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孩子有什么意外,或者教会小学的任何一个孩子有了意外……
他根本不敢想。
这会是清晨,宿碧刚起床不久连早餐都没来得及吃,等折腾一番将孩子托付给医生后,只觉得浑身都在发软。
陈水章见她脸色煞白,额角鼻尖还挂着汗珠,忙让她到长椅上坐下,“你坐着,我去给你买点吃的来。”
宿碧摇摇头,“我吃不下。”
“不论如何也得吃一点。”说完没再等人反驳,转身就快步朝着医院外走去。
宿碧垂着眼,双手不安地交握着搁在膝盖上。
阿顺一定不会有事。
…
“……状况从与上回检查的结果相比,似乎乐观了些。但……宋先生,我还是同样的观点,如果您的手想要痊愈,恐怕只有洋人能够做到。您有这样的财力,完全可以去国外做手术。”
检查室里的男人低头不紧不慢地将挽起来的袖口放下,再慢慢将袖扣扣好。
医生便知道这回的劝说也是同样的结果了。
于是只能叹道,“既然这样,那还是如同从前那样,尽量少使用右手,更不要负荷重物。阴雨天里一定记得保暖,实在疼痛难耐再服用药物。”
同样的叮嘱他已经说过许多遍,但这位宋少一直不愿意去国外做手术。听说是美国留洋回来的?为什么不愿意去国外医治?洋人的医术可好了太多。
宋怀靳微微颔首,接着就转身走出了诊室。
门外阿东正站着等,见宋怀靳走出来后迟疑着上前道,“先生,我方才看见少……看见宿碧小姐了。”
宋怀靳脚步一顿,沉了脸色回过头问,“人在哪里?”
“在急诊室那边。”说着阿东又赶紧补充,“先生您别急,不是宿碧小姐,她跟一个男人抱了个昏迷不醒的孩子过来,大概是救济会的。”
沉默片刻后,他低声道,“过去看看。”
那边宿碧正愣愣坐在长椅上,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医生说的那番话。
“或许是前些日子因为路途辛苦所以抵抗下降,也有可能是火车上人多且杂,因此感染病菌隐患,昨天一受凉夜里就一并爆发出来……如果撑得过这两天还好说,撑不过就有些危险了。”
撑不过就有危险……
她将脸埋入掌心,心乱如麻又六神无主。
来上海明明是件好事,可阿顺却因此被埋下生病隐患,昨天合唱会大家高兴的样子还很鲜活,可今日就已经重病到生死未卜。
这一切发生的太猝不及防。
宿碧捂着脸,因此也没能察觉身边有人靠近,直到最后几声脚步近在咫尺又悄无声息停下,她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
宋怀靳垂首微微皱着眉看着她,“怎么了?”
宿碧敛了神色,垂眸摇了摇头,“没什么。”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后,他忽然又开口道,“有孩子生病了?”
“……嗯。”宿碧点点头,心里觉得无助,然而却知道面对他自己并不适合袒露这种脆弱的心境。
“需不需要帮忙?”
“医生说会全力救治,现在只能等。”她勉强笑了笑,“谢谢你。”
宋怀靳心里自嘲地笑了笑,她还真是客气分明地近乎于陌生人。
余光忽然瞥见左边不远处有一道人影,他转头望过去,那个姓陈的正提着东西站在那里,看见他眉头一皱,转而看向长椅上坐着的女人,喊了声,“阿碧。”
宋怀靳右手下意识猛地握紧。
这称呼十足的亲密。
宿碧闻声看过去,陈水章像没看见一旁站着的人似的快步走过去,递给她手里的早餐,“附近都没什么卖吃的的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早点铺子,你将就吃点。”
虽然宿碧是真的没胃口,但也不能浪费他一番好意,因此道了声谢接过,慢慢一口一口吃起来。
只是在宋怀靳目光注视下愈发有些食不下咽。
“这位是?”陈水章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对着宿碧问道。
