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笑了,给他掖了被角,又说,“我早给你煮了些蜂蜜水,你喝点罢,祛祛胃里酒气。”
薛延这次终于松了手,在炕上躺了会,等阿梨端着杯子回来,又坐起来,乖乖饮下。
“好了。”阿梨倾身帮着他解了外衣叠放在一边,又脱下袜子,柔声道,“睡罢。”
薛延迷迷瞪瞪的,恍惚间觉得阿梨说话像是唱歌一样,他架不住困意,不知不觉睡过去。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他听见阿梨似是和他说,“以后别再这样晚回家了,也少喝些酒罢。”
他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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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一家人终于齐整坐在桌边,一起吃了餐饭。
再见到薛延,他又是副清醒正常样子,冯氏显得十分欢喜。思及薛延昨日没好好吃什么东西,又有胃病,阿梨煮了稀粥,又将赵大娘送的豆瓣酱挖些出来炒了,配着腌花生一起吃。虽然简简单单,但极为下饭,薛延饿得很了,一连吃了两碗多。
院里鸡鸭吵闹,厨房饭菜飘香,倒是难得有些家常气氛。
冯氏免不了又啰嗦许多,但她不好对薛延直说什么,只旁敲侧击,好在薛延今日脾气极好,间或点头应一声,半点脸子都没撂。冯氏便就更高兴,连知晓昨日薛延与侯才良出去的阴霾都散了不少,脸上一直挂着笑。
吃罢饭,薛延收拾了东西去书院,阿梨擦擦手,出门去送。二人一前一后离了半步距离,走得安静,眼瞧着要到门口,薛延忽然停住,阿梨反应不及,差些撞在他背上,被薛延抓着胳膊扶稳。他身量高,阿梨瞧他,要仰着头看。
薛延手仍在她臂上,捏了捏,皱眉道,“太瘦了。”
以前和薛延亲近,是他醉时,今日第一次离神志清醒的他这样近,阿梨两手交叠放在腹前,唇张着说不出话。她微扬着脸儿,颊边跃上一丝红,羞怯怯小女儿情态。
薛延眉峰轻挑,抬手捏她下巴一下,又道,“以后多吃些。”
这动作亲昵异常,阿梨呆住,而薛延完全出自下意识,话出口后,也愣了。两人面对面吹了半晌风,最后还是薛延先缓过神,他若无其事捏了捏鼻梁,甩了书袋到肩上,说,“走了。”
阿梨“啊”了一声,看他推门出去,也跟着往前走了两步,轻声问,“那你今晚要回来吃饭吗?”
“回啊,不回家我去哪儿。”薛延侧身,手指冲着院里点了点道,“进去吧。”
阿梨笑起来,手指抓了抓裙摆,连连点头。
见她妍俏样子,薛延勾起一边唇角,直直往前走,也不再回头。
见他背影隐在转巷处,再也不见了,阿梨终于转身。她小心绕开脚底围着她转的鸡鸭,轻快往屋里走,可再抬头时,竟对上冯氏笑意盈盈的眼。她就抱着个笸箩站在厨房门口,也不知看了多久。
阿梨怔住,她脚步一顿,刚落下去的那抹霞色渐渐又浮上来。
冯氏倒是没提别的,只说,“我刚才随手翻了翻,竟瞧见墙角竖着好大一袋子南瓜子,趁着今日天头好,咱娘俩给它晒晒,过三日就能炒了吃了。”
阿梨自是应着。她先到厢房里拿了张席子到院里铺好,又赶了鸡鸭都进篱笆里,便挽着袖子帮冯氏一起将南瓜子洒在上头。
南瓜有瘪子,要一边洒一边挑,冯氏带着阿梨坐在席子边,闲聊着做活儿,倒也不觉得多累。
瘪子都扔在旁边一堆,等着待会收起来喂鸡。冯氏弓着身,拨拨翻翻看里头有没有漏掉的好子儿,忽然想起什么,问阿梨道,“我以前有没有与你说薛延他家中原来是做什么的?”
