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入京
等火车终于到站时,时间已然过去五天四晚了。
原本冬秀估计最多不过三天三夜就能到的,谁知这时的火车不仅速度慢,停靠的站点也格外多,有时一停下来简直有不想再发动的趋势,简直把人急死,幸亏她们是在包厢里,要是在拥挤的三等车里,估计半条命都要丢了。
她现在算是知道“父母在不远游”的真谛了:这一远游,再想回家一趟可就不容易了,不仅花销巨大,旅途艰辛,而且耗时还那么长,无论怎么说,想要随时回家或是每年回家,也是既不现实,也无可奈何的事。
出站自然也是走的专用通道,冬秀学着别人的样子,在门口招了辆人力车带着带弟坐上去,报上地址,车夫便拉着她们飞奔起来。
两人一路上跟看西洋景一般,全程惊奇脸,完美的展现了土包子进城的别样风姿。
路上的电车、路旁的洋楼、街上的巡警、身着洋装露出小腿和胸脯的女子、穿长袍马褂脑后蓄辫子的男人,中西夹杂,突兀却又浑然一体,一切的一切都叫她们看不够。
她们光顾着看稀奇,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车夫停下车子,满头大汗的把她们放在一处宅院前,冬秀下车看过门牌号,确定地址无误,这才付了车费。
门上有铁将军把门,想来是胡竞之还没到家,现下也只好在门口等着。
“哎哟,小姐,地动了、地动了。”带弟扶着她惊呼。
原来在火车上待了几天,她们早适应了那种颠簸的节奏,现在站在平稳的陆地上反而不适应了,只觉得脚下的地仿佛变作了海面的波浪,一涌一涌的叫人站立不住。
冬秀也有些头重脚轻的站不稳:“别怕,不是地动了,坐车坐久了都这样,赶紧扶着墙,免得一会儿晕倒了。”
带弟赶紧撑着墙壁,傻笑道:“还真是,我现在还感觉在车上呢,一起一伏的。”
胡竞之坐着黄包车回家,刚拐进胡同口就瞧见家门口立着两个人,走近了一看,其中一个正是妻子冬秀,忙下车上前,惊喜道:“冬秀姐!”
冬秀见他回来,可算是松了口气,站在门前毕竟不好看,刚刚都有好几拨路过的人用好奇的目光扫过她们了。
胡竞之把门打开,带着她们俩进了正房,带弟抱着行李拘谨的跟在后头。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找过来的?”
“刚到没一会儿,出了车站直接就坐黄包车过来了。”
两人干巴巴的对答几句,很是客套,小半年不见,当初那点儿温情早已消散,现在倒有点尴尬。
“家里有热水吗?我俩得洗个澡换身衣裳。”
“有呀,咱们家里的卫生间才做好了,我带你过去。”
“等我先找到换洗的衣服吧,先前寄过来的行李都到了么?”
为了轻装出行,冬秀早把其他行李先行邮寄了,自己和带弟只随身带了洗漱的东西和银钱。
“东西倒是到了,就是还没来得及去取呢,现在天也晚了,只怕邮局已经关门了。”
胡竞之有些不好意思,这些天光顾着接待朋友了,不止忘记去取行李,还没去车站接人,真是对不住人家,“要不然你就委屈一下,先穿我的睡袍吧,反正也不用出门了,明天一早我就去取行李,成吗?”
只要能洗澡,冬秀什么都能答应,她觉得自己身上肯定已经出味儿了,头皮也隐隐发痒,于是麻利的跟着胡竞之去了卫生间。
那还真是一间卫生间啊,推开古色古香的雕花木门,冬秀都快被那一片白光闪瞎双眼了,雪白的贴壁瓷砖、雪白的浴缸、雪白的马桶、雪白的洗手台,还有墙壁上的毛巾架、储物柜,角落里的淋浴还用防水布拉着做了干湿隔断,这,这也太现代化了吧。
难道刚刚她拉开的不是什么雕花木门,而是时空之门、哆啦A梦之门、位面之门?