宿碧迟疑着不知道怎么说,想了想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是我以前的丈夫,我们现在已经离婚了。”
告诉陈水章的同时,也是在提醒宋怀靳,提醒自己。
陈水章觉得心里松快了些,露出一个微微恍然的神情,“原来是宋先生。”
宋怀靳脸色有些冷,明知这人带着刻意的成分,却还是被这句话弄得不舒坦。这完全是明晃晃昭示对他和宿碧的事或许有所了解。
陈水章已经伸出右手。
他垂眸淡淡瞥了一眼,没有理会,走了两步到宿碧身边的位置上坐下。
“陪你等。”
陈水章忍不住有些咬牙切齿,但此时确实也不是纠结这些事的时候,于是走到宿碧另一侧跟着坐下。
宿碧只觉得头疼,但这会她没精力计较,只能装着视而不见。
最后阿顺输着液被带到病房里,宿碧放心不下,按照医生所说这两天本来就危险,因此觉得还是留下来守着为好。
“你们先走吧,我照顾他就好。”
陈水章立刻反驳道,“那怎么行,你怎么撑得住?还是我来。”
“我照顾起来总要细心一些,你不用跟我争了。”宿碧有些无奈。
“那我陪着你。”
“你也在医院,那孩子们怎么办?他们肯定都吓坏了,卡尔神父那里也需要你去说明情况。”
最终陈水章有些闷闷地应了一声。
宋怀靳站在几步开外,看着两个人熟稔自然地你来我往,仿佛容不下别的人插足进去,语气听着甚至像一对夫妻……
他闭了闭眼,克制着不攥紧右手。等再睁开眼时神色又恢复如常。
“你……”宿碧犹豫着看向宋怀靳,最后低声道,“你回去吧。”
片刻后,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
很快卡尔神父听说消息后来医院里探望,陈水章也跟着来了。两人一直待到傍晚,这时阿顺身上的热度下去了些,虽然仍不敢松懈,但到底放心了点。
眼看着就要天黑,陈水章还是想留下,宿碧只好劝他让他第二天早晨来换自己回去休息,这才把人劝走。卡尔神父也拗不过,最后跟着陈水章两人一起回了救济会。
然而阿顺夜里竟然又烧了起来。
护士又来挂了吊瓶,宿碧忍不住问她情况是不是更糟了,护士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
宿碧只能一遍遍用温水给躺在病床上的阿顺擦身。夜已经很深,她却一点困意也没有,或许由于夜晚一个人待着更加脆弱,她擦着擦着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
等给阿顺擦完身,她站起来想去外面打水洗个脸。
宿碧轻手轻脚打开房门,然而刚一走出去就愣在原地。
门外走廊上灯光昏暗,一个高大的身影正靠墙而立,听见这边的动静后立刻转过身来。一双深邃且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些疲倦之色,跟宿碧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作者有话要说: 勤劳的我双更了!
☆、第 75 章
两人隔着一条走廊, 谁也没有先开口。
半晌,他轻声问道, “哭过了?”
宿碧鼻尖忽然泛酸,下意识摇摇头撒谎道,“……没有。”说完又是相对无言。这样过了片刻, 她默默转身朝走廊另一边走去。
用冷水洗了脸之后,宿碧觉得清醒了许多。她想到病房门外的宋怀靳, 竟然有些不敢回去。
然而再如何磨蹭也不可能在水房待到天亮。等她往回走时,远远的就看见那道身影依然站在走廊上,地面投射出一片阴影。她还没走近, 宋怀靳就已经抬眼看过来。
宿碧被他的目光弄得不自在, 只能垂眸盯着地面一路往回走。
“……你怎么还不走。”等走回他面前, 她迟疑片刻开口问道。
他没回答, 过了半晌才缓缓道,“你喜欢他?”
他?
