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往清华观里送东西,已是宁国府的定例,霍云抬脚走进院子里,看到屋里堆放着从府里带来的东西,除了日常的衣裳吃食,笔墨纸砚,另有常用的药丸,上好的银炭,满满当当堆了大半间屋子。
屋里拢着烧好的火盆,比外间暖和许多,火华取下霍云的大髦衣裳,又送上滚滚的热茶,便轻手轻脚的守在外间,近来老侯爷心气儿不顺,他这个伺候多年的老人儿也常常无缘无故的挨骂,没事还是不要在老侯爷眼前晃悠,省得招他心烦。
屋里只剩下霍云和张宏夫妇二人,霍云在火盆边烤热身子,顺手拿起府里送来的墨条轻轻嗅了一下,便拿到手中细细的端详。
张宏进到屋里已有小半日了,仍不见老侯爷问话,他悄悄看了一眼老侯爷,心中腹诽,莫非这墨条有甚么不妥,按说决计不会呀,老侯爷用的墨,全是高丽所产的松烟墨,就算是京里别的富贵人家,也没几个人用得起,再说以前并没听说他们送来的墨条不好用呢。
就在张宏暗自忐忑时,霍云放下手里的墨条,他坐回椅子上,依旧一语不发,只是时不时的会朝着张宏家的看上几眼。
张宏夫妇二人低头不语,这大冬日的,他俩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以往送东西到山上来,老侯爷很少见他们,今日火华冷不丁说老侯爷要见他,张宏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老侯爷是有甚么话要交待。
屋子里静悄悄的,张宏留心察看了半晌,这老侯爷像是有话要问,却又迟迟不开口,最后这张宏大着胆子说道:“老侯爷,近来府里有一件喜事。”
霍云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缓缓问道:“有何喜事。”
张宏笑着说道:“府里的奶奶怀了小侯爷,前日差了太医来看,已有两个月了。”
宁国府的当家奶奶怀了身孕,自是府里头一等的大事,只因老侯爷住在清华观,为免打扰他清修,莫婉叫张宏并不必特意告知老侯爷,只跟他身旁的小厮说一声,寻空让老侯爷知道便是。故此张宏这回上山来送东西,专程把他媳妇一并带上,差事办完后,张宏原本要回府复命,谁知火华忽然说起老侯爷要找他问话。
“咱们侯爷也很欢喜,昨日圣上赏赐了许多东西,侯爷和奶奶还进宫谢恩了。”
霍云对朝堂上的事情漠不关心,不过听说莫婉怀了身孕,他脸上立时露出笑颜,嘴里连说了三个好字。
宁国府本就子嗣单薄,东郡侯府亦是一样,霍云只当莫婉不像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谁想她刚嫁入侯府不久,就有了身孕,饶是霍云性情冷淡,这会儿也抚掌赞好。
“火华。”霍云叫来火华,他指着张宏笑道:“他上山来报喜,还不快赏他!”
一时,火华为难了,他和老侯爷住在山上,平常难得见到外人,哪里会在观里准备赏钱,侯府的屋子里倒是有不少值钱的字画和古籍,可是这些东西赏出去也不大合适呀。
张宏也是个机灵的,他心知老侯爷住在观里,不比在府里,于是跪下来说道:“小的先谢过老侯爷,等到日后小侯爷出生了,小的再到老侯爷跟前领赏。”
这喜讯让霍云心情大好,火华也敢在他面前凑趣,他道:“奶奶怀了小侯爷,这是侯府的大事喜,老侯爷可不能只赏张管事呀。”
霍云笑了笑,手指朝着火华隔空点了两下,火华倒也不怕,他重新添了茶水,那霍云扭头望着张宏家的,说道:“城里的官媒崔氏,她一向与你们奶奶交情深厚,如今你们奶奶有喜,可曾见她来探望你们奶奶?”
