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好容易挤过人群找到头等票和二等票的专售窗口,这里的人流果然一下子少了许多,一点也不拥挤,只是来得迟了些,二等车票已经卖完,只能花大价钱买了头等车的,考虑到路途遥远,买坐票肯定是挨不住的,只好咬牙买了卧铺。
也不消候车了,三人直接走了高等车厢的专用通道进了车厢,这时候也没什么对号入座的规则,都是上车后直接由列车员来调度座次的,这样做主要是为了男女大防,能把陌生男女分开来坐。
冬秀两人被分配在了末尾的一个小包厢内单独住,江耕围这才放了心,又帮着把东西安置好,略交待几句,就有服务员来敲门,礼貌的请送站人员离开了。
随着一声响亮的汽笛呜鸣声,窗外响起此起彼伏的吹哨声和叫嚷声,不一会儿火车便慢慢启动了。
等车厢内逐渐恢复了平静,冬秀这才开始打量她们这个包厢,这时候的火车自然在各方面都不能与后世的相比,可唯独在内装上却比后世的一等车厢还要豪华,这间包厢有两条软榻,俱都包着玫瑰紫的天鹅绒,一屁股做下去,只觉软绵绵的密贴舒适,带弟对这个能申能缩的座椅十分好奇,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起来,玩得不亦乐乎,包厢里甚至还有欧式的梳妆台、盥洗室,拉上那扇门,就自成一个小世界。
冬秀略微打量过后便拿了一本书出来解闷,只带弟还左摸右瞧的看个没完,一边看一边嘴里啧啧有声的赞叹,就连那梳妆台前的玻璃镜也叫她盯着瞧了好半天的稀奇。
一直到晌午,带弟才总算适应了这新的环境,拿出包裹来找吃的:“小姐,咱们带了烧饼、馒头、酱菜、卤肉,还有一壶参鸡汤,还热着呢,趁热吃吧。”
就这样,两人就着带来的吃食在包厢里足不出户的过了两天。
“小姐,咱们的东西好像已经吃完了,这可怎么办,这车什么时候才能到啊,要不等下车停了我下去买点吃的吧。”带弟看着空空如也的食盒欲哭无泪,肯定是她吃的太多了,这下可好,连块点心也没剩下,接下来的日子难不成就要饿着了么,她饿着倒没什么,小姐怎么能饿着呢。
冬秀却是轻舒一口气,可算是吃完了,要不是怕浪费食物,她早不想吃了,那烧饼馒头不过冷了些硬了些,就着汤水还可忍受,可带来的菜却已经略微发酸了,再不吃完只怕就坏掉了。
“走,咱们到餐车吃去。”冬秀放下书,大大的伸了几个懒腰,不管环境多好,坐车到底是一件累人的事,在车厢里坐了两天,她身上骨头都觉锈了。
带弟其实有些害怕,这车厢里都是陌生人,她可不敢乱走,可眼看小姐已经开门出去了,她也只能赶忙跟上去。
几乎在冬秀推开包厢门的一瞬间,就有个长相清秀的年青茶役走了过来,冬秀一看,还是个熟面孔,这两天可都是这个小茶役给她们提供的茶水,得知她们要去餐车用餐,忙殷勤的在前带路,一边走一边给冬秀介绍餐车的情况,知道她是头回出远门,还十分热情的劝她买本铁路旅行指南看看,又得知她要去京城,便向她大力推荐首都游览指南,冬秀想着反正车上无聊,看看也行,况且她也的确需要这个时代的指南来了解一些东西,便跟他买了这两本书。
这小茶役一开始见到冬秀主仆俩就很是吃惊,要知道这头等车厢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偏这主仆俩一副典型的前清乡下人打扮,头上挽髻,身穿绣衣,一点也不新潮,而且她们还跟那些一路高谈阔论、甚至弹琴唱歌的高级人士恰恰相反,自上了火车就关在包厢里不出来,只早晚要壶热水,小茶役越发认定这就是两个土包子无疑了,只不过能坐高等座的土包子肯定也不是一般的土包子,因此小茶役也并不敢傲慢轻视她们。