胡竞之看她们震惊的样子,十分得意:“上次在你家看到那个浴室,我就打定主意要弄这个了,一回北京就特地找了国外的朋友帮忙,花了三个月才弄好的,这好些东西都是从国外寄过来的呢!”
他拉了一下垂在墙边的绳索,屋顶的灯泡一下子绽放出炫目的光芒。
冬秀看着都要哭了,灯泡、马桶、淋浴,人类迈向文明的见证啊。
真不能怪冬秀一副土包子心态,实在是冲击太大了,五天前她还活在点煤油灯、上茅厕、倒马桶,以及一个月才能洗一次澡的环境里呢。
幸福来的太猛烈了,看着胡竞之那张斯文俊秀的脸,她觉得自己心中重又燃起了激情。
胡竞之手把手的教了她们如何使用这些东西,把浴袍给她放在柜子里就出去了。
等她走了,带弟这才压低声音惊呼:“天哪,这是个洗澡的地啊?这比我吃饭用的碗看着还干净呢,这雪雪白的,照得我眼花头晕啊,还这么亮堂,这里还有个镜子,弄得跟大白天似的,叫人怎么好意思脱衣服洗澡啊。”
“等我洗完了你来试试就知道它的好了。”
“我可不用这个,看着怪别扭的,”带弟赶紧使劲摇头,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儿,“等伺候小姐你洗完澡了,我再自己烧水洗去。”
这下子倒是提醒了冬秀,民国时期难道已经有了电热水器或太阳能什么的么,还能自来热水?
她也没这方面的常识,只好把浴缸的水龙头打到热的一边开始放水试试看。
带弟又被惊着了,看着这个自己就能一直流个不停的水管,打心里叹道:“我们乡下要是也能有这个东西就好了,省的天天到井里河里的去打水了,拿来灌地更好,多省事呢。”
冬秀放了一会儿水,果然没有热水流出来,便带着带弟出门了。
胡竞之正拿了一双拖鞋过来,看她们出来,奇道:“怎么出来了?是不会用那里面的东西吗?”
冬秀便把没有热水的事告诉了他,胡竞之拍拍脑门:“哎呀,对不住,是我忘了,你们女人洗不得冷水澡,这热水还得现烧才行。”
胡竞之带两人绕到卫生间后面,那里有间小屋子,里面既有煤炭又有木材,还有个大锅炉,锅炉上接了好几根管子,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估计是用来进出水、调水压什么的吧,反正看着挺复杂,怪不得装了三个多月呢。
“我来烧,我来烧。”等胡竞之拧开开关灌满了水,带弟立马热情的表态,然后很快的找到一盒火柴,拿把干草引火,又慢慢的加入木材烧起来。
“姑爷、小姐先回屋去吧,这里灰大,别把衣裳蹭脏了。”
于是两人只好先回去等着。
“这个特别难做吧?”冬秀问他。
“可不是,这北京城的四合院里,有这样卫生间的估计找不出十家来,洋楼和大饭店里倒都有,一栋楼住几十户人家,专门有管烧热水的锅炉房,每天定时输送,倒是省事方便,可就是声响太大不大清净,最后想了想,干脆就自己在院子里单独安了一个。”胡竞之解释道。
“这倒是的,我在娘家不是住在二楼嘛,有时走路急了些,我娘就说我要把楼踩塌了。”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妇人在院里喊道:“先生回来了?”
冬秀看向胡竞之:谁啊?
“是我请的一个帮佣,”胡竞之站起来走到门口,“王妈,今儿太太到了,一会你到酒楼要桌席面过来给太太接风洗尘。”
王妈,又见王妈,冬秀想起家乡的亲人,不由先对她心生几分亲近。
王妈闻言连忙殷勤的过来向冬秀问好。
她居然抽出衣襟里的帕子,捏在手里扬了扬,然后按在左腿上,双腿交错下蹲,给她来了个旗人的屈膝请安礼,同时用正儿八经的北京胡同音向她问好。
哟,这可新鲜哪,跟冬秀在电视上看过的一样呢,她忙把她扶起来,好奇道:“您是满人?”