火华忽然从霍云口中听他提起崔世君,不免惊讶的朝他看去,他已许久不曾从他们老侯爷口中听到崔姑姑的名字了。
张宏家的嫁给张宏后,便不在东院当差,但是那边院子里的事,她还算知道一二,张宏家的回答道:“奶奶是这几日才觉出有孕,想必崔姑姑还不知情呢。”
霍云不以为意,又问:“这些日子,她到府里来了么?”
张宏家的回想片刻,答道:“还是侯爷和奶奶成婚不久来了一趟,自此没有来府里呢。”
听完张宏家的回话,霍云静默不语,眉眼的笑意渐渐退了,张宏和张宏家的见他回复成先前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儿,顿时变得惴惴不安,生怕是哪里说错话,惹得老侯爷不喜。
火华在霍云身边待的时日长久,他见老侯爷三句话,倒有两句是在问崔姑姑,心中升起一股念头,难不成老侯爷心中仍在惦记崔姑姑?既是如此,当日又何必故意避而不见呢。
火华想见这些日子,老侯爷心情始终不舒畅,原说要云游,临了又没走成,越发认定他是想见崔姑姑,只是碍于脸面不肯主动找她,这便拐弯抹角的向张宏家的打听崔姑姑的近况。
霍云没有问到他想听的话,懒得再留张宏夫妇,火华将张宏这几人送出院外,一直等到走远了,火华把张宏夫妇拉到一旁,他对张宏家的问道:“婶子,崔姑姑最近果真没来咱们府里么?”
张宏家吃惊的看着火华,真是奇了,这个崔姑姑有何神通,竟使得老侯爷对她这般青眼有加?
“自然是真的,借我一个胆子,我也不敢在老侯爷面前说胡话呀。”张宏家的说道。
火华不死心,他接着追问道:“想来是崔姑姑太忙了罢?”
张宏家的笑了,她又不是崔官媒家的人,如何得知她忙不忙?不过既然火华再三向她询问,张宏家的笑着回道:“想来是罢,听说前些日子这位崔姑姑家里有一位妹妹出嫁,咱们奶奶还叫人去送了贺礼呢。”
火华没问出甚么有用的消息,只得将张宏一行人送出清华观,直到他们走远了,方才唉声叹气的回去了。
第65章
冬日的第一场雪终于下了, 崔世君晨起推开窗,看到外面一片琉璃世界, 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喜色,阿杏端着洗脸水进屋,看到自家姑娘披着袄子站在窗前, 连忙放下水盆, 走上前关上窗户,嘴里嗔道:“这么大的寒气, 姑娘的身子还没好呢。”
早前崔世君病了, 断断续续一直没有好透,近来天气转寒, 这两日她又开始咳嗽,今日的汤药还煨在炉子上呢。
阿杏伺候崔世君梳洗换衣, 说道:“姑娘还说今年是个暖冬, 还怕明年庄子上有虫害,你看,昨儿一整夜就下了半尺来深的雪, 姑娘这下总该安心了罢。”
崔世君笑了笑, 没有说话, 这场雪来得太晚, 庄子上的庄稼或多或少是会减产的,好在毕竟还是下了, 不过她下雪虽好, 庄上的佃户们需得提防雪灾, 有些家境贫苦的人家住的是茅草屋,往年雪大的时候,并非没有大雪压垮房屋,伤到人和牲畜的事情。
阿杏吃喝不愁,哪里会想到崔世君的担忧,她给崔世君梳完头发,拿出手炉,并找出御寒的披风,谁知崔世君喊住她,说道:“你寻我那件新做的斗篷。”
阿杏奇道:“今日又不出门见客,姑娘怎会想起要穿新衣。”
说话时,她拿出新做的白狐皮斗篷,崔世君说道:“宁国府的奶奶怀了身孕,我去瞧瞧她。”
阿杏给她穿上新斗篷,笑着说道:“宁国侯家的奶奶真是好福气,刚嫁过去就有了身孕,若是能一举生个小侯爷,她在侯府就站稳脚跟了。”
崔世君和阿杏想的一样,无论是莫婉,还是她的两个妹妹,她都盼着她们能一举得男,姑娘好,可是哥儿更好,要不然这世道怎么人人喜欢生哥儿呢。
主仆二人说了几句话,阿杏打伞扶着崔世君往前院去了,她刚进屋,崔老姑姑和徐氏一眼看到她穿着新斗篷,崔老姑姑笑着问道:“这是要去谁家?”