可能是看冬秀给钱爽快,还有额外的小费,小茶役十分热心的指点她到了餐车里该怎么点餐,那西餐该怎么吃,小费该给多少,一直到餐车门口这才止步回去了。
这餐车又叫冬秀狠吃一惊,若不是窗外晃过的景致,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是进了西餐厅了。
穿着白衬衫卡其色马甲的侍者礼貌的在前引路,入口处是西式吧台,陈列着各式闪亮的杯盘和餐具,前方左侧是铺着深红地毯的通道,右侧是一排褐黄色皮质沙发卡座,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三五成群正在愉快的品味美食,侍者带冬秀到一处空位入座,手边的窗帘是雪白的镂花薄纱,桌上铺的是淡雅的浅绿桌布,中间还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竹编花篮,整体环境十分的典雅清幽,就差来一曲悠扬的钢琴曲了。
一路走进来冬秀便不住眼的打量餐车内的环境,虽然满脸赞叹惊奇,形态却落落大方,并不惹人反感轻视,倒是带弟,自从脚挨上车厢里那软乎的地毯开始,整个人也好似变软了一般,垂头缩肩、低眉顺眼,只管紧跟在冬秀身后小步慢行。
冬秀落座后见带弟垂手站在旁边,便让她到对面坐下,带弟却双手乱摇执意不肯:“我哪能跟小姐坐一桌!”
“行啦,这两天咱们不也是一块吃的么,快坐下,别人都看着咱们呢。”
冬秀俩主仆一进门,那身落伍的装扮就招来不少或惊奇或鄙夷的打量目光,她只当没看到,带弟却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走起路来差点没顺拐了。
听自家小姐一说,带弟便条件反射看向周围,果然有不少人都望着她们这边,也不再推拒,赶紧坐下了,好歹这椅子背够高,坐下后就只能看到头顶了,倒也不再那么打眼。
侍者送来菜单,冬秀翻开一看,居然是中英双文的,而且全是西式菜点,品种倒是丰富得出乎意料,只是价钱当然也不算便宜,基本一份肉扒就要五角钱,只希望它的味道对得起这个价钱。
“头菜要个奶油鸡酥盒、香煎鹅肝酱,汤就要一个牛尾清汤和一个俄式罗宋汤,主菜要一份全熟的碳烤牛扒,和一个七分熟的香煎猪扒,配菜就要法式小面包、蔬菜沙拉、油炸沙甸鱼、蜜汁鸡翅,甜点要西米布丁和提拉米苏,再来两杯柠檬水。”冬秀对着菜单一份份的念下去。
待侍者拿着菜单下去了,带弟才局促开口道:“小姐,咱们两人点这么多东西啊,吃不完多浪费啊。”
你那么大的食量,怎么会吃不完啊,冬秀暗想,况且她刚刚经过其他桌子时已经暗暗留意了,这里的菜品分量并不大,估计是走的少而精的路线,她还怕不够呢。
等菜的间隙冬秀拿起桌上的小册子翻看起来,原来就是刚刚那个小茶役向她推荐的铁路旅游指南,里面有列车沿线站点示意图、各地的风俗特产和特色小吃介绍,还有风景名胜一览表,都很值得一看。
其中还单有一篇坐车的各项注意事项,其中就包括如何在餐车内点餐就餐,而里面还特地标明了一条:这餐车是只对头等车厢和二等车厢的旅客开放的,至于三等车厢的下等人,那是没有资格出入的。
冬秀看到这等为了表示自身高级而明晃晃的歧视行为,心下有些憋闷,坐个火车而已,还要把人分个三六九等。
她合上书册,免得一会又看见什么让人不爽的内容影响就餐胃口。
带弟简直是坐立不安,这里的一切都给她一种深重的压迫感,让她恨不得缩到角落里藏起来。
这时她们的各式菜点也陆续上桌了。
“把这块布扎在领子里,挡在胸前,免得一会儿被汤汁油点溅到衣服上了。”冬秀看她紧张,便笑着教她怎么用西餐。
