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愈的脾气从来都不好,他也最厌恶和人作口舌之辩,但此刻,因为那个人是他的生父,所以他还在继续忍耐着。
他道:“父皇,您是当真不知道令我们兄弟相残,令我们父子生隙的真正缘由是什么吗?还是故意要将这样的罪名强行施加到一个女人身上?可是,我不管您曾经为了这个江山牺牲掉了多少人,但是,我却不会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牺牲掉自己的妻子,我如果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还如何去谈守护大周的江山?”
他还想说,这个皇位,他还不需要踏着自己妻儿的尸骨坐上去。但想到上面那位正是踏着他妻儿的尸骨坐上皇位的,到底还是没说出来,免得真把他给气死了,他是不喜他,甚至称得上厌恶,却还不至于到想他死的程度。
当年若不是东明大师,他也是必死无疑的。他在北疆,也曾数次九死一生,他能活下来,其实和上面那位没有太大的关系。
不过他没说出来,承熙帝却也猜到了他话中之意。
他只觉得胸间一阵的气血翻涌。
“殿下,您还是少说两句吧。陛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啊。”钟铨就在郑愈身侧,忍不住低声劝道。
为了他?
郑愈心道,这还真是个笑话。
就像他刚刚口中所说,为了他的皇位,他可从来没有什么不能牺牲的。
承熙帝闭了闭眼,好不容易按下去了心中的怒气,再睁开之时目中尽是冷意,他道:“一个女人?只是一个女人吗?阿愈,你忘了前朝的孝帝了吗?他一生励精图治,大魏在他手中也曾一度空前的强大,可是就是因为他独宠恵后,只得哀帝一子,他死后,大魏江山不过数年就尽败于哀帝之手。朕,绝不允许你犯同样的错误,哪怕是有一丝的可能性也不允许。”
这个江山,他为之殚精竭虑了几十年,为之牺牲了一切,才让大周由几十年前那个内忧外患的大周变成现如今的模样,他不允许任何这种可能性发生。
“哦,那么......”
“大人。”
郑愈想说的是“哦,那么你不允许就不允许吧,那是你的事,跟我何干”,可是他的话尚未出口,就被一个有些微弱的声音打断了,虽然微弱,但却清晰的钻到了他的耳中,是兰妱的声音。
他转头看过去,便看见兰妱从大殿的一侧向着自己走了过来。
她走得很慢,但却已经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努力平稳的走到了他的面前,然后伸手拉住了他。
郑愈的面色立时便变了,她在外性子一向谨慎,不会在这种场合这个时候伸手拉他,而且她的手,入手冰寒。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还是一如既往的热烫,兰妱忍不住就靠到了他的身上。
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
刚刚她在隔壁的那个房间,便已经发现自己中毒甚深了。
***
就在半个时辰前,承熙帝见过她。
他跟她说,他会禅位于他,但是她却必须去死,因为他不会允许一个可能威胁大周江山的存在存活于世。
威胁大周江山的存在?她还真感谢这位“宠”兰贵妃“宠”了一辈子的君王,这么高看于她。
她并不想死,可是都已经要死了,此时她看着郑愈,却知道,自己也只能遂了承熙帝的意,告诉郑愈,是她自己服毒的。
若是能活,自然要争。
但既然都已经要死了,他不能再让他为了一个死人和皇帝决裂。
她看着他,在她得知他允许那个崔二姑娘入东宫之时,还曾想,不管他对自己有多真心,可终究还是绕不开那个身份,最初他可能还是那个郑愈,可日子久了,终究也会变成一个帝王。可现在,她却觉得,她为他做的,从来不及他为她做的千万分之一。
她勉强笑了一下,低声道:“大人,您误会陛下了,妾身,也误会陛下了。妾身在过来之前,因为担心自己会拖累大人,所以,所以提前服毒了,对不起大人。”说到后面声音已经微弱到近乎听不到,“以后妾身不能再陪着大人了。”
“阿妱。”
她听到他唤她,可是她的意识却已经集中不了,甚至已经看不清他,只是感受着他身上熟悉的热度,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气息,她的眼泪滴下来,然后用了最后一分力气道:“大人,遇上大人,是妾身这一生,最好的事情了,大概,妾身这一辈子的幸运,都用在这上面了。”
