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附近就看见这一家杂货行。洪鑫杂货,是这没错。”
宿碧摒除脑海里的杂念,笑了笑,“嗯,走吧。”
……
“怎么这么严重?”宋远皱眉。
阿东满脸苦色,“前些日子就病了,我劝过先生两回,后来就不敢再劝。”
宋远叹了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然而话虽如此,做二叔的却不能不心疼这个侄子。原先宿碧孩子早夭时就给远在美国的纪敏和宋逊寄了信件,回信还没捂热,结果现在这两人干脆离婚了。
也不知道会如何生气。要不是宋逊去年开始就病了,不能远行也不能离人,说不定两人已经在回国路上了。
房间床上躺着的男人脸庞瘦削,眼下青黑,满布浓浓倦色与病气。
一个感冒也能拖成这样,简直是……
宋远有些烦闷地叹了口气,又叫来阿东,“再给他擦一次身,再这样烧下去怎么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揣测一下男主的心理活动是,我要是真的早知今日了,作者就没得写了。呵。
☆、第 70 章
“风里雨里, 江上湖上,放我小舟张我网。
秀丽水色, 明媚山光,满眼佳景任欣赏。
无拘无束,独来独往, 天下到处是家乡。”
孩童稚嫩清脆的嗓音整整齐齐拖着长音,在四方院落里引出阵阵回声。一共背了三遍孩子们才停下, 屋檐上原本惊飞的燕雀又扑腾着翅膀落下来,扭头往翅膀里伸出短小可爱的鸟喙,慢腾腾梳理羽毛。
“老师, 无拘无束是什么意思?”
有女声带着笑意轻声细语答道, “就是自由自在, 做想做的, 再去想去的地方……还记不记得老师上次给你们讲的孙悟空?”
又有小萝卜头“咦”了一声,“可是它不是怕紧箍咒吗,唐三藏让它做什么它就得做什么。”
女老师一下被难住, 想了想又笑起来,“所以世上没有绝对的自由呀, 有了规矩大家才能平平安安长大, 不然都想做什么做什么, 那就全乱套了。”
一群孩子都似懂非懂,宿碧拍了拍手,“现在我们不背了,来唱一遍好不好?我唱一句, 你们跟着唱一句。”
孩子们又接连喊起来,兴高采烈说好。
陈水章愣愣站在门口,看着院子中央穿一身蓝色长裙与白色大衣的女人,耳边是温柔唱着童谣的歌声。
他心口猝不及防飞快地跳了起来。眼里只有宿碧笑意盈盈的侧脸,还有黑发挽起后露出的一截细腻雪白的后颈。
他想起一幅油画。
“怎么不进去?”身后有人问。
陈水章猛地回过神来,抬手碰了碰泛红的耳朵想挡一挡,免得让来人看见,“我……他们在唱歌,我怕进去打扰他们。”
“怕什么,进去跟他们一起唱。”说话的人是同样在教会小学当老师的女学生,笑着说完,她自己沿着长长的围墙走进去,径直走进了办公室。
当他傻?这些小屁孩每天见了他都想尽办法为难他,照顾他们比画画累十倍不止。
两人对话走动的动静不算小,很快就惊动了那边的宿碧和一群孩子。她回过头来见是陈水章,于是笑着站起来,“正好老师唱累了,既然陈老师来了,就让他教你们。”
陈水章一听顿时苦了脸,一群孩子立刻幸灾乐祸跑过来,推推搡搡地把人给弄到院子中央。
“刚才我们在唱在唱《打鱼歌》。”宿碧笑着提醒道。
“陈老师站在门口好久啦,肯定是在偷看。”
陈水章气急败坏反驳,“胡说八道!”
“才不是胡说八道,我看见了。”
宿碧就站在旁边,陈水章有些窘迫地匆匆瞥她一眼,见她只淡淡笑着却垂首不说话,赶紧拔高嗓音,“快坐好,还要不要唱歌?”
等给一群孩子上完课已经不早,陈水章满头大汗,宿碧看见,侧身倒了杯水给他。
陈水章接过,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才觉得好了些。正擦着头上的汗,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转头问道,“你……过年要回洪城吗?”
转眼间他们来鹿阳已有半年,这会临近年关,他问这个也是人之常情,洪城毕竟是宿碧的故乡。
“不回。”宿碧摇摇头。
“怎么不回?”