桌上雪白的瓷盘、明亮的刀叉和精致摆盘的菜点让带弟咂舌,也无从入手,想按小姐教的一手刀一手叉的切那个牛肉块,却总是不得劲,牛肉没被切开,盘子却被划得咯吱作响,引得其他桌的客人纷纷侧目,吓得带弟再不敢动,满脸涨红的僵坐在那儿,似乎要哭出来。
冬秀看她的样子,扑哧一声便笑出来了,带弟从来就是个傻大姐的样儿,头脑直没心眼,很有几分无知者无畏的意思,她还从来没见过她这种样子。
“小姐~”她委屈巴巴的求救。
冬秀只好招呼侍者去拿一双筷子过来。
“嗤~哪里来的土包子,连个西餐都不会吃。”邻座传来年轻女子的嘲笑声。
带弟更加坐立不安了,脑袋恨不得垂到桌子底下去。
冬秀把筷子塞到她手里:“快点吃,冷了可就腥膻了,你这牛排可花了七角钱呢,别浪费了啊。”
带弟“啊”的一声惊呼,立马把头抬起来了,七角钱,天哪,这牛肉块莫非是拿金锅银锅做的不成,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居然比她一个月的月钱还多呢。
也不怪带弟这么吃惊,民国时期的钱是十分值钱的,按购买力来说,一块钱比后世一百块可还要多得多呢。
冬秀曾在报纸上看过一则新闻,说一位纺纱厂的纺织女工全年无休,每日工作超过十小时,刨除伙食费,每月只能赚得五元工钱,这在冬秀看来自然是万恶的资本主义在无情的剥削压榨劳动人民,劳动强度大、工作环境差,工资还那么低,她想着定然是没人愿意去的,谁知现实却是应者如潮,报上说那些女人能够养活自己不被饿死就很了不起了,何况每月还能赚得不菲的薪资,大大提高了自己的家庭地位,至少再也不用担心被贫困的爹妈提脚卖了,也算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就连带弟当时也大发感叹,直说这些女人交了好运,羡慕得不得了。
带弟在江家时也买过菜,七角钱足够买两大斤上好牛肉了,还能饶两根猪大骨呢。
这下她可顾不得再自卑畏缩了,麻利的接过筷子,夹起牛扒大快朵颐起来。
我的娘哎,这样金贵的东西,她可不能浪费了,这是要遭天谴的呀,味道虽然怪了些,倒也挺好吃的。
吃了一会儿,带弟就彻底投入美食的怀抱,完全放松下来了,见小姐每次拿刀切一小块下来,再拿叉子叉了送到嘴里,她摇头啧道:“小姐,你说这厨子是不是忘记给咱们切块了啊,哪里有这样把整块肉端上来让客人自己切的啊,也太会躲懒了,亏得他们还敢要那么高的价钱。”
冬秀闻言喷笑,正想应和两句,却不想隔壁的人倒是抢了先:“哪来的土包子丢人现眼啊,难不成还想厨师切条剁丁,油盐爆炒了不成,那还叫牛扒吗,真是的,这种人怎么会来餐车,莫不是三等座的人偷混进来的吧。”
冬秀气笑,这人是属疯狗的不成,用得着这么见人下菜碟吗,出门在外,她是不想惹事的,可事找到头上还要忍,那未免太过窝囊,反倒叫人瞧不起,说不定这人一会还要说些更难听的话来膈应她呢。
带弟也气得不行,刚刚她还不敢还嘴,现在吃饱了,也稍微适应了周围的环境,身上的力气和勇气也仿佛跟着回来了一般,当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就要站起来理论,她可是给太太做过保的,绝不能让人欺负了小姐,虽然说是她,可也是打她们小姐的脸哪。
不等她开口,隔壁就传来一声低沉的呵斥,接着一个青年男子走过来拱手道:“舍妹无状,冒犯了。”
他本还想说把你们这餐算我账上当做赔罪,看一眼冬秀她们桌上遍布的杯盘,又硬是把话咽了回去,“请看在她年纪尚小的份上,不要与她计较,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她。”
