是池弟到时进京赶考,我就跟着他一起去,到时我们三人就又能聚首了。”
“哈哈!是极是极!”对这个曾经的小舅子,赵俭算是不讨厌的,有缘再见的话,他也不排斥。
叙过了有缘再会的话,黎池再次告辞:“父兄还在客栈,我也还有些事要做,小弟实在要告辞了。瑾兄是再多留一会儿,还是和我一道?”
严瑾站起身来,“我和池弟一道走吧!那赵兄,我们就告辞了。”
“好,我也不留你们,我把你们送出大门,再让仆人驾马车送你们回去。”赵俭没再挽留,跟着起身准备送他们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