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远饿着,懒得跟魏征斗嘴,再说还有房玄龄和长孙无忌在,他就垂着眼眸,可怜兮兮抽一下鼻子,没吭声。
“好了,你就不必难为他了,能从哪儿来,自然是怎么顺便弄来的,实在饿了就吃了。”房玄龄同情秦远不容易。
“就是,魏公对他未免太苛责了,这么吃菘菜,已然是罚!”长孙无忌怪魏征大惊小怪。
魏征:“你们——”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同时看向魏征,意思‘你不服你说,看我们怎么反驳你’。魏征顿时无语凝噎,说了也白说,一对二,他肯定说不过。
房玄龄便问秦远,城门上挂的人是怎么回事,人可否就叫巫秀珠,
秦远应承。
长孙无忌插嘴质问秦远,为何他没有回禀现在做的这些事,自己作为大理寺的最高长官竟然不知自己的下属都在暗戳戳干些什么。
“机密。”秦远搬出李世民挡箭。
“一个宫女,能涉及什么机密,她犯了什么错?”魏征问秦远。
秦远指了指下面吊着的,“说她么,好像没犯错。”
“那你这——”
魏征有点气得说不出话来。
当着三位朝廷命官的面,他竟大放厥词说人没犯错,居然就把人打成那副样子吊起来。
“想必是有什么隐情,既然是奉了圣命,我们三人就不要去掺和了。”房玄龄劝道。
魏征一听‘圣命’二字,眼底忽然郑重严肃,当下就坐定主意。
秦远自然敏锐的察觉到这一点,禁不住感谢苍天有眼,让他在此时此刻能遇到魏征。秦远感觉明天的伙食问题肯定会得到改善,再也不用吃苦辣椒和啃大白菜了。
长孙无忌扭头本想瞧瞧那吊着的宫女还有没有气儿,却忽然见城门下已然排了一列马车,一直延伸到横街那头的朱雀大街。
“快走吧。”长孙无忌被这壮观的场面震到了,思及时候不早了,催促道。
魏征和房玄龄刚才都因为专注于秦远以及他手里的大白菜,倒是没注意城门下情况。这会儿俩人见了,也都觉得不妙,随长孙无忌匆匆下楼。
秦远捧起他的大白菜,掰下一片叶子一边啃一边笑着目送离去的三人。
再之后,秦远又边啃着白菜边目击门下的车队长龙缓缓驶入的全景。
今天是小朝会,陆续先到的臣子们都在等候,忽然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循声去瞧,在魏征、房玄龄和长孙无忌的带领下,十几名大臣跟在后头,风风火火地赶来。平常最多是三三俩俩碰见了,结伴来,这次可真人多,看起来像是他们约好了先在哪儿集合以后,才一道赶来。
小朝会结束之后,魏征故意留下来,询问李世民朱雀门那边的事情。房玄龄和长孙无忌互看了一眼,跟着留下凑热闹。
“嗯,是寡人吩咐的。”李世民的道。
“陛下,请问宫女巫秀珠犯了什么错?”魏征问。
“知情不报,隐瞒重罪。”李世民回道。
魏征:“敢问隐瞒什么重罪?”
李世民手里的笔停滞了下,抬首见长孙无忌也在,他就更加不能说了。
“机密。”李世民不紧不慢地说道。
又是机密,魏征刚才从秦远口里听到这两个字已经很火大了。
“陛下,一名区区内侍省的小宫女,能涉及何等机密,竟令陛下无法与臣等言说?”
李世民:“有事便奏,无事退下。”
“陛下莫非做了越矩之事,怕被臣等劝谏,才有意隐瞒?”
魏征直脾气犯了,特别是对李世民,不对的地方一定要说。
“刚刚在城楼上,臣亲口问过秦远,他声称那挂在城门之上的宫女并无罪名。”
李世民怔了下,问魏征:“他真这么说?”