王妈有点尴尬,又有点惊奇,不想这太太居然会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
她是个老北京人了,前清那会儿还在一品大员家里干过呢,骨子里自有一股皇城根下子民独有的傲慢和自信,也同样瞧不起外地来的土包子,从胡先生朋友那里听得胡太太是个没有见识的村姑,心里就先小瞧了几分,待见了冬秀本人,见她果然一副过时守旧的村姑打扮,不由想给个下马威,免得日后随便支使她。
她对这些头次进城的人的心思可门清,好奇而畏缩,羡慕而自卑,特别是那些听不懂北京话的,跟他说上一句话,能把他弄得面红耳赤,恨不得钻地底下去,哼,一个个的小家子气,拿不出手,叫人看不上眼。
冬秀要是知道王妈的这一番心理动态,非得骂她句神经病不可,他们花钱雇她来,难道是请她来做佛爷的吗,真是个拈不清的。
“一会去叫菜的时候要几盘时令蔬菜,叫厨子做得清淡些。”在火车上净吃肉了,她都怕自己过两天会上火、便秘啥的。
王妈碰了个软钉子,又见冬秀身挺背直、从容大方,很有几分气度,认定她不是个好欺的,当下收了那些小心思,麻溜应声后便出去了。
恰好带弟来说水烧好了,冬秀便重到那卫生间洗浴去了。
她也不敢用淋浴,生怕冷热水调不好,一个不小心反把自己烫着了,于是在浴缸放好水美美的泡了个热水澡,只觉身轻体畅,异常舒爽,又把头发洗了,拿了条洋毛巾包上,这才心满意足的擦干身体去取那睡袍,袍子展开穿在身上这才发现不妥,倒不是太长太大,而是太过轻薄,那面料似乎是纺绸的,摸在手里滑溜溜、冰凉凉,做成了中间系带的西式模样,冬秀穿上后在那镜子里一看,腰细胸挺臀圆,硬是有种穿情趣睡衣的赶脚,何况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穿,实在是不敢出去。
胡竞之素来知道女人在装扮、洗漱这些事上很花时间,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绅士,他自然不会不耐烦的去催促,只是,冬秀姐进去的时间也忒长了,他看完母亲的回信,并分别写完给母亲和岳母报平安的家书后,那个叫带弟的姑娘都已经洗好出来了,在他询问她们一路的行程遭遇时,王妈去叫的酒席也已经回来了,他便让王妈带着带弟到耳房去安置,这时候冬秀姐还是没出来,这么长的时间够洗三四次澡的了,可别是发生什么意外了,他在国外时曾听闻有人泡澡溺死在浴缸里的新闻,不由的便有些担忧了起来,决定过去探问一番。
冬秀听到敲门声时已然擦完晚霜、抹好护肤乳,细致的做好保养后又把头发擦了个半干,要是再没人过来,她就要扯着嗓子叫人了,谁叫这卫生间跟正房隔了段距离,又有个壁影挡着呢,不大声点恐怕都没人听得见。
冬秀把门拉开一条缝:“你把你家常穿的衣服再拿一件过来,要那种棉麻竹布的最好。”
胡竞之何等聪明的人,闻一知十,下意识向她身上看去,那件睡袍被披着的头发粘湿,紧贴在身上,显出若隐若现的肉色,方形大开的领口设计,在胸前被撑成了弧形,更显得那里圆润饱满,十分惹人遐思,胡竞之一瞬间只觉热血上涌,冲得他头晕眼花,胡乱嗯了一声,几乎是落荒而逃。
冬秀套着件深蓝的竹布长衫,总算能从卫生间出来了。
真是失策了,早知道就不图轻省,好歹带上换洗衣裳啊。
好在外面天已经黑下来了,家里也没外人,要不可真要糗死了。
那厢带弟被王妈带到耳房,见里面空间宽敞,屋顶高阔,又有桌有椅,有柜有箱,十分欢喜,她放下自己的包袱,转着看了一圈,突然操着一口极别扭的官话问道:“这房里怎么没见床呀?晚上咱们睡在哪里?”
