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挂了电话,又回到了那冷凄凄的永安酒店,章启越留下的佣人实在唠叨,如果是他以往的脾气,早就赶人了,但现在他很怕房子里彻底安静下来,似乎寂静有一种吞噬人心的力量,在寂静里呆久了就好像陷入了与世隔绝的洞中,心慌不已。
冯瞿失踪一个月之后,冯伯祥对外公布了冯瞿的死讯。
容城军政府差点乱了套,内定的继承人身亡,大家都被蒙在鼓里。
柳厚朴第一时间前去安慰冯伯祥:“大帅,我送走音书的时候,也觉得心都被人给生生剜走了!少帅……您要节哀顺变!”
冯伯祥眼眶深陷,眼睑下是深黑的青印子,也不知道几日几夜没睡了,花白的胡茬根根直立,往日梳理的整整齐齐的头发此刻也有些凌乱,厚实的大手轻拍了下他的手背,声音嘶哑:“这个孽障!”往日他对长子寄于厚望,很是倚重他,没想到人去了反而骂起来。
柳厚朴陪着他,未几,得到消息的儿子们以及属下全都来了。
冯晨完全不相信:“大哥怎么可能出事?他身手那么好,身边还带着一堆护卫。”
冯晟也难得的表现出了兄弟情,半跪在坐在沙发上的冯伯祥面前,双手搭在他的膝盖上,说:“父亲节哀!大哥去了我们兄弟们都伤心,他是顶梁柱,我们兄弟不才,往后会好好孝顺父亲,替父亲分担责任!”还数落冯晨:“二哥这又是何必?父亲公布的消息难道还有错?大哥身手再好……也不是刀枪不入。”
他低下头,冯伯祥只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瞧不清楚他的面容是否悲戚。
冯晨可听不进去他的话:“冯晟,你别红口白牙咒大哥!大哥上战场多少次都安然回来了,这次一定也能逢迎化吉。”他迅速跟冯伯祥请命:“父亲,请给我几个人,我要去沪上找大哥!”
冯伯祥:“……”
冯晨在寻找冯瞿一事上,显出了跟他想要学医相同的执拗,磨着冯伯祥非要给他一队人马前往沪上寻人。
在此之前,冯伯祥早就已经暗中派人寻找过了,只不过一直没有找到冯瞿而已。
不过冯晨与冯瞿走的近,特别是近几个月他从南京回来之后,冯伯祥心想:也许这小子知道些什么。
他显出被次子逼迫的无可奈何的模样,派了自己的一队亲卫,还特意叮嘱:“如果找到了你大哥的尸身就带回来,如果找不到就算了。枪杀他的人既然连他跟身边的护卫全都弄死了,捎把手处理尸体也不奇怪。”
柳厚朴似乎显出一丝希翼:“大帅,说不定少帅还活着……被谁救了呢?”
冯伯祥连外在形象都不顾忌了,整个人显也一种苍老与颓废:“……消息确实,阿瞿已经遇难了。”
冯晟就跪在他脚下,安慰他:“父亲,节哀!”
冯晨带着一队亲卫火速赶往沪上与唐平汇合,询问当晚情况。
唐平的谎言早就说的溜顺,经过这些日子的不断重复,更是找不到破绽,况且这段时间他没日没夜到处撒网,形容枯槁,好像军政府监狱里捞出来的一样,别提多狼狈了。
事实俱在,死不见尸,冯晨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他亲自带着人在事发地点又搜了一遍。
改天清晨,他敲响了顾茗家的大门。
唐平在他身后苦口婆心的劝他:“二公子,不要打扰顾小姐了,她还不知道少帅的事情。”
冯晨有种奇异的直觉:“说不定大哥受伤之后,来找顾先生呢。”
顾茗打开门,揉了一把因为赶往而凌乱的头发,无奈叹气:“看来我需要再搬一次家,免得大清早就被打扰。”
冯晨朝里张望:“顾先生,打搅了,我可以进去吗?”
顾茗朝后让让,等他们二人踏进客厅,坐在沙发上之后,她打个哈欠也坐下了:“两位找我有事?”
冯晨:“顾先生,你最近见过我大哥没有?”
顾茗哑然——难道冯瞿在永安酒店的消息没有对外公布?
她镇定反问:“你大哥来沪上了?”
冯晨从她的脸上猜不出什么,只能再下狠药:“顾先生真的没见过我大哥?我大哥他出事了!”
顾茗依旧很镇定:“哦。”
冯晨急了:“顾先生,你真的没见过我大哥吗?如果见过他,麻烦告诉我!或者我大哥受伤之后,向你求助过?”
