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锦冷眼看着沈淑莲面上神情变化,前世她从不曾注意这些细枝末节,但活了一世,又与连沁如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之中斗了一世,她哪能再忽略?看着沈淑莲迅速压下了火气,知道这是将这笔账算到了自己头上。当下在心中嘲讽了自己一句,此等心机,前世的自己竟什么都没有察觉,真真是白活了一世。
小桃已哭着被拖了下去,沈淑莲克制着劝解了几句,好容易哄得连胜先去吃饭,连胜拗不过连锦要守灵的坚决,只好吩咐了厨子做些精致膳食一会送过来。
从始至终,连沁如都蹲在连锦身旁,柔声劝解。
此刻她也随着父亲走向了后堂,还一步一回头,十分不放心一般。
连锦看着他们的背影,冷冷一笑。
此一夜,相安无事。
此时已是董月容故去二日。守灵需三日,已错过了一日,连锦在灵堂中跪了一夜又一天,任凭连胜怎么劝解也无用。到了第三日的夜晚,她正跪在堂中,外面有脚步声渐近。
她的眼皮微微一颤,是连沁如。
前世,她因为庶出的身份,再加上沈淑莲的威仪,向来在府中是不受待见的。而连沁如是高高在上的将军府嫡女,又是当朝太傅的外孙女,与她可谓是云泥之别。她常年留在军中,因此在府中时,她俩是无甚交集的。
她没有回头,便听到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道:“妹妹,你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又跪了这一天一夜,便是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了。今夜便由我来守夜吧,左右二娘也是我的长辈,我来替你,也是应该的。”
连锦微微挑眉,有些诧异她竟会有如此举动。
连沁如与她长得八分相似,只是她偏英气一些,眉目间多了几分硬朗,而连沁如则不同,从头到脚,她都是一派温婉之色,与她那母亲是如出一辙的大家气质。
若是她没有经历过那一世,此刻怕是要被连沁如的温柔相待感动得红了眼眶。毕竟在这府中,除了爹娘,她便再也没感受过一分温暖了。但如今,转念一想便明白了,今夜是守灵的最后一夜,传闻此三日内,故去的亡魂是要回家看上最后一眼的。
第四章 中毒
将军的深情众所周知,连沁如想必是知道昨日小桃的事让父亲心里有了芥蒂,趁着今夜连胜必然要来此,索性演个孝女的角色,以博取父亲的欢心了。
倒是委屈了她!
连锦摇摇头,道:“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生前我未能尽孝道,如今断不能连这礼节也违背了。谢谢姐姐的好意,姐姐待我好,连锦记在心里了。”
连沁如却不是要她这一句记在心里了。又假意哄了两句,见连锦实在劝不动,索性在她身旁的蒲团上跪了下来,两人并肩而跪,八分相似的一张脸,不知情的人看了,定要以为是对双生姐妹。
连锦心中实在不愿此人玷污了母亲的灵堂,却也知道不能在此刻发难。只得由着她去。
半晌无言。
入夜,连胜果然来了灵堂。
见姐妹二人同跪于灵堂之上,守着棺木旁那一盏灯,心中略略宽慰。铁骨铮铮如他,也在棺木旁长吁短叹了好一阵。