魏征应承。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都在心里替秦远捏一把汗,看样子陛下很不悦,秦远八成要倒霉了。
李世民垂眸,面目严肃,默了片刻之后,叹了口气。
“秦远所言没错,城门上挂的那个,确实无罪。”
“陛下,无罪如此对待,还在宫城之处最大的朱雀门。陛下就不怕被世人冠以暴虐之君的称呼么?”魏征质问道。
李世民:“不怕。”
“陛下身为帝王,不以德为先,昏聩暴虐,草菅人命,不听劝谏!”魏征厉害道,语气很冲。
“哈哈哈……”李世民笑起来,问魏征可仔细看了城门上挂着的人没有。
“看了,宫女挨了鞭子,被束手束脚悬挂于十丈余高的城门上,嘤嘤啜泣,命不久矣。”魏征眼神严厉,生生叱责,“她能有今日,全然因为她命不好,赶上了这么一位视贱者命如草芥的君王。”
魏征非常敢说了。
李世民又笑,“行了行了,寡人这便告诉你,那挂在城门上的是个假人,引人上钩罢了。你听到的哭声,必是秦远命人装出来的。”
李世民接着故意跟魏征强调,他这样可不算轻贱人命。
“至于缘故,宫闱内部的事罢了,寡人丢了样重要的东西,被那宫女拿了去,必须追回。你就不要因此多问了,倒是该多操心关内旱情,切要监察仔细,可不能在这等时候,令赈灾粮款被人贪墨。”李世民提醒魏征,这事儿他要是监察不好了,出了乱子,就连同他一遭论罪。
魏征领旨,请李世民放心,这些事他必定都安排妥当,绝不会出纰漏。
魏征再问:“陛下的什么东西被宫女偷了去?那宫女如何顺利逃出宫门?逃出了皇城?会不会有同伙?此案干系重大,定要严惩。臣以为,此案该当由戴胄处置,秦远……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李世民问。
魏征就把秦远坐在城门楼上啃白菜的事讲了。
李世民哈哈大笑起来,倒是遗憾当时自己不在,想想那场面就有趣。
“难为他了,为了操劳这案子,都没工夫正经吃一顿,寡人该赏点他什么。”李世民琢磨着。
魏征无奈不已,他提议的是秦远‘不合适’,不是‘奖赏’秦远。
“他而今正缺一座宅院。”长孙无忌告诉李世民,秦远现在正居无定所,而今暂时住在赵王李元景家。
李世民点头,对此事倒上心了,但暂时不会立刻奖励,先吩咐下去,定要找一座合适的宅子。等秦远把韦贵妃母亲的案子破了,再行论赏。
李世民打算同意秦远开棺验韦贵妃母亲的尸体,问他们三人如何看待此事。
魏征、房玄龄和长孙无忌三人互相递了眼神。
“臣以为查案不分贵贱,尸体也是,既然涉及案件,不管尊贵与否,该勘验的还是要勘验。”魏征一派刚直道。
长孙无忌也同意,告知李世民,这段时间秦远为差这桩案子,多耗费了很多精力。大理寺上下都快跑断腿儿了,但目前还是没有得到有指向性的证据。
“关键还在这尸体上,若不知问题出在哪儿,无异于蒙睛去找凶手。人海茫茫,哪儿寻去!”
“该当如此。”房玄龄跟着也建议道,“只是韦贵妃那边怕要劳烦陛下多加安抚了。”
李世民应承,随即命三人无事就退下。
三人出了太极宫后,长孙无忌几开始质问魏征,刚刚为何要在李世民面前说秦远不合适。
“做事没个正经,宫帷之内,稍行差踏错就容易惹来事端。他刚为官不久,哪懂得宫内的情况,我是怕他粘了事儿却不自知,最后把自己弄进去。”魏征始终担心秦远的稚嫩、经验不足。
长孙无忌叹魏征想太多。长孙无忌转即问房玄龄站哪儿边。
“秦少卿能得圣人宠信,为圣人做着连我们仨人都不知道的事,已然比我们厉害了。”房玄龄不吝称赞道。
魏征不赞同,“我便说这里头有事儿!圣人怕我们知道劝谏,才叫他做。秦远什么样我们都清楚,天天喊着吾皇开心吾皇开心,谄媚至极,鼓励圣人去放纵!”
说到谄媚,长孙无忌想起之前和秦远‘论君子’的事。他就和房玄龄、魏征讨论一番,问问他们二人是否觉得自己是君子。
“是。”魏征可以在很多事情上谦虚,但在这件事上,坚决不自谦。
“我也是。”房玄龄附议。
长孙无忌无奈地指了指他们两个,直骂二人不脸皮太厚。他随即袖子一拂,转身去了。作为小人,他耻于与这些君子为伍!