顾茗心道:当初救他可真是瞎猫逮着死耗子,完全是赶巧了。如果有可能,她其实一点也不想见到冯瞿。
不过冯晨急成这样,她也只能说:“你大哥早就跟我老死不相往来了,二公子别着急,祸害遗千年,你大哥没那么容易出事的。”
冯晨跟唐平从顾家出来之后,唐平便说:“我早说过顾小姐肯定不知道,二公子大清早去打扰她,也太冒昧了!”
冯晨若有所思:“唐平,你不觉得很奇怪吗?顾先生话里话外笃定我大哥没事,听到我大哥出事她第一时间难道不是惊讶吗?然后再追问经过,至少也要表现出一点好奇的样子吧?可是她连问都没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作为冯瞿的贴身副官,唐平对冯顾两人的恩怨情史简直有着非同一般的了解:“也许……顾小姐对少帅半点也不关心,不好奇呢?”
站在顾茗的立场,唐平很能理解她——好不容易摆脱了,谁还愿意再跳进冯瞿这个大坑啊?
看看跟少帅沾边的女人,非死即疯,柳音书跟尹真珠可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聪慧如顾茗,逃都来不及。
冯晨却说:“唐平,女人不是应该对跟自己发生过关系的男人还保有一定的好奇心吗?就算是顾先生恨我哥,听到他出事,难道不应该追问几句吗?她太漠不关心,反而好像知道我哥在哪似的。”
唐平:“我实在找不出顾小姐追问少帅下落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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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茗打发走了冯唐二人,听到外面自行车铃铛的声音,催促香草:“赶紧去看看,有没有启越的信。”
章启越离开之时,顾茗并没有出现在送行的队伍之中,与章泉见面已经是意外,她暂时还不想见章家的其余人等。
两个人前一天凌晨才分手,紧紧相拥难舍难分,互相约好了等他在航校安顿好之后就寄信过来,章启越还是不满足:“阿茗,要是能把你装在口袋里,我一定带你走。”
甜言蜜语说了一箩筐。
两个人坐在汽车后座,章启越搂着她,她就坐在章启越的怀里,仰起头去吻他:“如果有可能,我会去航校看你的。”
章启越惊喜万分:“你一定要尽快来看我!”
汽车就停在她家门口,两个人相拥仿佛还是昨日,一转眼他就已经离开沪上好些日子了,再也不曾带着早餐清早出现,一脸阳光的敲响她的房门。
第94章
顾茗接的电影剧本写完交稿之后,已经是章启越在航校安顿下来,进入紧张的训练之后的两个月。
章启越来信很勤,通常三四天就会寄一封信,也不管有没有收到顾茗的信。
他信中说航校课程紧张,请来的美国教官很是严厉,除了文化课,体能训练也非常辛苦,但顾茗在回信中开玩笑:“……从你来信的频率很难看出来课程紧张。”
冯晨与唐平找过冯瞿之后,顾茗便将此事丢之脑后。
冯瞿有没有与手底下人联络,或者有没有养好伤,离开永安酒店,她都不在意。
她交稿之后,钱秀玲跟尚吉香来找她,拖着她去参加吴桐的送别会。
顾茗很是奇怪:“吴桐不是在教书吗?他去哪?”
提起此事,钱秀玲就无可奈何:“那个呆子!你是不知道,他家里境况也不错,偏偏热爱教书,有个大学同学请他去玉城教书,他去了一趟,居然同意了!”
顾茗:“他不是在女子学校教的好好的吗?”
提起此事,钱秀玲更是憋不住了:“他在学校宣扬新思想,有些女学生回家跟父母争执起来,对他很是推崇,惹怒了守旧的家长,说他教坏女学生,跑纠集了十几名家长去学校大闹,学校为了息事宁人,就……”
顾茗骇然:“这些家长有病啊?”
吴桐一心专注教育事业,尤其认为女子积弱,更应接受好的教育,对待他那帮学生们可谓是尽心尽力。
“可不是?!”尚吉香也是愤愤不平:“有些家长养孩子就跟养奴隶似的,恨不得孩子对他们千依百顺,一个反口不打。但凡孩子有了自己的思想,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最好变成牵线木偶才好呢。”
顾茗心中恻然,有点后悔当初吴桐请求她多少次,终究不曾去女子学校给那些小姑娘们讲课。
她始终认为做老师为人师表是一件郑重的事情,不比现在写几篇文章博得一点虚名,被人称作先生,混混日子也就罢了,真要站在讲台上,肚里没有真学问,那就是误人子弟了。
“那……要不要准备临别礼物啊”
钱秀玲跟尚吉香面面相觑,有些迟疑:“……要的吧?”
章启越已经离开沪上,今天组局的是郑海生,他们这帮富家子弟送别吴桐,准备在歌舞厅大醉一场,谁会想到临别礼物?
顾茗有点讪讪的:“我的提议是不是有点荒唐?”