连锦眼中又是一阵酸。
父母的事,她是知道的。
她自小生在外公家中,母亲随外公,共同经营家里的武馆。母亲对父亲的爱慕,便如同父亲对母亲一般,深刻到骨子里。她曾一遍一遍听着母亲讲他们过去的事,父亲如何来了这武馆学艺,又如何与母亲相爱。一次次征战之后,父亲在朝中已小有名气。那时父亲正自一场大战凯旋,欢天喜地欲娶母亲进门,却不料亲事尚未举办,一道圣旨已进了门。
当朝太傅之女,身份何其尊贵。父亲乃忠君之臣,不能忤逆了圣上的意思,只得无奈先将那身份尊贵的沈家贵女娶进了门。
饶是如此,母亲仍毫无怨言,住在父亲为她置办的宅子里,心甘情愿为他生下了连锦,只为他一句诺言。
而她与母亲总算等到了父亲在朝中站稳脚跟,风光入门的时候,不曾想,饶是忍气吞声,沈家还是容不下他们,终究是下了杀手。
她眼中有冷光渐渐凝集,终于在沈淑莲带着钟嬷嬷进灵堂的一刻达到了顶峰。
沈淑莲照例宽慰了丈夫一番,却没有上香。
她带了几样吃食来,吩咐钟嬷嬷给两位小姐端上,一边拍着丈夫的背一边道:“难为如儿有心,晚饭也没吃,说是要来替妹妹守灵。我说锦儿孝顺,必然不会同意。果不其然,唉。”
一字一句听在连锦耳中,皆是刺耳。
连胜叹了口气,没说话。
不久便是子时。
这几个碍眼的人在堂中已有些时候,一旁的连沁如显然没有受过这般苦,时不时用手按着膝弯处,眉头也是皱得紧紧。她不过想要做做样子,如今目的达到,自然是不必再装了。忽然身子一歪,软软倒了下去。
钟嬷嬷哎哟一声,忙过来扶住了她,半搀半扶着往一旁椅子上坐了,口中心疼道:“小姐,你这是何苦呢,本来身子就弱,二夫人知道你的孝心,必然也会体谅的。还是随嬷嬷回屋吧?”
沈淑莲道:“如儿身子骨弱,已经跪了两个多时辰了,难免吃不消,明知如此还要逞能,真是傻孩子。”
连沁如在钟嬷嬷的呼唤中悠悠醒转,听了母亲的话,虚弱摇头道:“女儿既然说了要替妹妹守灵,便要守到底的,怎能半途而废?若是二娘知道了,也该怪我心不诚了。”
他们一言一语,显见得是早有预谋。连锦冷眼旁观,心中恨极他们当着母亲的面还要此般惺惺作态,连胜却不知,只道:“如儿你身子不好,不可硬撑。且回房休息去吧。这里有爹爹和你妹妹呢。”
连沁如又是推脱了一番,这才半推半就由钟嬷嬷扶着往卧房去了。
沈淑莲自然是不放心跟上。三人配合着做这一场戏,已足够在连胜心中留下好印象。
可这里有个连锦。
她眼中寒光一闪,趁着他们刚刚走到门口,背对着自己,父亲又一脸神伤紧紧盯着母亲的牌位,手腕翻转,霎时几道劲风过,堂中烛火灭了大半,只棺木旁一盏油灯微微闪了闪,昏暗地发着光。
堂内一时鸦雀无声。恰在此时,外头街道上传来子时更鼓声,沈氏母女三人面上皆是一白。
连胜起身道:“怎么回事?”
沈淑莲回身,她此刻也有些心中发虚,但到底是太傅一手教出来的,强自镇定道:“想来是夜间风大,将烛火吹熄了。”
这话却是说得蹊跷,炎炎夏日,外头根本没有一丝凉风。
钟嬷嬷看了一眼那灵牌,道:“老奴这就将蜡烛点上。”
她走到灵牌前,手心早已冒出了汗,但她忍住不抖,拼命劝自己道:“只是偶然,哪有什么亡魂归家,都是坊间传言罢了。”
可这时刻掐得刚刚好,守灵第三日,子时。
她抿着唇,正擦亮了火折子,要将灵牌前的蜡烛点上,忽然灵前白幔微微抖动,紧接着一声细微的咔擦声响,响在这昏暗的灵堂中,诡异至极。
“娘?”
