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回答,用手指去描摹他的嘴唇,他的嘴唇连同舌尖都是热的。
他得到了默许,又接着去做他今晚已经不知道做了几遍的事情。当他压上来的时候,她没有任何抵抗,她活到快三十,还不懂得什么叫欲拒还迎,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
路肖维想起钟汀以前喜欢熄灯,便要去关床前灯。
“别关,我想看看你的脸,只有月光看不清楚。”
她拿手指去抚摸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耳朵,是他的,也是她的,只要是她的,她都觉得好。
两人一人一条蚕丝被,钟汀隔着自己的被子抱着他,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天你是不是伪装得很辛苦?”
“也没有。”
“也是,你和我一样,咱俩从小就开始装,装这么多年也熟能生巧了。我记得咱们上小学的时候,报上老提倡鼓励教育,例子无非是一个成绩特差的孩子在老师极端的鼓励下培养了自信走上了人生巅峰。一个六分的孩子,被夸成七分八分会很高兴,可要被夸成一百分,就是一场噩梦了。我就是鼓励教育下长大的,我爸不分场合不分观众地夸我。我爸那时写家族自传,把我描述成一个神童,说我五岁就会中英日俄四种语言,我那时候确实会用四种语言说谢谢,他老人家的学生里有在报纸工作的,还给我弄了一篇专题。我就像一个合格品混到了一堆特等品里,生怕被人给戳破了。我一路上的都是N大的附属学校,同学家长差不多都能和我爸扯上点儿关系,基本上都听说过我爸的吹嘘。我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丢我们父女俩的脸,哪家的神童,每天努力到十二点,也不过中上水平啊,所以只能装对课堂学习不感兴趣,熬夜做卷子,都要假装成看课外书。”
路肖维摸摸她的头发,钟汀继续说,“一个人装久了,就不知道别人眼里自己长啥样了。最开始的时候我老以为你喜欢的不是真正的我,我每天都活在恐惧之中,觉得眼下的快乐都是不真实的,生怕你发现我是个笨蛋,连有点儿意思都没了,可我越害怕就越是出糗,输棋输球也就算了,走个路都被香蕉皮给绊倒了,我本来想趁你不注意站起来的,可你还给我拍照,我怕我再不跟你分手,路肖维就要彻底知道钟汀是一个笨蛋了。我那时候每天做梦,都是你指着我的头说,钟汀,你就一赝品,实在是太可怕了。你不是认为我跟你提分手那天很有英雄气概?可其实我就是一个落荒而逃的灰老鼠。”
他在她的鼻子上刮着,“我怎么能不知道我喜欢的什么人呢?”手指从眼睛滑到她的耳畔,“那你后来为什么还来找我呢?”
“我想你还是适合和笨蛋在一起,毕竟良禽择木而栖,笨鸟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吧。我以前总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现在想想,你和我一样,都挺笨的。”
他们都知道彼此是什么人,可因为他们是彼此生命里的意外,所以这两个笨蛋一直都不能确定这感情的重量。
路肖维夜里只睡了半个小时不到,就起来给钟汀做饭。
钟汀一手握着盛红茶的茶瓯,一边吃他煮的鸡蛋。
“你觉得我做得怎么样?”
“挺好的。”
“哪一次?”
不就两次嘛,“都挺好的。”
“你还疼吗?”
钟汀一下子红了脸,他原来是一语双关。
“这次你就不要吃药了,要真有了,咱们就留下。”
“可是现在才四月初,我十二月访学才结束。”
“你们学院的图书馆是不是等着人捐钱呢?”
钟汀点了点头,“院长每天打电话游说前校友呢,你要愿意的话,我们当然很欢迎。只是这俩不挨着吧。”
“访学的基金也是可以接受社会捐助吧,你不要有心理压力。孩子真要有的话,你马上告诉我,我会给你想办法。你要想回国还是留在这儿都行。”
钟汀觉得他太过未雨绸缪,“哪有那么巧,我想一次也不会有的。”
即使是现在,路肖维也并没有期待过孩子,他对传宗接代缺乏兴致,对新生命的来临也并没有太大好奇。本质上,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是如果钟汀想要的话,他觉得最好早一点,迟了对身体不好。他以前上钟汀她爸的课,他老人家讲钟汀的出生多么艰难,给他留下的阴影至今不能消散。
钟汀是在担惊受怕中度过那一个月的,她又盼着孩子来,又不希望它来。
在两人彻底说开后,路肖维制造甜言蜜语的能力又消失了,那些抹了糖精或者麦芽糖的话她再也没听到过。总是路肖维给她打电话,然后她说他听,都是一些生活里的琐事,她今天吃了什么,去了哪儿,看了什么书,书上哪句话有意思,非常微末的。说到一半儿,她问,“你是不是不耐烦了?”他便把她刚才的话复述一遍,然后抛出个问题让她接着说。
她有时给他念和歌,是和泉式部写给情郎的诗,完全是工作需要,她的论文还没写完。
“你是不是听不懂?”