冬秀看这青年斯斯文文一副学生打扮,说话又诚恳,态度也真诚,倒不好再发作了,便摆手让他回去了。
带弟不服气的嘟囔道:“小什么小,我一路走过来就没在这屋里看到小孩子,真是不要脸,她要是再敢嘴贱,我就撕了她那张臭嘴,免得给咱们徽州人抹黑。”
正是因为隔壁那桌的几个小年轻也是说的徽州方言,带弟这才听懂了,说起来大家还是老乡呢,可惜没有泪汪汪的相见欢,倒是相煎何太急起来。
“好了,就当咱被疯狗吠了一顿,难道你还要吠回去不成。”
“那当然不会,我是个人,怎么能对着狗吠呢,直接拣块石头砸死它不就得了,免得它再去祸害人。”
直肠子的带弟回得耿直,却把隔壁那姑娘气得暴跳如雷,要不是她哥哥死命按着她,早跳出来打过去了。
她在家里也是个千娇万宠的大小姐,性格不免张扬跋扈了些,又念过几年书,平日里最是瞧不起冬秀这样的旧派女子,觉得她们无知愚昧、低三下四,简直如地底的泥巴一般让人厌弃,自打冬秀进门,她就看她不惯了,又听她们一口徽州方言,行事土里土气,更觉对方碍眼,便出言讽刺了几句,反正现在正流行这样嘲讽式的批判,正好可以在哥哥几个同学面前表现一番。
哪知这两个土包子居然敢暗讽她,骂她是疯狗,真是气死她了,要不是摄于大哥威严,又不想当众出丑,她真要给这两人个厉害瞧瞧。
“好了,别闹了,这事本就是你不对,人家好好的吃饭,碍着你什么事了,要你多嘴。”青年此时真是后悔不跌,他干嘛要带着这家里的小霸王同行啊,尽会给他惹事。
冬秀闻言不禁挑了挑眉梢,哟,还换了官话讲了,这明摆着是要防着她们嘛。
“我说两句怎么了,又没点名道姓,是她们自己撞上来,哼,看来她们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土包子啊,总算还有自知之明。”女孩鼓着脸颊不忿,又恨恨道,“我看她们就是混进来骗吃骗喝的,要不然两个女人用得着点那么些东西嘛,说不定是吃霸王餐呢,待会儿被人打一顿丢下车去才叫好看呢。”
青年听着妹妹无知刻薄的话语,十分尴尬,亏他还在朋友面前夸她知书达礼,温婉娴静呢,真是打脸,他严肃的盯着妹妹:“你刚才没看到是咱们包厢里那个茶役送他们进来的吗,这说明她们就是头等车的乘客,而且一看还是主仆俩,哪家舍得给自己的丫头买头等座的,你的丫头不还在三等车厢吗,人家可比咱们有钱多了,不过就是穿的老派落伍了些,怎么,你也要只敬罗裳不敬人了?”
到底还是给妹妹留了面子,没直说她是狗眼看人低。
眼看气氛僵持起来,另一个稍大些的女孩子忙出来打圆场,说起求学趣事,这才转移了众人注意力,把这事轻轻带过了。
隔壁的青年们也低声交谈了起来,冬秀偶尔听到新青年、白话文等几个字眼,也不再关注,一时吃饱喝足,交了饭钱,便带着带弟回包厢去了。
“小姐,那些人说什么呢,是不是在骂咱们。”带弟是听不懂官话的。
“不是,人家在说上学的事呢。”
“小姐,你听的懂他们的话呀?”带弟惊奇。
“对啊,那就是官话,你到了北京以后也要这样讲话,要不然别人可听不懂,正好咱们在车上闲的无聊,你就跟着我学说官话吧。”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冬秀和带弟除了到餐厅用餐,其余时间都在一对一的进行官话教学。
因为她们一日三餐,餐餐不落,每餐还吃得那么丰盛,在头等车里很是出了番风头,也再没人敢对着她们嘀咕土包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