连锦惊讶的声音自背后传来,钟嬷嬷手一抖,猛地跌坐在了地上。
连胜与连锦一同扑到了棺木旁。
而门口的沈淑莲与连沁如二人,面上是与钟嬷嬷一般无二的煞白。
那漆黑的棺盖,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
连锦不过是趁着堂中人皆不注意,用内力将棺盖移开了些许,缝隙不大,刚好够她看到其内董月容的脸。
她心中暗念一声:“对不住,娘。”面上便露出极度震惊之色,毫不犹豫地将那棺盖一把推开,看着其中董月容的脸,又看看连胜,说不出话来。
此时堂中只有棺木旁一盏油灯微弱的光亮,如此昏暗的光线下,棺中董月容青黑的嘴唇与惨白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是中毒之貌无疑。
她的眼泪唰的流了下来,声音中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爹爹,娘亲有冤屈!”
先是烛灭,后是棺盖自发打开。
时间又恰好是第三日的子时。
连胜面色沉得要滴下水来。他不顾坐在地上的钟嬷嬷,取了蜡烛点上细细查看,董月容面上青黑之色比前一日更甚,显见得是中毒所致。
他阴沉着脸道:“你不是说,月容是病死的?”
他说话时没看着沈淑莲,但谁都听得出来,他是在责问她。
沈淑莲一颗心砰砰直跳,此事虽诡异,但再怎么说她是太傅手把手教出来的,岂会因这点事情就吓倒?当下上前,只作不知道:“怎么了?”
一边说一边往棺木中看,一看便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沈淑莲语气极度震惊道:“怎会如此?当日月容故去之时我是见过的,面色苍白,全无血色。可如今这样貌……怎么像……怎么像是中毒?”
她面上神色不似作伪,一双柳眉轻蹙,是个不可置信的模样。
一旁连沁如也走上前来,同样震惊的样貌。
连胜冷哼一声,道:“府中之事,向来由你做主,你莫说你不知!”
这话,却是毫不留情地将矛头直指沈淑莲了。
沈淑莲身子一震,眼中迅速蓄了泪。饶是连锦看尽世间百态,也要赞叹一声她的演技。
第五章 莲杀
她看着连胜道:“夫君的意思,竟是怀疑我?我有什么动机?我是太傅之女,也是将军府主母,不必担心有人夺我地位,更何况这些年我潜心礼佛,将军这般怀疑,真真叫人伤心!”
说着说着,便捂住了心口,难受至极的模样,眼角余光却与钟嬷嬷对了一眼。
连胜素来心直口快,不擅口舌之争,当下对门外大喝一声:“来人!”
进来一列带刀士兵,是他养在府中的亲兵。一伙人将灵堂团团围住,连胜道:“替我将程清找来。”他看也不看沈淑莲一眼,道:“将夫人和大小姐送回房中,好生看护着,至于你……”
他转向钟嬷嬷,他方才便觉得她不对,这屋子里这么几个人,面对如此突发事件,为何就她吓瘫在地上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钟嬷嬷,必然是有鬼的。他皱着眉,又想到一事,便对身边那亲兵道:“将她和大夫人房中的下人一并拿了,暂且关押起来。”
沈淑莲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万万没想到连胜竟会如此不留情面,当着下人的面将她拘禁起来,他眼中还有她这个夫人么?他眼中,还有太傅大人么?
她气得直抖,再顾不得什么大家风范,对着连胜恨声道:“将军,你当真要如此?为了个莫须有的罪名,便将我这发妻当罪人一般关押么!”
连胜道:“带下去!”
连锦一直在旁,静静看着事态发展。虽早已知道了母亲是被人下毒一事,但再次见到母亲遗容,还是纠结难当。她面上没什么神情,虽感受到了沈淑莲与连沁如愤恨的目光,却仍是站在棺木旁,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有士兵匆匆来报,请到了程大夫。
一阵不满的咕哝声响起,隐约可听清其语句:“这么晚了,还让不让人睡了……”
片刻之后,走进来一男子,面容白净,左眼下一颗盈盈泪痣,将他略显苍白的面容点缀得平添几分妖冶。只是他实在不注意仪容,许是刚从床上爬起来,衣服散乱,显见得是随意披上的。
此人正是上京最富盛名的大夫,程清。说他医术最好或许并不确切,但此人精通毒理,传言这世间只有他没见过的毒,没有他解不开的毒。他便是凭此声名大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