“嗯。”他虽然不懂日语,但好在有翻译机,但他怀疑他说出来,钟汀就不再给她念了。她虽说好要跟他坦诚相对,但有时好面子的毛病又不免发作起来。好在不是什么原则问题,随她去就好了。
钟汀没等他回答,继续说道,“听不懂也没关系。”
她心想,你听不懂我才念给你听的,你要听得懂,我怎么好意思?
第57章
钟汀怀孕了, 她是在路肖维来东京的前一天知道的。她想, 如果那天她去买彩票,说不定也会中大奖。
从机场到家的路上, 钟汀都在想到底怎么跟他说。
钟汀在路肖维做的笨鸟发夹上缝了个发绳,绑在自己的头发上。他一进门,便把手伸到她发后, 把那发夹揪了下来, 然后她的头发便全都散落开来。他把手插到她的头发里,嘴往她脸上凑,钟汀笑着躲他, 他一手抓住她的下巴,将她摁在门上,那吻便疯狂地乱了下来,他修长的手指从她的眉眼滑到下巴, 另一只手垫在她脑后,以防她硌得疼。
钟汀被他弄得喘不过气来,耳根也红透了, 她看到他的头慢慢低了下来,俯身去咬她衬衫上的朱母贝纽扣。此时正是初夏, 她衬衫外套了件开衫,开衫敞开着, 钟汀感觉到了一阵阵地疼,被啮咬的疼痛和电流窜过全身的微麻感混杂在一起,她的呼吸也越来越急。此时房内十分静谧, 彼此都能听见对方清晰的呼吸声。
她被翻转到门上,背对着他,路肖维又把她的脸扳过来吻,他的一只手抵在她的胸前,另一只手去解她的搭扣,只一下,便倏地一下开了。
随后他们便到了床上,她的头发全都散落到白色的床单上,路肖维整个人都压了下来,当他的嘴转移到她的耳朵时,钟汀低声说,“我怀孕了。”
钟汀感觉到他整个人都静止了下来,她拿手去摸他的后脑勺,去摸他细细密密的头发,他头上有三个脑旋,她低低地念叨,“你有孩子了。路肖维,你是不是很高兴?”
“嗯。”
很久之后她听他说,“咱们什么回国去办趟手续?你也给我一个名分。”
钟教授是从微信里得知女儿怀孕的消息的,消息是前女婿发给他的。信里说在他的追求下,钟汀终于同意同他复合了,等钟汀有时间,他们就回国领证。因为钟汀怀孕了需要人照顾,他希望二老能够从高崎家搬出来和钟汀一起住,房子他准备好了,司机和保姆他正在联系。
钟教授看到怀孕二字第一反应是惊讶,随后愤怒和喜悦混合在了一起,他向老伴抱怨,“路家这小子真是的,真是处心积虑,追到日本来生米煮成熟饭,咱们孩子还是单纯,现在是什么时间?钟汀正在忙事业的阶段。”
他一边抱怨又一边安慰自己,钟汀在日本度过怀孕期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他这个姥爷可以对未来的外孙进行全方位的胎教,这样便可以免受老路的荼毒。他想起自己前阵子刻的盘,他字正腔圆朗诵《古文观止》的录音,以后一定要每天给钟汀放。
他们钟家可是书香传家,可不能让老路家给搅乱了。
在前女婿也是未来女婿提出孩子姓钟后,钟教授的愤怒便顷刻消失了。
在他看来,这是极大的牺牲,在路家那么顽固不化的家庭,路肖维作为几代单传的独苗毅然放弃了自己的冠姓权,让自己的孩子和女方姓,这是要经过多么大的挣扎。光这一点,就表明了路肖维对自家女儿的重视。一瞬间,他竟然对老路生出了些许同情。
实际上,路肖维本人并没有做任何挣扎。他从未对传宗接代产生过任何兴致,至于孩子跟谁姓更是无所谓。当然老路病了,还是要照顾一下他老人家的情绪,不过二姐的孩子已经姓路了,而老二又急于通过传宗接代这事儿改写自己在家庭的地位,在这事儿上,他还是应该支持一下他二姐。
“孩子跟我姓当然很好,可是你爸怹现在不病着呢吗?他老人家别再因为这个气出病来。孩子姓什么都行。”
“我已经跟你爸说了,咱要反悔,你爸他老人家也有可能气出病来。真的,我想我爸还是比你爸要坚强些。”
第58章
钟汀怀孕的第二个月过得并不算好, 虽然她一天天胖了起来。
路肖维安顿好她之后, 又回国了。
她的胃口越来越好,钟家二老怕她重蹈丁女士的覆辙生出一个大胖娃娃, 无比严格地控制她的饮食,为避免她吃外食,每天要她进行两次称重。
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那阵子她换牙, 却十分喜欢吃糖葫芦,每天缠着老钟给她买,老钟慑于丁女士的家威, 只偶尔给她买一串,还经常被发现。后来钟汀发现她爸是故意暴露的。
钟汀在家里被完全架空了,连自己吃什么都不能做主。
她因为接触油烟就会恶心,现在家里完全变成了家政阿姨和老钟掌勺, 阿姨是十年前从中国来日本的,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对老钟这个文化人十分的尊重。老钟还是当之无愧的一家之主, 即使在厨房,也完全占据主导位置, 他无比严格地按照医嘱和孕妇营养餐谱来给钟汀做饭,做出的饭菜, 不说也罢,丁女士和阿姨却十分捧场。
钟汀和路肖维通电话,越来越多地提到吃的, 她实在想念祖国的大好食物。
她要吃金糕张家的山楂卷、陈皮梅、加应子、泡椒凤爪、豌豆黄、艾窝窝……她跟路肖维说她梦到了《金x梅》里的衣梅,“真好吃啊,把在蜜里炼制过的甘草、丁香等各类药料,在备好的杨梅上完完整整地滚一圈,再裹上薄荷和橘子叶,咬一口……可我还没咬到口,梦就醒了。醒来我发现枕头上都是湿的,肯定是流了很多口水吧……路肖维,我想你了。”
她没等回复又赶紧接着说,“你说衣梅这东西现在怎么也没人做呢?”