崔世君取下斗篷,她挨着老姑姑坐下,回道:“听说宁国府的奶奶有喜,我去看她。”
崔海正看向崔世君,他看说她要去宁国府,不悦的说道:“不是让你远着宁国府么,好端端的为何要去他府里。”
崔世君抬眼望着崔海正,她语气平淡的说道:“咱们家正是靠着这些侯门将府过日子,要是再远,何不辞了这官媒的职务。”
她的话把崔海正气了个倒仰,他痛心疾首的道:“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你年纪小不知事,这个宁国府岂是好沾惹的,前几个月他们霍家刚被御史参了,又因老太妃重病,宁国侯霍嘉偏赶在这个时候成婚,圣上在朝堂上重重的训斥了一顿,这样的人家,你一再与他们往来密切,仔细日后引火烧身。”
崔海正只顾着惧怕宁国府牵连他们崔家,反倒忘了霍云当日是因何让人参告,崔世君看到她爹崔海正如此不近人情,难免有些失望,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可像他这般需人相助便曲意奉迎,看人一时失势便敬而远之,即便这人是自己的亲爹,崔世君也不禁有些心口发冷。
看到崔海正和崔世君父女二人起了争执,一旁的徐氏和崔世安满脸不安,两人不敢随意插话,一时,屋里沉寂无声,最终是崔老姑姑开口了,她看向崔海正,说道:“君儿当了十年的家,她是个有成算的孩子,你莫要拿你那套大道理来压她。”
说罢,她转头看向崔世君,说道:“不过,你爹的忧虑也并非全无道理,你告诉老姑姑,你是如何想的?”
崔世君缓缓说道:“依我来看,小心谨慎是不错,只是咱们也不需太过杞人忧天,崔家孝忠的是圣上,圣上要抬举谁,又要发落谁,与我们有何相干呢?我们崔家老实本份的当差便是。”
她停顿了片刻,又道:“再一则,那时世柔出嫁,宁国府送来贺礼,等到他们府上的小侯爷出生,这礼难不成就不回了?”
崔世君的这番话,说得崔海正哑口无言,崔老姑姑点着头,她对崔世君说道:“你心里数就好!”
崔老姑姑的这句话,算是一锤定音,崔海正纵然仍旧觉得不妥,也不再言语。
这一大早的小风波,总算消停下来,徐氏赶紧叫翠娘摆饭,不一时,崔家人围坐下来默默用饭,饭罢,崔世君和崔老姑姑打了一声招呼,撑着伞出门,待她走后,崔老姑姑把徐氏和崔世安打发出去,屋里只留了她和崔海正,崔老姑姑望着眼前的崔海正,她这侄儿双腿残疾十多年,不想脾气越发左性儿,变得不通情理,她摇着头,说道:“你这个当爹的,对君儿委实太苛刻了。”
崔海正是个孝顺的,他看到崔老姑姑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喜,陪笑说道:“姑姑,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呢,我也是一心为了崔家好呀。”
崔老姑姑叹了一口气,她说道:“我说这话,也不全然是指今日的事,你自己好生想想,世君掌着崔家十来年,可曾犯过甚么大错,你何苦偏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人前落她的脸面,当家人连威信都没了,又如何让旁人信服?”
听完崔老姑姑的话,崔海正自然觉得委屈,他道:“我是她爹,如今却连女儿也说不得,我这个当爹的威信又在哪里呢?”
