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世君微怔,暗自沉思不语,不消半日,霍云已把事情交待完毕,便命摆饭,饭毕,趁着天色尚早,他跟崔世君打了一声招呼,便带着火华出了别院。
且说火华随着霍云出了别院,待走出好远,他嘀咕一声:“这新建的园子,还没四处瞧一瞧呢,老侯爷就急着回观里。”
霍云横了他一眼,说道:“本侯做决定,难不成还要先问过你?”火华噘嘴说道:“我知道,你老人家这是在避嫌,不过我私心想着,当日老侯爷你带着姑姑离京,别人要讲闲话早就说了,怎么这会子倒讲究起来?”
霍云用马鞭往他头上敲了一记,骂道:“再多嘴,仔细你的舌头!”说罢,打马往山上去了。
这边饭茶过后,付宝家的领着崔世君进了园子,并对她说道:“这园子建了两三年,老侯爷没回来,咱们侯爷也不敢胡乱取名,并连各处的别馆也混着叫,姑姑住的地方在东大院,离着正厅也进,若是有甚么短缺,只管打发人来回我,万万不可委屈自己。”
闲话时,她们一行人已进到东大院,刚进院门,就见十几个仆妇们候在院里,她们见了付宝家的,纷纷上前问好,付宝家的让她们见过崔世君,众人心知这是往后要伺候的人,问安后引着进了正屋,又上了茶水点心。
崔世君一路看来,看这东大院建得宽宽阔阔,前后各有院落,总共有三十来间屋子,屋里的陈设皆是古玩奇珍。东院素来是当家主母住的地方,崔世君并不肯搬进来,她对付宝家的说道:“我通共一个人,何苦住这么大的院子,反要人收拾打理,只请嫂子重新择一处院落罢了。”
东大院是早就收拾出来的,付宝家的笑道:“崔姑姑不必拘束,我家老侯爷特意指了你住东大院,你尽可安心住下。”
崔世君执意不肯,那付宝家的一时犯了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崔世君说道:“刚才逛园子,我见有一片芍药圃,那处院子建的小巧别致,嫂子若是不嫌我多事,不如把那处收拾出来,老侯爷那里,自有我与他来解释。”
付宝家的心想,她是老侯爷放在心头的人,即是如此,少得要依她一回,便道:“姑姑不嫌那院子小,我这就差人去打扫。”
园子里的仆妇都是现成的,付宝家的指派了一二十人扫洒布置,不到半日就归整好了。
这院子没名字,崔世君依着众人叫芍药院,如今不是芍药开发的时季,花圃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原先派在东大院里的仆妇也一起挪到芍药院,所幸院子虽小,倒也住得开。
总管芍药院的是柳大娘,她为人爽利,一家人搬过来只不过两三个月,她见了崔世君,说道:“原因因没有主子们住,这里并未指派年轻丫鬟,后来府里得知老侯爷要留姑姑住下,已经选定了能干的丫鬟,想必这几日就要到了。”
崔世君笑了笑,没有答话,只问她几句闲话,便道:“先前在京里,我时常到你们府上走动,与你们侯夫人也是极好的,这几年不见,不知她还好不好呢。”
柳大娘不在莫婉跟前当差,别的也不知情,只道:“夫人很好,前些日子别院建成,还带着小爷和侯爷到园子里逛了一日。”
崔世君先前就已得知莫婉喜得麟儿,那时她和霍云在千里之外的徽州府,并不得回去,于是只向霍云这个做祖父的恭贺,并寄回贺礼,此次回京,又住着她家的园子,理应亲自上门道谢,她心里盘算一阵,自歇下不提。
崔世君在别院修整一日,隔日,刚用完早饭,柳大娘就来回话,说是崔家的太太和两位妹妹来探望她,崔世君心头一喜,连忙叫请。自打她住到这里,也不及进城和姊妹们团聚,只打发人给家里送了信,不想今日她们就来了。
稍时,柳大娘领着人进了园子,阿杏性子急,探身望去,看到崔家的来人,立时喜笑颜开的说道:“姑娘,太太和二姑奶奶三姑奶奶来了。”
崔世君原本守在门口,看到远远走来的家人,走下台阶急步迎上前,她看到久未见面的家人,不禁眼圈儿一红,嘴里哽咽住,忍了又忍,方才说道:“我回来了。”
娘们几个跟着落下泪来,崔世柔责备道:“好狠心的人,走了这么几年,也不回家看看。”
崔世君含泪拉着她的手,心中愧疚难当。
柳大娘看到哭成一团的崔家人,劝道:“娘们儿见面,合该欢喜才是,怎么倒哭起来了?快收了泪,屋里亲亲热热的说话罢。”
她和几个仆妇搀扶着崔世君姊妹进屋,一时,有人送上热水侍候她们洗脸,并奉上茶水点心,崔世君携着二位妹妹上炕,又有一个两三岁的小丫头,趔趔趄趄跪在崔世君面前,奶声奶气的说道:“给姨妈请安。”
崔世君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爱怜的对崔世柔说道:“这就是你和妹夫的闺女?”