王妈暗自撇嘴,果真没见识,不过好歹是太太贴身伺候的,那算是嫡系,她一个花钱雇佣的,可不敢开罪了人家,便扯着笑答道:“哎呦,哪能没床呢,你看那里,”她指着沿墙一溜的大炕,“这就是咱们北方的床呀,叫火炕,嘿,冬暖夏凉,可棒着呢。”
带弟看一眼那堆着两口红漆箱子并几床被褥的土台子,上面铺着层老旧的芦苇篾编制的席子,拿手一抹,居然满手灰,带弟震惊了,这不就跟睡在地上一个样么,她是不挑的,以前在家里猪圈牛栏也躺过,可小姐呢,难道也得睡这灰扑扑的土台子么。
“哎,你哪儿去?”王妈拉住往外走的带弟。
带弟一指正房,表示自己要去服侍小姐,哎,不想说话,这官话说着忒别扭了,累。
“不用你,出来时先生都交待了,咱们只管自己就行了,要是前头有事自然会喊咱们的,先生太太小别胜新婚,你个丫头过去杵着像什么话,”王妈说着又对她努努嘴,“诺,饭菜我都一并端过来了,还有两只酱香大蹄髈呢,也算给你接风洗尘了。”
带弟想想也对,小姐的确没喊她,何况屋里还有姑爷在,便犹豫着被王妈左劝右拉的摁在桌前开始吃饭了。
冬秀倒真是想喊带弟来着,好歹帮她把换下来的衣服晾晒起来啊,要不明儿穿什么呢,不过想着天也晚了,坐了这么些天的车也实在累坏了她,便作罢了。
小别胜新婚的夫妻俩坐在桌边开始吃饭,席面不算丰盛,好歹也肉蛋菜汤备了个齐全,到底是酒楼叫的,味道自然不差,可惜冬秀坐车疲累没什么胃口,又泡了个澡,这会儿只想躺被窝里大睡一觉,而胡竞之的心思也压根不在饭菜上面,脑子里一幕幕闪过刚才见到的风光,不得不说,那样尤抱琵琶半遮面,遮遮隐隐,欲露还藏的调调正是华国文人的最爱。
两人草草用完餐,把剩菜挪到饭厅去,免得给屋里招了味儿,冬秀漱口净手完毕,便回屋收拾炕席了。
她还从来没睡过这种土炕呢,前世也就在电视上看到过,知道土炕上不仅能睡觉,还能吃饭、抽烟、做针线甚至是包饺子、发面团,她是不大习惯的,幸亏胡竞之刚才也没在炕上吃饭,要不她还担心有饭粒汤汁什么的掉在床上。
胡竞之草草的洗了个战斗澡,顶着一身湿气进屋,便见冬秀姐躺在炕沿上,把那头缎子似的长发垂在炕边,用手拨弹着晾干。
他摸一把那头发:“差不多了,北京天气干燥,这头发一会儿就干了,咱们睡吧。”
冬秀嗯了一声,便见他把屋里的灯泡拉灭了,脱了衣服躺倒她旁边。
一时屋内安静极了,正好助眠,冬秀把身子往下缩了缩,好把头从炕沿上挪下来睡到枕头上。
胡竞之的一只手伸过来托着她的后脑勺说:“当心把脑袋磕到了,这炕沿有点高。”
另一手揽到她腰臀上突然发力把她拉得朝他翻过去,冬秀啊的一声惊呼,条件反射的伸手去抱他,却摸到一手湿漉漉的触感,原来是抱到他头上,而他的头发竟然还在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