“不不,是我们想的不够周到。”
因为顾茗的提议,聚会的地址临时从歌舞厅换到了玉山馆,大家边吃苏帮菜边听评弹,顺便聊一聊临别礼物。
吴桐对郑海生此次的安排还是很满意,再三向他道谢:“我都要离开沪上了,真是多谢你们大发善心,没有去什么歌舞厅,连好好坐下来说句话也不行。”
一道道精致的菜肴端上来,大家都没有动筷子,郑海生笑道:“你不必向我感谢,此事还是阿茗的提议,她问及大家准备的离别礼物,我想送礼不过投其所好,索性在饭桌上问问你,想要什么离别礼物?”
吴桐双目放光,完全是磨刀霍霍的架势:“你可不是玩笑话?当真?”
郑海生摸摸新剃的鬓角,心生不妙:“总觉得……你会提特别不要脸的要求!”
吴桐大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你家是做纺织业的,况且郑公子财大气粗,我们新学校百废待兴,郑公子不考虑向我们学校捐一批校服吗?”
郑海生:“……吴桐你不做生意真的可惜了!”
“这临别礼物你到底送还是不送啊?玉城穷的叮当响,曹大傻子恨不得挖地三尺,学校的教育又不能不推行,军政府拨款有限,我们做老师的也要积极筹措啊。”
顾茗心里冒出个念头——难道冯瞿已经回到玉城去了?
吴桐指着在座诸人开始毫不客气的讨要临别礼物,她很快便把这点念头抛诸脑后。
轮到她的时候,她两手一摊:“别看我!我就是个穷光蛋!在座都是公子小姐,我可是靠卖字儿为生的。”
众人哄笑起来。
吴桐向她鞠躬作揖:“先生!顾先生!我好多次请求你去学校给孩子们讲课,你都不同意。玉城不比沪上,那里的百姓穷巴巴的,都盼着能有先生教自家的孩子,根本不会追究学校里教些什么,能不能请顾先生有暇移驾玉城,偶尔给孩子们讲讲课?”
又来了!
顾茗对他的锲而不舍实在推拒不了,只能说:“这事儿真不行,我跟玉城军政府那位有点旧怨,恐怕不太方便。”
“哪位?”吴桐兴致勃勃:“冯少帅?”
顾茗无奈点头。
吴桐不知就里:“阿茗你就骗人吧!我去了玉城才知道,上次在新式书场里请宋先生的那位就是容城少帅,他现在主掌玉城军政府,明明客客气气请你的,为了拒绝我特意编排冯少帅的不是,阿茗你太让我失望了!”
顾茗:“……”
上次冯瞿在新式书场堵宋阅的时候,这帮人刚好赶上了,亲眼所见他对顾茗礼遇有加,大家一时都注视着顾茗,希望她能给出更满意的理由拒绝。
顾茗别无他法:“偶尔……偶尔演讲一堂课,大概也行。”
她的回答不够确定,吴桐向她不住作揖:“顾先生!这可是你说的啊!等我那边安排好了,就给你发电报。你可不兴出尔反尔!在座诸位都是见证!”
顾茗被他整的都没脾气了,特别后悔:“早知道今日我提什么临别礼物啊!”完全是自己挖坑给自己跳。
她回去向章启越写信报备:“吴桐小儿,当着众人的面力逼我去学校演讲,万般无奈之下应了他。此人执著于教育,已疯魔……”
一封信写完,末尾又添了一句:“若论美色,他不及阿越远矣,卿不必忧心我会被他迷惑……”这句完全是玩笑话,章启越曾经有言,吴桐醉翁之意不在酒,以教学为名,行接近顾茗之实。
但吴桐其人,板板正正,有君子风度,连一个逾矩的眼神都不曾有,一心扑在教育上,她疑心这是章启越的小人之心,取笑了他好几次疑邻盗斧。
自章启越离开,似乎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外面路上行人已经穿起了毛领大衣,卖白薯的已经穿起了夹袄,两双冻的红通通的。
顾茗走到附近的邮局去寄信,出来的时候买了个烤白薯握着暖手,迎面被个小孩子撞过来,差点摔倒在地,被人从后面扶了一把,她转头去道谢,才发现竟然是许久未见的谢余。
谢余如今的穿戴完全不同往日,透着逼人的富贵气,戴着礼帽,穿着绸面长袍马褂,马褂肩领上还镶着毛边,玉石纽扣上系着怀表链子,还拄着根文明棍,皮鞋擦的锃亮。
“谢余?”
太过惊讶,顾茗完全是直呼其名。
他身后跟着四名戴着帽子的黑衣人,不是以前的跟班,其中一人喝斥:“大胆!敢直呼谢爷名讳?”
谢余面色沉下来:“多嘴!这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