崔世柔瞪了她一眼,假意怒道:“叫你撇下我们在外边儿跑,外甥女都三岁了,今日才是头一回相见。”
原来,这孩子正是崔世柔和夏小清的闺女,乳名叫做新月。三年前,崔海正和崔世君断绝父女关系,崔世君不告而别,等崔世柔和崔世雅二人接到信儿时,她人早就远离京城,崔世柔心怒难平,和崔海正大吵一架,赌气也要和他断绝父女关系。彼时,她正怀着身孕,当晚就气得早产,好不容易挣着命生下这个闺女,到底是亏了身子,这几年好生将养着,总算略微好了一些。
新月因是早产儿,生得柔柔弱弱,夏小清和崔世柔夫妻俩把她看作眼珠子一般,崔世君头一回见她,心中十分疼爱,叫阿杏寻了一串南海珍珠,颗颗圆润夺目,是难得的上品,“好孩子,拿着顽儿罢。”
说着,她又扭头问崔世雅,“元宵和初一呢,怎么不带他们过来?”
“随我婆婆走亲戚去了,我知道你回京了,顾不得等他俩,就先过来了。”崔世柔说道。
崔世君点了点头,问过两位妹妹的近况,她才将线视落在徐氏身后的一个妇人身上。
这妇人一副新媳妇的打扮,被崔世君不错眼的盯着,双颊先羞得通红,徐氏指着崔世君,说道:“这是你大姐姐,先前也是见过的。”
这妇人是崔世安新娶的媳妇儿陈雪莹,她对着崔世君屈膝行了一个福礼,嘴里称呼姐姐。崔世君起身扶起她,一同携手坐在炕上,并道:“你和世安成亲,我没能赶回来,还望你不要介意。”
陈雪莹通情达礼,她说道:“都是一家子亲骨肉,大姐千万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
新媳妇头一回相见,自要备见面礼,崔世君送给她一对成色极好的手镯,不免俗的又说了一番话,“和世安好好过日子,他要是有不好的地方,你或是告诉太太,或是告诉我,自有我们来替你出头。”
小夫妻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陈雪莹羞怯怯的说道:“大爷很好。”
“那就好。”崔世君笑着点头,说起崔世安,她问道:“他在衙门里的差事当得可还顺当?”
“不瞒大姑娘,头一两年十分艰难,他刚进衙门,两眼一抹黑,身边也没个指点的人,幸好老侯爷托负何司长关照,这才渐渐上手。”徐氏说道。
崔世君心头微动,这事她并不知情,也从没听老侯爷提过。
第98章
娘们几个说了半日闲话,崔世柔想着姐姐寄人篱下,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于是问道:“你是个甚么打算呢,说句不恰当的话,老侯爷是好意,只是住在他家,一两日倒好,住久了岂不会惹人闲话?”
看她大姐的样子,肯定是不愿回崔家的,不如先租赁一处宅子住着,也好过借住在宁国府,叫人无端说嘴。
崔世君笑了笑,毫不在意的说道:“闲话说了两三年,并不少这一时,你回去叫妹夫替我细细的打听有没有合适的宅子,我手里尚有些余钱,要是能置办一处宅子,哪怕这会儿住不上,等到日后要搬,也不至于忙乱。”
崔世柔点着头,她道:“是这个理。”
一旁的徐氏听到崔世君要置业,心里一惊,脱口而出:“大姑娘,这是从何说起呢,就算和老爷置气,你出去散了这几年心,也该消气,难不成还当真不回家?”
还不等崔世君答话,崔世柔先嗤笑一声,她道:“太太,大姐若要回家,前日不就回了?何若还费事住在别人家。”
徐氏呆住了,目光垂下默不作声。
崔世君看着她,缓缓说道:“太太,崔家我就不回了,当年老爷说过,他但凡活着一日,我就不许踏进家门一步,我何苦还自取其辱。”
“亲生的骨肉,说甚么辱不辱的呢,大姑娘难道还不知老爷的性子,他哪里是真心要和你断绝关系,只是一时急了,才说出那些口不择言的话。”停顿片刻,徐氏眼眶泛泪,又道:“自打姑娘走了,老爷的身子骨就一直不好,整日待在家里不愿见人,我知道,他嘴上纵然不说,心里其实早就后悔了,只望大姑娘给他一个台阶下,一家子还想往日和和睦睦才好。”
徐氏说得令人心酸,姊妹三人都红了眼圈儿,崔世君抚摸着怀中新月的头顶,说道:“太太,我和老爷二人父女之间到了这步田地,谁也怨不着,你就别管了,照顾好老爷和自己的身子,等世安媳妇儿生了哥儿,你就等着安心做祖母罢。”
说罢,她闭口不言,徐氏素来知道她的脾性,也不敢再提。崔世柔见此,又引着她说了些在外游玩的经历,气氛这才重新欢快起来。
家里的太太和姊妹们来了,少不得要好生招待,如今虽是住在别人家的园子里,崔世君仍旧出了银子,请厨房置办一桌酒席,娘们儿亲亲热热的用了一顿午饭,饭罢,崔世君带着她们游园,十停里走了五六停,徐氏便说时辰不早,为免误了进城,要家去了。
崔世君和她们约定,过两日进城再去探望,便亲自送到仪门,直待姊妹们出了园子,她才回到芍药院。