“没什么家人,回去也是冷冷清清的,不如在这里跟神父和孩子们一起。”
陈水章笑起来,“我原本觉得自己应该难过的,但是这会发现竟然跟你想的一样。”
姐姐死了,洪城再没有他牵挂的人。更何况这里有她,还有孩子们。
“你刚才不是还嫌弃他们折腾?”宿碧忍不住笑,“孩子们说的对,陈老师是刀子嘴豆腐心。”
陈水章脸又一垮,“这帮家伙个个古灵精怪。”
两人并肩朝着门外走去。
“那……”陈水章犹豫片刻后问道,“你爷爷祭日时你回去吗?”
宿碧沉默片刻,唇角弯了弯,“当然要回。”就是来年一月里的事情,无论如何,爷爷的祭日她是要回去的。洪城那么大,总不会遇见他。
她觉得自己心境平静许多,再想起过去,想起那个没能活下来的孩子更多也只是惋惜。只是宋怀靳,她还是想着能不见则不见。
心里总还是下意识想逃避。
气氛有些沉重起来,宿碧露出个松快的笑容问,“你吃饭了没有?”
“还没,不是想着等你一起?”
“等我干什么,你饿了就先吃。饿着对胃不好。”
陈水章下意识就说,“我刚才不饿。”说完又觉得这半年来她越来越把自己当弟弟照顾,然而他们明明一样的年纪。
“听你语气像我姐姐似的。”语气半是抱怨半是消沉。
宿碧抬手将垂落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笑道,“这样好像挺好。”他没了姐姐,少了个关怀,难过不习惯是必然的,加上渐渐熟悉起来,宿碧觉得他的性格始终带着孩子气,索性带了些照顾教会小学孩子们的习惯去跟他相处。
陈水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然而终究没说什么,讪讪地闭了嘴。
眨眼间就跨过了年关,这个年过得很热闹。几个教会大学的老师与卡尔神父,再加上教会小学的孩子们,大家其乐融融,烤着壁炉的室内一片欢声笑语。
宿碧看着这样一幕有些出神。已经半年了,她偶尔还会觉得有些不真实。
一切都太美好,让人心生感叹。
她每天学习卡尔神父推荐给她的书,再努力练习英文,就等着参加燕陵大学的入学考试。然后每天学习后以及周末大多时候都待在教会小学里,教孩子们国文与音乐。
好像是从没有过的充实。
“阿碧老师!快来!”孩子们隔着长长的餐桌喊她。
宿碧赶紧应声,“来了来了!”
“来来,站好了。”陈水章架好相机,“记得别闭眼,要不然好好一张照片,就哪个小鬼头没有眼睛。”
相机对面,大家都已经围拢站好。几个老师与神父站在孩子们身后,宿碧站在卡尔神父身旁。
“陈老师,你好了没有呀!”有孩子催促起来。
“催什么!”陈水章一眼瞪过去,大家都哄笑起来,等又摆弄几下他才几步跑过来,顺势站在宿碧身边,为了都能入镜,所以大家站得很近。他走近的一瞬,闻到了她身上淡雅清新的香气。
“记得喊茄子!”他心跳得飞快,从宿碧身上别开眼看着面前一群孩子,高声提醒。
大家都说知道了。
所有人匆匆端正姿势,等相机灯光闪起来的那一刻,大家齐齐张开嘴。
“茄——子!”
咔擦一声响,画面定格在今晚。
……
一切安排计划得很好,但是宿碧毫无征兆地在出发前两日病倒了。
病情来势汹汹,不知是什么时候受了寒,她夜里直接就发起了高烧。后来几天都头痛欲裂,昏昏沉沉,严重到下床多走几步的力气都没有。
浑浑沌沌里,宿碧做了很多梦。
梦里有身体健康的爷爷,还有陪伴左右的许妈。艾琳和郑秀宁也在,大家一起围坐在圆桌旁谈笑。
即便是个雨天,也没能破坏丁点气氛。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汽车声响,宿老爷子让孙女去看看是谁来了。宿碧推开门一看,只有一辆黑色汽车从宿宅面前的大路上驶过,溅起零星的雨水。她正准备退几步关上门,余光却瞥见街对面站着个高大的黑影。
她一愣,抬头看过去。
是个男人。穿黑色西装再加一件同样黑色的长大衣,手里撑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伞面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他轮廓清晰分明的下颌线,还有紧抿着的薄唇。
没等她再转身细看,男人就退后两步,转身走远。
……
一辆黑色汽车在墓园外停下。
前面坐着的人下了车,顶着雨快步跑到后座将车门打开,接着又利落撑开了手里拿着的长柄黑色雨伞。
身形高大的男人从后座下来站在伞下,接着两人一起往墓园里走。然后没走太久就在其中一面墓碑前停下。
墓碑四周干干净净,没有人来过。
宋怀靳微微弯腰,沉默着将手里一束白色的花放在墓碑前,然后直起身,默然地继续站着。
阿东站在他旁边,一言不发地撑着伞。
半个小时后,宋怀靳才动了动身形,淡淡道,“回车上。”
两人原路折返,他再次坐回车里时,身上沾染的雨水潮气变得愈发明显起来。宋怀靳低头随意拍了拍身上,接着往后靠了靠闭上眼,像是在闭目养神。
先生没发话,阿东不敢开车。他也知道先生在等谁。
雨一直没有停过,反而有愈下愈大的趋势。阿东睁着眼,仔细盯着墓园门口,生怕错过任何一个身影。
然而一直等到天色暗下来,也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先生。”阿东终于在一片寂静里开口,“再不走……火车就要晚了。”
宋怀靳缓缓睁开眼,目光沉沉地望向窗外。雨天里的夜幕好像更加阴沉,整条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她没来。
不想见他,不想回到洪城,已经到了宁愿不来祭奠亲人的地步?