路肖维还是从她的众多话里捕捉到了那一句,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也想你了。”可别的他也说不出来了,那些之前说得滚瓜烂熟的甜言蜜语到了此时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孕妇不宜多吃山楂。”
钟汀最开始每天和他通话就够满足了,可不知为什么最近想他想得厉害,“我泡了三瓶青梅酒,酒彻底好的时候我已经喝不了了,我给了我爸和高崎叔叔各一瓶,现在还留着一瓶,你什么时候来喝啊?雕梅蜜饯已经差不多被我吃完了,当初石灰水还是你泡的,你雕的梅花也很好看,我最近真是太馋了,什么都想吃,你再不来,蜜饯就要都被我吃完了。你说我要都吃完了,你会不会怪我吃独食,不给你留着啊?”
路肖维知道她所有的话都是一个意思,合成一块不过是你快来吧,可他工作日程实在排不开,他也无法答应她的要求。事到如今他只能怪自己把她作到了日本。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寄过去。”
钟汀并未推辞,不仅是她想吃,孩子也想吃,路肖维作为孩子的爸爸有责任给她弄吃的。她十分迅速地列了一个表格发给路肖维,还给他发了一个转运公司的地址,她告诉他这个公司一般不会被拦截。
在她日复一日地等待之中,路肖维的包裹终于寄来了。
钟汀本来是想自己偷偷摸摸取回包裹,然后偷偷摸摸吃掉的。
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包裹太大了,在她让司机帮忙抬回家的时候,快件被钟教授发现了。
上面清楚标明邮寄物为食物。
钟教授盯着女儿说道,“钟汀,不是我不尊重你的隐私,但是咱们不是已经在吃什么上面达成了一致吗?你这样我很难办啊。泡椒凤爪这些腌制食品都不能吃,至于其他的,咱们一天吃一袋,你每天从我这里拿。今天你可以先吃一小袋陈皮梅。还有小路,我也要对他进行批评,怎么能随便给你邮这些东西呢?”
“对于一个孕妇来说,保持心情愉快是最重要的。爸,你这也不让我吃,那也不让我吃,我心情怎么愉快?这些东西吃了对身体没有任何危害,但不吃给我内心造成了很大损伤。再说这些东西飘洋过海地找到我,我怎么能不把它们吃掉呢?那多对不起它们啊。”
钟教授觉得女儿说的都是歪理,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态度十分坚决地说道,“不行!”他当年就是没抵抗住老伴的攻势,她想吃什么就给她弄什么,结果生个孩子费了大劲,他势必不能让历史重演,“今天我们听《季札观乐》,我认为这篇我读得还不错,你坐在这里听一听。”
“您自己听吧,我该去写论文了。”
钟教授没想到自己女儿人到三十竟突然任性了起来,幸亏女婿及时向他通报,女婿在微信里说自己意志不坚定,实在无法拒绝钟汀的要求,希望岳父能帮忙把一把关。钟教授很爽快地答应了。只是他现在想来有些不对劲,凭什么自己唱黑脸,让路家那小子□□脸呢?
罢了,他懒得计较。
钟汀把陈皮梅放在嘴里小心翼翼地咀嚼,因为少,便显得珍贵。她写论文时习惯先手写一遍,写着写着钢笔没水了,就在她给钢笔灌墨水的时候,路肖维的电话来了。
“东西收到了吗?”
“收到了。”钟汀想他给自己采购这么些东西肯定很不容易,要知道她吃不上,一定心里很难过吧。
“那就好。”路肖维一瞬间觉得有些对不起钟汀,但没办法,她确实不能吃太多。
路肖维再来看钟汀已经是盛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