秦远在城门楼上啃到了第三棵白菜的时候,发现横街上出现了一名女子,她矗立在路边,仰望着这头,然后疯狂地往朱雀门的方向跑。
秦远丢了手里的白菜,命人立刻缉拿此女子。
片刻后,侍卫将一名身穿鸭蛋青裙裳的女子带了过来。瓜子脸,娥眉杏目,樱红薄唇,样貌艳丽,确实是一个美人儿。
秦远用丝帕捂住了鼻子,与此女子保持一丈远的距离,问她是不是宫女周兰。
周兰略带怒地回看一眼秦远,而后不得不跪下,恳请秦远将巫秀珠放了。
“贱婢所为之事她并不知情,她是无辜的。”周兰给秦远磕头流泪道,“贱婢的罪,贱婢认下了,愿受千刀万剐之刑,活该受报应,恳请您放过她。”
“我倒觉得她并不无辜,你和她既然交好,她必然知道你的事。”秦远故意如此说,好勾出周兰更多的话。
“不,她并不知道我会摄魂术。宫闱之内处处要陪着小心,我这能耐若是被人知道了,哪还有活命的机会,所以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哪怕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也怕她会背叛。”
周兰告诉秦远,她的摄魂术是由她师父所教授。她头上迷人心智的香味儿,是她摄魂孙太医之后得来的药方。药物是摄魂了药局的太监,令其偷了些过来给自己。
“那你的师傅是谁?”秦远再问。
“我的师傅是尚衣局的一位老宫女,名叫王艳。人早已经病死了。”
“怎知你不是故意拿一个死人搪塞我们,为保护了你真正活着的师父?”秦远质问道。
“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大字不识一个。周围也没什么有出息的人。倘若我进宫之前,便会这种厉害的东西,我定想法子不进宫了。宫中人人都小心翼翼,诚如我刚才所言,我小心着,我的师父当初自然对此也很小心。若非长时间相处,瞧我可靠,她自己也快命不久矣,又怎可能会将这等厉害的东西教授于我。”周兰逻辑分明地进行辩解道。
“那你的师父为何没有利用摄魂术出宫?而是要老死在皇宫之内?”
周兰:“她母亲早死了,父亲续娶了,继室生了一对儿子,家里根本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她在尚衣局好歹是个管事儿的,日子也不算太艰难。再者说摄魂术也不过是一时忽悠人的法术罢了,瞒不了多长久。她若回家,命就在她继母手里头了。”
周兰接着跟秦远解释,她就是因为看到许多宫女们被迫与家人分离,心中怨难平,便打算伸手相助。巫秀珠只是她出手的理由之一,并不是全部。
“我筹谋这件事情已经有一年之久了,守到现在终于成功了,却也是没命的时候。”
周兰再三给秦远磕头,请求他一定要放过巫秀珠。
“一人做事一人当,她若因我无辜枉死,我便是下了地狱也不会放过,一定记得清清楚楚。”
周兰就是告诉秦远,如果他不能放过她的好姐妹,那她死后做鬼也不会放过秦远。
“你这种威胁对别人或许还好用,对我就算了吧。怕就怕你死了之后再来找我,自己反而又吓死一遍。”秦远是仙,当然不怕鬼了。
周兰悲戚怨憎地跪在地上,双手攥着拳头。
“你胆大妄为,假传圣旨,做这等错事,下场一定会死。”秦远叹她可惜,明明是个心地善良之人。
“人善被人骑,舍我一个,成全三千,值了。”周兰含泪仰头,看着城门楼上吊着的人,哭喊着对不起,冲着城门方向磕头。
秦远吩咐属下把人放下来。
周兰眼睛里燃起了希望。
侍卫匆匆跑上城门楼,一刀就砍断了绳子。
吊着的人飞快坠在朱雀门前,狠狠地摔在地上,扑腾起了四周的灰尘。
“不——”周兰红着眼睛含泪惊呼。
秦远接过侍卫手里的刀,转身走到那具‘尸体’面前,在‘尸体’的肚子上疯砍几下。
“不——不——不——”周兰他的声嘶力竭,嗓子最后已经沙哑到无声。
“我要杀了你——”周兰起身就要朝情愿身上扑,随即她看到那尸体腹部被砍破的地方露出了稻草。
周兰愣愣地看向秦远,反应过来尸体是假的之后,她扑通地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了。
“被人骗的感觉舒服么?”秦远质问。
周兰身体还在颤栗,因为刚才受的刺激太大,她还没有恢复常态。
“你那般骗了陛下,你以为陛下心里的滋味会好受?”
“是我不对,我领罪。”周兰崩溃地抽泣着。
“既然已经得了机会面圣,为何不直白说明自己的想法,怎知陛下不能理解?”
周兰望向秦远。
秦远从她的眼神中能够感受到她的意思。周兰认为高高在上的皇帝不会花心思去体恤宫女的生存状态如何。
“圣旨一下,便不能反悔,才出此下策。”周兰解释道。
周兰随后听秦远讲了中秋舍人有关宫女的参奏,以及李世民最终决定释放宫女,并长远考虑到了宫女日后的生活。
秦远还告诉周兰,她的好姐妹巫秀珠已经在外放宫人的名单之列。
周兰感动不已,当她跟着秦远去拜见李世民的时候,恳切对李世民磕头赔罪,直呼吾皇万岁。而今她便是死了也值了,心甘情愿,死得其所。
李世民见周兰诚心赔罪,心有善念,不免动容。甚至一时心软,竟不想杀她。但蛊惑帝王,假传圣旨,这等胆大妄为之徒如何能饶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