宋怀靳倏的笑了。
“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童谣出自民国童谣课本,就叫打鱼歌。其实我觉得很多首都写得很好,可爱温馨又很有意思
关于无拘无束这个词写的时候我想到看过的一句话,出自卢梭,人生而自由,却不往不在枷锁之中。特别喜欢这句话。
这章写得巨顺。
好喜欢女主在鹿阳的这种氛围,好像无忧无虑一样。
☆、第 71 章
病愈之后, 宿碧简单收拾几样衣物就买了火车票回洪城。
陈水章本想跟着一起回去,但被宿碧说服留了下来。毕竟教会小学人手本就紧张, 还有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一是在卡尔神父认识的那位绘画老师有空时去讨教经验,二是陈水章还找了一份画廊的工作。宿碧觉得这些事总不能为自己耽搁了。
火车上颠簸了一天一夜后抵达了洪城。明明只离开半年, 然而宿碧却觉得像阔别已久。
行李并不多,所以她提着先去了墓园。小路蜿蜒而上, 她慢慢走着,大病初愈又风尘仆仆,只觉得身体有些吃力, 手脚都发软。
等走到爷爷墓碑前时, 她步子忽然顿住了。
墓碑前摆着一束花, 已经枯萎的七七八八了。一瞬间宿碧心里闪过无数猜测, 某个名字浮现在脑海里。
如果真的是他,宿碧觉得自己该庆幸,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病, 避免了两人再碰面的可能。
她蹲下身,将那一束已经枯萎了的话给收拾好, 最后裹在手帕里, 打算一会再扔掉。
…
等她从墓园离开时已经是傍晚。
宿碧原本都已经走下台阶几步, 可是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墓碑在晚霞笼罩下仿佛也褪去冰冷,泛起几分暖意。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最后回头朝墓园大门走去。
宿碧按照写给艾琳的信里约定的那样去她住处落脚。
门铃响了几声,艾琳正要去开门, 走了几步猛然想起什么,退后了些将矮桌上一份报刊塞进一堆书籍里藏起来。
有关宋怀靳的消息还是别让宿碧看见吧,免得又想起难过的事。
两人一起做了饭又吃了个干净,从厨房走出来时,宿碧余光瞥见沙发旁边的一摞书,最上面一本的书名让她眼前一亮。
这本书她找了很久都没借到,也没买到,没想到艾琳这里竟然有。
“这本书能借给我看看吗?”
艾琳看一眼宿碧指的位置,没多想自然而然就点了头,“当然。”
然而等宿碧将书拿起来时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张了张嘴想阻止,但想想也只会显得突兀奇怪。
一份报刊显露出来,宿碧本来只随意瞥了一眼,然而下一刻又愣愣地不由自主重新看回去。
几个熟悉的字眼印在报纸上。
北成纱厂。
她抬手将报纸拿起来,从标题再看到底下简短一段文字。
宋怀靳人已经搬离洪城,北成纱厂要另外在其他地方开设,洪城这一家已经委托给别家做分厂。
……原来他已经走了,自己却还担心会碰见他。本就是没可能的事,更何况洪城并不小,要碰面谈何容易。想来爷爷墓碑前的那一束花也不可能是他放的,或许是别的什么人有心来祭奠。
“阿碧?”艾琳有些不安,迟疑着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