阿梨手里还捏着颗南瓜子,摇摇头道,“没有。”
冯氏说,“薛家以往是做官的。”她拍拍手,站起来道,“你等等。”
阿梨瞧着她迈过席子,掀了帘子到屋里去,没过一会又出来,只手上多了两本书,递给她。阿梨接过来,本不明所以,却在看见那书名字时顿住。
《资法通史》、《前朝集要》。
她虽为女子,多读些诗经楚辞之类,但这两本,她还是知道的。出自前丞相薛之寅之手,集前朝史料于大成,是部难得佳作,为赶考学子所追捧,她弟弟也曾多次与她提及这部书。只是后来薛之寅因遭人诬陷叛国通敌被斩首,这书也就成了□□,虽说后来也算是平反,但书禁未解,薛家的所受的苦难也无人顾及,原为泱泱大族,最后枝叶尽散,死病过半。
国君昏庸,为顾及面子,往后时日对此事只字不提,遑论慰问,可怜薛家一代清贵世家,便就此消散了。
冯氏似是想起往事,也有些感伤,过许久才道,“著了这两本书的人,是薛延的亲祖父,名唤薛之寅。”
这消息让人震惊,阿梨眼也不眨地看着冯氏,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以往只道薛延矜贵,性子骄横些,却没想到他竟出自如此勋贵世家,又在少年时经历如此波折。阿梨忽然觉得,薛延对读书之事的厌恶,许就是缘于此。
冯氏说,“薛延自小便就是我看着长大的,说句不敬的话,我一直都是将他当亲孙儿待的,自家孩子,怎么瞧怎么好,我对他也一向纵容,但只逼过他两件事,一是送他入书院,二是留下你。”她叹气道,“阿梨,我是真的怕薛延走上歧路。”
阿梨抱着书,心中隐隐察觉到冯氏为何在此时与她挑明这番话。
冯氏拉过她的手,说,“我与薛延虽身份上悬殊,但大事上,他能听进我的话,且我瞧着今日,他对你并非无意。你是好孩子,我一直都看在眼里的,我本还怕着你觉得日子苦,会不愿留下,但现在瞧着,我是多虑了的,我们阿梨是顶好顶好的姑娘。”
阿梨咬着唇,轻轻唤了声,“阿嬷,”她抬手,用指腹抹去冯氏眼角的泪,道,“日子好好的,您哭甚么。”
冯氏说,“梨儿,你不知道,现在这样日子,对我们娘俩来说,来得到底有多难。”
阿梨环住她的肩,温声道,“浪子回头金不换,薛延本就不是坏人,咱们信他定能学好的。”
冯氏含着泪笑,她垂眼在袖里摸了摸,不知怎么就变出只镯子来,探身戴到阿梨手上,道,“这是薛家夫人临走前托于我的,是传家宝,世代传于儿媳,今日我便就做主,将它予了你了。只是要委屈你,婚事要再耽搁些时日了。”
阿梨伸指摸了摸那镯子,触感温润,油翠欲滴,是难得好玉。
冯氏抚了抚她脸蛋,道,“少来夫妻老来伴,你们以后,便就一起好好过日子罢。”
第9章 章九
下午的时候,冯氏带着阿梨一道去了城西的小河边,那里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柳树林。已是二月底,草长莺飞时节,河里水也开化了,不时有条黑色鱼儿张着嘴跃出来,溅了阿梨满裙的水。
冯氏笑着看她忙不迭掸裙子的样子,道,“等天头再暖和些,便就来这里捞两条鱼,回家里炖了吃。这河里鲫鱼最鲜,肉嫩的入口即化,配着白萝卜最好,又补身。”
阿梨抬脸道,“豆腐也好吃。”
冯氏笑得更开。
春日刚抽芽的柳条极为柔软,上面还只有嫩嫩的芽尖,枝条上覆一层茸茸的皮,远看养眼新绿。从树下走过,鼻端底下都盈满了泥巴和草叶的味儿,冯氏在阿梨前面,手里拿着劈刀,教她要如何去砍,“刀尖要亘在枝上最邻近树干的地方,手腕往下顿一下,劈开一道小缝儿,再将刀嵌进去,左右晃晃,那条间隙就变大了,这时候便就可以用手去扯,也不会费多大力。”
阿梨力气比冯氏小了许多,这事说着简单,但真做起来,没砍下几枝便就乏累了。冯氏知她比旁人体弱了些,又看见她鼻尖上涔涔的汗,便笑着摆摆手道,“你莫要做了,到一边歇着去,做的慢不说,还要妨我的路。”
阿梨有些不好意思,握拽着一条柳枝道,“阿嬷,我还能再坚持多一会的。”
冯氏推着她肩膀往前送了送,道,“我这用不着你,你便背着你的小篓到那边去坐着,咱们还能早回家些。”
见她这样说,阿梨也不再拗着,乖顺抱起地上的竹篓走到一边去,眼盯着冯氏方向,看若是柳条积的多了,就颠颠跑去拾起来,规规整整在篓里列好。
阿梨坐的地方是一棵百年榕树,树根遒劲蜿蜒着突出地面,虽只是初发嫩芽,但仰头看枝茎繁密,也能挡住大片日光。
她端正坐着,精神头本还是饱满的,但微风徐徐,实在催人发困,没多会便就往后靠着打起盹,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冯氏已经做完活儿,正抱着一丛枝条往她这边走。阿梨“呀”一声,知自己贪睡误了事,撑着地便就想起身,刚站起来,却听“扑通”一下,有什么东西从她怀里落到了地上。
阿梨低头,见那里竟伏着只巴掌大的黄毛兔子,一双茶褐色眼睛半睁不睁,懒懒瞧着她,天不怕地不怕样子。
阿梨恍然觉得,这兔子长得分外像薛延。
冯氏没几步走过来,瞧着阿梨脚底的东西惊呼一声,道,“这是哪儿来的?”
阿梨摇头,将那一团儿抱起来,“我也不知晓,许是趁我睡着时偷跑进我怀里的。”
冯氏也伸手揉揉它脑袋,说,“倒是缘分,家里就你一女孩子,陪我待着也孤寂,便就留着养吧。正开春了,地里苣荬菜多的是,咱家也不差这一张嘴。”
阿梨欣喜点头,道,“谢谢阿嬷。”
冯氏问,“那你给它取个甚么名字?”