崔老姑姑看着崔海正,他道:“你既是要当爹的威信,当日又何必要将崔家交给世君呢,况且世君何曾有对你不敬?”
崔海正被崔老姑姑问的无话可说,过了半晌,崔老姑姑盯着他,说道:“上回我就跟你说过,世君的行事你若是当真看不下去,这家你尽可收回,横竖安哥儿大了,崔家交给他也是理所应当。”
崔海正立即说道:“姑姑,我并非这个意思。”
这边姑侄二人私下说话,另一边的崔世君已到了宁国侯府,她下了马车,莫婉院子里的嬷嬷们已等了半晌,一路上穿廊过弄,待她进到东院,看到墙角栽着一支红梅,枝头落着雪花,却掩盖不了梅花沁人心脾的香味,门口守着两个刚留头的小丫鬟,她俩看到崔世君,掀起帘子一角往里喊着:“崔姑姑来了。”
接着,就见珍珠迎出来,崔世君走到门前,先跺干净脚上的雪,出声问道:“你们奶奶还好么?”
“好,好得很!”珍珠笑着把崔世君引进屋里,她道:“就是时常念叨姑姑,盼你能过府来和她说说话。”
莫婉在京里能说得上话的没几个人,她娘家族里几个婶娘得知她有喜,倒是想来走动,莫婉与她们也就表面的情份,见了两回便懒怠了,再者因她这是头一胎,屋里的婆子丫鬟个个如临大敌,略微多走动几步就要苦口婆心的劝阻,是以这些日子,她拘在屋里,哪儿也没去。
进到里间,暖意扑面而来,莫婉身着家常衣裳坐在炕上,她正要起身,崔世君上前按住她,笑道:“奶奶要是再这般客套,我下回就不来了。”
莫婉这才坐回炕上,崔世君脱下斗篷,刚在薰笼前烤热身子,莫婉就拉她坐在身旁,说道:“姑姑有好些日子没来了。”
“衙门里有公差,家里也尽是琐事,我也不知自己每日都在忙些甚么呢,听说奶奶身子有喜了,赶着过来探望你。”崔世君说道。
莫婉抿唇笑了,她道:“多谢姑姑惦记,我一切都好。”
崔世君望着莫婉,见她面色红润,相比之前还丰盈了几分,不难看出她在侯府日子过得很是舒心,崔世君笑着说道:“奶奶刚怀上,用食可有甚么不习惯的,这几个月最是要当心,珍珠她们到底太年轻了,最好是叫几个有经验的嬷嬷贴身照顾。”
崔世君两个妹妹也怀了身孕,有些妇人孕期口味大变,听说更厉害的连脾性都会变得刁钻古怪,崔世君看到莫婉,免不了多说几句,莫婉握着她的手,笑道:“我省得,府里调了四个嬷嬷到我屋里伺候,这两日天气寒冷,屋门也不叫我出呢。”
崔世君低眉一笑,她说:“我不过白嘱咐一句罢了,你们府里都是妥当人,肯定比我想得周全。”
不久,丫鬟们送来滚茶和点心,崔世君看到莫婉靠在引枕上绣一个扇袋,她奇怪的说道:“姑娘也练起针凿手艺了?”
莫婉和她一样不善女红,这扇袋上绣的是岁寒三友,一看就是给宁国侯用的,莫婉针法不甚娴熟,有时绣错了还要拆开重绣,不过看她一丝不苟的样子,崔世君也能看出她对宁国侯霍嘉的一片心意。
偏偏莫婉还不肯承认,她见崔世君笑得一脸促狭,说道:“我是用来打发时辰而已。”
说着,她胡乱把扇袋塞回针线筐里,崔世君不敢再打趣她,她拉着莫婉的手,说道:“好了,屋里光线不好,不绣也罢,我陪奶奶说会儿话。”
崔世君捡着有趣的闲事与莫婉说了几件,闲话半日,外间天色变晚,莫婉本要留她用饭,崔世君却推拒了,她道:“等我得空,再来看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