次日,崔世君带着阿杏,乘车往崔老姑姑的坟前去祭拜,天色阴郁,似是快要下雨,远处有农家正在整理田地,准备春耕。
到了祖坟,崔世君见老姑姑的坟前收拾得干净整洁,她母亲林氏的墓碑也换了一个新造的,崔世君先摆上祭品,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又在别的墓前都烧了香纸。
正在这时,有个戴着斗笠的老者走过来,站在田埂上冲着他们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看着眼生得很呢。”
崔世君不认得他,便道:“这原是我家祖坟,因着几年不在家,是以归来后,特地来先祭拜先人。““难怪呢。“老者指着东边一个村庄,说道:”我姓李,就住在那边的赵李村,家里的田地离这里不远,这崔家人便托负我来照管他们家祖坟,前些日子他家刚来做过一场法事,我心里纳闷怎么又来人了,原来你也是他家的人。“其实崔太爷家离这庄子也不远,不过两房先前结了仇怨,想来崔世安这才找了一个外人看顾祖坟,她拜完老姑姑,将祭品分给老者,并道:“多谢你费心,要是不嫌弃,这些东西就带回去吧。“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何况崔世君带来的祭品除了馒头糕点,还有整鸡整鸭,这是庄户人家难得一见的荤腥,老者喜滋滋的接过来,说道:“姑娘的心意我收下了,你尽可放心,你家的祖坟我必定给你看好哩。”
崔世君和这老者闲话几句,那老者自提着东西往家里去了,天时不早,崔世君也得回转,于是携了阿杏登上马车离去。
走到半路,凄凄沥沥下起小雨,崔世君撩起车帘,远方一片烟雨蒙蒙,她微微出神,近来她发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阿杏问道:“姑娘,自打回京,就没见你笑过几回,你是不是心里不快活?”
崔世君下意识的摸着自己的脸,说道:“也不是,就是常常会想起先前和老侯爷在外游山玩水的日子。”
阿杏点着头,她道:“可见还是跟老侯爷在一起好,要不然为何老侯爷一走,姑娘就不爱笑了呢。”
崔世君脸上胀得通红,朝着阿杏啐了一口,骂道:“满嘴胡沁,回去叫柳大娘好好给你立立规矩。”
阿杏自小跟着她一起长大,她待人又一向亲厚,惯得这丫头随心所欲,嘴上没个把门的,芍药院的柳大娘为人方正,最重规矩,阿杏一见她就绕着走。
“好姑娘,原是我胡言乱语,你可不要告诉柳大娘。”阿杏双手合十,对着崔世君好声恳求。
崔世君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大了,也该给你找个好人家呢。”
阿杏听了这话,脸上顿时变了脸色,她道:“姑娘,是不是我哪里伺候得不好,要是不好,你只管告诉我,我一定好好改过,只求你不要赶我走。”
崔世君一笑,她道:“正是因这些年你伺候我的功劳,才不能不考虑你的终身大事,这一晃眼,你都成大姑娘了,要是再耽误下去,就成老姑娘了。”
阿杏低头想了一番,心道,姑娘对她好,她自是知道,只不过姑娘身边只她一个人,她又和本家不尴不尬,这时候她若只顾自己的前程,为免显得忘恩负义,便道:“我走了,谁来伺候姑娘呢?”
崔世君笑道:“这很不必你操心,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必得慢慢挑选,你老子娘没了,老家只剩兄嫂,这事要不要给他们带个信儿说一声呢。”
阿杏摇了摇头,说道:“原是爹娘没了,哥哥和嫂子不肯白养着我,这才卖了我,况且这些年也没来往,倒不必叫他们知道,省得到时又找借口来占便宜。”
“你心里有成算就好。”崔世君说道。
主仆二人说了半日话,马车慢慢悠悠的回到别院,进了二门,柳大娘早已等在那里,她接过阿杏手里的伞,撑在崔世君头顶,说道:“老侯爷下山了,听说姑姑去拜祭先人,还说也不等他一等,他原想着陪你一道去呢。”
崔世君面上一笑,扶着柳大娘的手往里走,并道:“又不是甚么要紧的事,何必劳烦他下山呢。”
因着下雨沾湿了衣裙,崔世君先回芍药院换了衣裳,这才去见霍云,此时那霍云正在西窗底下山看书,隔窗看到崔世君进了院门,正提着裙子低头走下台阶,露出了一段雪白的颈子,当她抬头时,正好和霍云的视线撞到一处。
接着,崔世君收回视线,进到里屋,她见霍云手里拿着一卷书,抿唇笑道:“老侯爷好悠闲。”
霍云没回话,她进屋时,身上带着一阵水汽,霍云便叫人拢了炭盆,说道:“山中湿冷,又是春寒料峭,何必选在今日去扫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