阿梨踌躇好半晌,最后小心翼翼问,“叫阿黄好不好?”
冯氏笑了,“这名儿像是给狗取的,但也不妨事,便就叫阿黄吧,倒也好记。”
阿梨喜色更胜一分,她把阿黄放在地上,又摆好了小篓里的柳枝,轻快背在背上,阿黄倒是安然,懒肥肥的,也不怕生,跑都不跑半步。冯氏啧啧道,“这甚么兔子,没见过这样的。”
阿梨抱了阿黄到臂弯里,不时掐掐耳朵和屁股,一路上都弯着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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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延回家时候,阿梨正坐在灶台边上看着火,手里拿着个旧漏了的篮子,往里添茅草叶给阿黄做窝。
懒兔子和一群鸡鸭卧在一块,相处倒是和谐的很,它还小,冯氏说也就刚满月,院里有只红顶黑毛公鸡,膘肥体壮足有一尺半长,两者趴在同一处,阿黄瞧着还没人家的屁股大。
薛延叉着腿在旁边看了好半天,还以为那公鸡下了个长毛的蛋。
阿梨察觉到外头动静,歪身唤了句,“怎的不进来,站在那里做什么?快洗洗手,就要吃饭了。”
薛延拧着眉头过来,看着她手里铺得软绵绵的篮子,问,“这什么东西?”
“窝。”阿梨说,“你刚进门时,没瞧着有只兔子?”
“兔子?”薛延重复一遍,又转身折了回去看,他左右瞧瞧,最后拿着烧火棍捅了那公鸡一下,阿黄这才终于露了面。他颠着棍子又戳戳阿黄屁股,倒是乐了,回头看向阿梨,问,“你要养这个?”
阿梨靠着厨房门站着,道,“不成?”
“成啊。”薛延挑起一边眉梢,“这兔子瞧着不错,若是再长大些,会好吃。”
阿梨怔了一瞬,问,“什么好吃?”
薛延说,“肉啊,要不还能什么。”
他说得神色自然,把棍子提回厨房,又掀了锅盖看看里头煮着的倭瓜,再扣上时才看见阿梨欲言又止模样。她脸色涨的绯红,眼里水亮亮,好久憋出一句,“不能吃。”
“为什么?”薛延一脸认真道,“能吃的,你许是未吃过,兔子肉又瘦又嫩,还补身子。红烧或者烤了吃最好,清蒸也不是不可以,但若是料放的不对,会有腥味。”
阿梨现在也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好了,她怕若是和薛延说“我是想养着这兔子陪我的”,薛延会立时就答一句,“不若我们今晚就把它吃了罢,满月时候最嫩。”
薛延今日看似心情不错,洗了手后坐在旁边凳子上,胳膊肘拄着膝盖,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阿梨聊天。他说,“你不吃这个,莫不是听了什么传言?说吃了兔子肉,以后会成豁豁嘴。”
阿梨手指攥着裙摆,没说话。
薛延道,“那都是屁话,当不得真的,我从小至大吃了得有几十只了,现在不还好好的。”
阿梨终于忍不住,说了句,“咱就不能好好养着吗?”
薛延正忙着剥花生往嘴里塞,听她这话,手一抖将壳塞进了嘴里,咔吧一声嚼个稀烂。
“养着?”
在薛延的印象里,母鸡用来下蛋,公鸡用来孵崽儿,剩下猪羊牛及兔子,都是用来吃的。为了扳正他这个观念,冯氏与他叨念了好久,终是勉强让薛延松口。
可看着他冷眉冷眼盯着阿黄瞧的样子,阿梨只觉得心惊肉跳。
现在这个时节,晚上还是有些冷,阿黄才巴掌大,在外头难免冻病,阿梨便就将那个窝给搬进屋里,放在炕脚的位置,又往篮子里放了几根下午回来时顺路采的苣荬菜。薛延盘腿在一旁坐着,看她小心翼翼伺候的样子,撇唇道,“你这用心劲儿,好似在养孩子。”
阿梨低声说,“可不就是个孩子。”
薛延一噎,拨了拨头发摆手道,“随便你去。”
阿梨也不再与他多说,又摸摸阿黄柔软肚子,等揉够了,才下去吹了灯。
夜晚静悄悄的,就连翻身时衣料与被面摩擦的声音都分外清晰。阿梨睁眼瞧着房顶,她是困的,但是脑子却异常清晰,怎么也睡不着,折腾好久,最后侧了身冲着薛延方向,轻声问了句,“睡了吗?”
薛延手臂搭在额上,过好半天才回话,“睡了。”
阿梨笑起来。
她声音轻轻的,伴随着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甜香气,一股一股流水儿似的蹿进薛延心里,搅得他心神不宁。他便也睡不着了,索性撑了身子坐起来,恨恨吼了句,“阮梨初。”
许久没人这样喊她名字,阿梨怔了瞬才缓过神,低低答了声,“嗯。”
薛延说,“你若是再不睡,便就抱着那只蠢兔子一同出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