宿碧怔愣片刻,脑海里灵光一现明白了宋怀靳这一句里的“他”指的是谁。
当然不是。陈水章于她而言只是朋友, 可她为什么要回答他这个问题?肯定否定都显得别扭。因此宿碧一言不发,只是沉默。
宋怀靳却当她默认了。
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没等他再多说什么, 宿碧已经转过身, 手搭上了病房门把手,“我先进去了,阿顺还需要人守着。你回去休息吧。”说完径直打开门,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门被轻轻合上。
走廊上昏暗的灯光沿着门打开的缝隙流泻进病房里, 接着被挤压成一线光源,最后被彻底隔绝在外。
门关上的那一刻,宿碧莫名觉得心里有些闷。
她能察觉到宋怀靳一直盯着自己,直到门合拢也没再说什么,可他目光近乎灼热,里面有太多宿碧看不明白的东西。
她也不用去弄明白。等她回了鹿阳,这一切也只是昙花一现。
宿碧深深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摒除杂念,弯腰去碰了碰阿顺的额头。
好像温度没有再一路往上攀升,但宿碧也不能肯定,只能接着从水壶里倒出热水,混合着盆里已经冷却下来的变得温度适中。她将帕子浸湿,再次帮阿顺擦身降温。
就这么忙活了一晚上,宿碧几乎一宿没睡,实在困倦觉得撑不住了才趴在床边眯一会。
“阿碧。”突然有人轻声喊她,宿碧猛地惊醒过来。
陈水章正站在她旁边,一脸担忧,“我来看着阿顺,你回去睡一觉好好休息休息。”
宿碧脑袋还有些迷糊,愣愣地说了句“你来了”,接着就转身伸手去摸阿顺的额头。手放上去的那一刻,陈水章提醒道,“我刚才来的时候已经试过,好像比昨天傍晚还低一些了。”
等宿碧伸手试完之后发现的确如同陈水章说的那样,整个人也不由得放松下来,接着忍不住将脸埋入掌心。面对一片黑暗,她疲倦地眨了眨眼。
幸好……幸好温度又降下来了……
“是不是很累了?快回去休息吧。”
宿碧直起身,叹了口气,“昨天深夜阿顺突然又烧起来,护士又来挂了水,问了护士,她也不敢做什么保证。我差点以为……”说着那股后怕又涌上来,于是停住没再说下去,陈水章却听明白了,神色凝重起来,最后安慰道:
“虽然一直反反复复,但大体在降温就是好事。”
宿碧点点头,叮嘱,“记得用温水帮他擦身降温,次数勤一些,但是也注意不要让他再受凉。”
“好好,我知道。你别担心了,快回去休息吧。”
虽然说好早晨陈水章来换自己,但宿碧这会却又不放心走了。陈水章看出她的意图,皱眉说道,“如果你累倒了,就是想照顾阿顺也没办法了。”说话时神情就像是平常教训那些孩子,宿碧不禁觉得好笑。
“好,我回去休息休息,然后下午再过来。”
“多睡一会,我也能照顾好阿顺。”
宿碧简单洗漱了之后就慢慢往医院外走。几乎一晚上没睡,她现在头有些发晕,头重脚轻的。
“宿碧小姐。”身后忽然有人出声道。
宿碧转过身后微微一怔,“阿东?”
阿东笑着点点头,“先生吩咐我送您回救济会。”
“……不用了,谢谢你。我自己坐黄包车回去就好。”
“这……”阿东神色有些为难,“您昨晚大概没休息好,先生也是不放心您就这样一个人回去。您就让我送您回去吧。”
宿碧无奈,也没再推辞,“那麻烦你了。”
“宿碧小姐不用客气。”
她跟着一路走到停在路边的汽车前,阿东又弯腰帮她打开车门。宿碧正准备坐进车里的动作却忽然一顿。
后座另一边还坐了个人,从她这里看过去,只能看见肩膀以下的部分。
白色衬衣与黑色长裤。里面坐的是谁不言而喻。
阿东那一番话让她以为宋怀靳并不在车里,他这是昨晚并没有离开……还是今天清晨又过来医院?
等她坐好后,阿东才松了一口气,弯腰将车门给关上。
车里安静得有些压抑。
宿碧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街景,脑海里思绪杂乱。
如果只是在上海两人偶然遇见,宿碧还能告诉自己也只是偶然罢了,往后会与这三年里一样,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但他却再三做出这样的举动……宿碧觉得自己猜不透他的意图。
但凡他说的再多一些,或许她能够开诚布公地跟他谈一谈。然而现在两人就像隔了一层玻璃,互相能够看见,却不能得知一举一动的含义,不能知道彼此的想法。
没有谁先捅破,就这样僵持着。
车转过街角时,一辆黄包车突然从巷口窜出,阿东一惊,忙将车头猛地向右转以免双方碰上,这样一来宿碧根本坐不稳,随着惯性就朝旁边倒去。
等她再回过神时已经侧倒在宋怀靳怀里,同时他也伸手一把环住她,这才避免了更狼狈的下场。
男人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萦绕在耳边,揽住她的右手却迟迟没有放开的意思。前面开车的阿东本来都已经侧过身准备说什么,结果看见两人这副模样又赶紧转了回去。
宿碧已经下意识朝宋怀靳的脸看过去,两个人目光碰在一起。静止的一两秒于此刻的她而言仿佛又漫长的不可思议,又短暂的只是眨眼间。
宋怀靳揽住她的那只手忽然轻微颤抖起来,这时没等她说什么,原本正紧紧盯着她的男人忽然撇开头转开了目光,手也收了回去。
宿碧赶紧挪回原位坐好。
心口仿佛还跳得飞快。她抬手将散落下来的发丝别在耳后,迟疑道,“你……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