***
“殿下!”周绪跪下,脸色煞白,满头的冷汗。
他受召入京,太子未举事,他便不能抗旨不遵,否则自己获谋逆之罪便也罢了,还更会坏了太子之事。而且承熙帝允他带五千精兵入京,于太子来说,应该算是好事。他想着,就算是他拼死,也会护下娘娘和小皇孙,可是他却根本就不知道,娘娘何时竟然已经中毒,原来陛下所为,都只是为了除掉娘娘而已。
郑愈没有理会周绪,他抱着兰妱,抬头看了一眼承熙帝,眼神厌恶又痛恨,冷冷道:“你不允许?你手中的皇位你想传给谁就传给谁吧,你可以去北郊行宫慢慢的想。至于我的皇位,不需要你的诏书,一样也是我的。”
“你,你说什么!”承熙帝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气得直接背过了气去。
“郑愈!你竟敢谋反!”朱成祯情急之下,竟是直接唤出了郑愈这个名字。
可郑愈却再没理会这些人,直接抱着兰妱转身就离开了大殿。
他刚踏出大殿,身后便已经迅速被禁军包围,他看了一眼禁军侍卫统领周中沢,便径直离开了。原本他已经全部都安排好,可是还是因为一个偏差,害了她的性命。
他并非爱她如命,他在承熙帝面前的坚持只是因为他对那种行为本身的痛恨而已,可是现在她倒在他怀中,他才明白什么是痛彻心扉的滋味。
第75章
前世一
承熙二十二年五月初五端午, 废太子淮王朱成祯利用甘家旧部谋反弑君,承熙帝中毒病重, 传诏禅位于太子朱成愈,只是太子却无心继位,只命御医好生照料承熙帝,继续以太子身份监国。
兰妱中毒昏迷,好在当初周绪一直都守在兰妱身边, 承熙帝为了让人相信兰妱是自己服毒, 自然是没让人直接给她灌□□, 而只是在兰妱进入大殿之前的那间房间中用了毒香, 乃是慢温之毒,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兰妱昏迷过后, 也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慢慢恢复了些意识, 不过她没觉得头疼胸闷, 只是觉得好冷,快冻麻木了似的, 她睁开眼之时, 便看到了漫天都是白雪,一时之间也呆住了。
***
她慢慢想起来, 今日一早自己和嫡支几个人还有堂兄兰恩林堂妹兰娇他们一起出来想寻些猎物,结果自己还有兰娇和大家走散,两人不小心掉入了雪坑,她推了她上去, 兰娇说回去找人来救她,后来就再也没回来。
谁知道这大雪纷飞的兰娇会不会又遇上什么意外,兰妱便不指望她,自己拿了身上的匕首刨了近大半个时辰的冰梯,自己爬了上来。
可是她爬上来之时天色已经近黑,她走在冰天雪地之中,又走了半个时辰,白茫茫的一片,根本就已经失了方向。
她想,大概她会冻死在这冰雪之中了。
她走去了山脚下,想着,或许寻个山洞,生个火,若是能侥幸的不遇上野兽,大概勉强还能有活命的机会,希望野兽都冬眠了吧。
她又冻又饿,大概就是靠着不想冻死的意念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就再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走不动,大概随时就快冻僵了冻死了的时候便看到了火光,竟然是火光!她差点喜极而泣,哪怕是遇到山贼,也总有活命的机会,强过在这冰天雪地里冻死。
***
郑愈习武多年,哪怕是外面有一只野兔子跑过,他也能听得出来,更遑论是个大活人?
脚步轻盈,呼吸微弱,应该是个不大的小姑娘吧。
他放下了警惕,没动,继续烤着手中的兔子。
兰妱走进山洞,离那火堆尚有一小截距离,眼巴巴地看了一会儿,咽了咽口水,小心道:“哥哥,我能坐在这里吗?”
郑愈转头看她。
七八岁的小姑娘,身上穿着破旧的袄子,手上拿着根棍子,巴掌大的小脸,眼睛黑亮,看着他时像是能说话,脸上的肌肤横七竖八的有些煤灰,还有些伤痕,但却能看出底子的莹白,他低眼,便看到了她小手红肿,显然有些冻伤。
他张了张嘴,道:“不能。”
小姑娘的脸瞬间垮了下来,眼睛里满是失望,他看到她抿了抿唇,然后有些倔强道:“哥哥,我能帮你干活,帮你......看火,还有,晚上你睡觉,我能帮你守夜,你知道这树林里可能有很多野兽,还有,可能还会有山贼,有时候,有时候北鹘人还会过来......”
“你冻伤了,不能直接烤火。”郑愈打断了她喋喋不休的话,从身上摸出了一盒药膏扔给了她,道,“去里面收拾一下自己,把雪水抹干,擦上药,揉一揉自己的手脚,等好些了,再过来。”
兰妱一呆,张了口呆呆的看着他,竟然是错怪了他。
她小心的拾起了地上的药膏,对着他弯眼笑了笑,道:“谢谢哥哥。”
郑愈怔了怔,她笑起来,原先圆圆的大眼睛弯了起来,像月牙儿一般,清澈明亮,像是集尽了世间的美好,漂亮得令人心颤。难怪小小的姑娘竟然要在脸上抹上煤灰,他转过头去,专注地看向正在烤着的兔子,没再理会她。刚才说话间,已经有油滴到了火里,“嗤啦”一声,然后火就旺了旺。
兰妱也听到那声音,眼睛瞅了一眼那已然金黄的兔子,吞了吞口水,不好意思的别开了眼睛,赶紧先走到外面山洞口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雪,跺了跺脚,检查了一番看差不多了这才绕过火堆走到了里面一些沿着墙壁坐下,小心翼翼的拿了刚刚那人扔给自己的药膏打开。
一打开,她就闻到了一股清香味道,药膏雪白像凝脂一般,显然该是极珍贵的,就是她记忆中幼时尚未被流放至北疆之时,也应该是用不起这种药膏的。
一时之间她就有些犹豫,又抬头看了一眼刚刚给自己药膏冷着脸的那个不知道是大哥还是大叔的人,这人板着脸,可是长得真好看,心地也好。她正偷眼打量他,却不想他也看向了她,兰妱尚来不及装作若无其事的避开眼去,就见他身上摸出了一个帕子,扔给了她,道:“擦一擦。”
“哦。”
兰妱“哦”一声,拾起了帕子,有些茫然的看他,擦什么?她流口水了吗?他是长得好看啊,她身边从来没有像他这般好看的人,还有,兔子也很诱人,可是她真的流口水了吗?但他既然给了,她还是认真的拾了起来,擦了擦嘴角。
郑愈的额角抽了抽。
“手,擦一擦手,上药之前先擦干。”郑愈忍无可忍道,他难得的发一次善心,怎么会遇到个这么蠢的丫头。
兰妱:......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很认真的又拿了帕子小心的擦了擦手。
......
之后两人便是一个在火堆旁继续烤着兔子,另一个则是在远离火堆的地方揉搓着自己的手脚胳膊腿,时不时蹦跳两下,那药膏,她只舍得在手上浅浅的涂了一层,再不舍得多用的,郑愈扫了她一眼,也没理会她,由得她折腾。
只是小半个时辰过去,那兔子早就烤好了,他却也一直没有吃。
闻得兰妱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却只能背对着这边忍,忍,忍。
“过来吧。”她听到他道。
她倏地转头看他,他指了指他左手边靠山洞里边的位置,道:“过来坐这边。”
兰妱简直如同听到佛祖显灵的声音,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忙不迭地走了过去,又弯着眼对着他说了声“谢谢哥哥”,这才乖巧的坐下,但眼睛却是避开了那兔子,只看着火花,然后小心的伸了手出去,闭了眼,吸了口气,是温暖的感觉。
再然后,她的手上便被塞了一只兔子腿,她睁开眼错愕地看他,就听到他道:“吃完干活吧。”
干活,有什么活可干呢?
守夜吗?
事实上,说好替他守夜的她因为太困太累,吃完很快就睡着了,让他替她守了一晚上的夜。
***
冬去春来,郑愈便是在兰妱被流放的这个地方不远的军营,他无事的时候便喜欢到山林里打猎?兰妱是这么以为的,反正两人就这样认识了。
兰妱是役民,虽然年纪小但每日里也要干很多的活,只有少得可怜有空的时候才会跑到那个山洞那边去找他,虽然去上个十次才能遇到一两次,但每一次她都会留下些小东西,下次去的时候不见了,她便觉得应该是他拿走了。
她不会承认,她是为了吃他烤的兔子或者山鸡才总是一有空就去寻他的。
但是她是真的饿。
既然是流放,就不会是什么美好的日子。
没有吃的,在这北疆,大半年的冬天,连野草都难寻上一根。
一日大半夜里兰妱被饿醒,她听到了隔壁的争吵声,还有她阿娘的哭声,小心翼翼的下了炕,摸到了门边,就听到她阿爹压低的声音痛苦道:“那是我养大的女儿,你以为我就舍得吗?恵娘,阿爹病重,别说是请大夫的银子,现如今就是连口热粥都吃不上了,若不卖了阿妱,阿爹和阿娘是不可能熬过这个冬天的,就是阿妱她自己,还不一样是个死字!”
孟氏哭道:“你们到底有没有良心,若不是顾二夫人的三百两银子,我们来北疆的这一路都被人磋磨死了,你们哪里还有的命在?天杀的竟然为了十两银子就要把我们阿妱卖到窑子里去,你们到底还有没有心啊,要卖你们怎么不卖兰娇,凭什么就要卖我的阿妱?”
“什么窑子,那是艺坊!”兰老爹脸上一阵的发热,恼怒道,可是说完他自己也觉得心虚,忍不住就叹了口气,道,“恵娘,唉,我,我也是没办法了,你难道不知道我,我何尝是那等狠心之人?可是我们自己饿死也就罢了,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爹娘也饿死。”
说到这里他眼睛也发热,他一直是个孝子,想到母亲竟然要下跪求自己,他还怎么坚持得住?
他是大哥,家中历来都是他主事,他更不可能开口说卖自己弟弟的女儿。
他软了声音,道,“恵娘,这家里的情况,你是看见了的,若是再不想点办法,爹娘还有庭哥儿他们真的都要被饿死了。你说娇姐儿,恵娘,且不说我是大哥,没得家里揭不开锅要卖自己弟弟的女儿的,而且那艺坊老板看中的也阿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