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去早好,省得一直在心里惦记。”崔世君坐在西窗的榻上,探身看了一眼,只见他手里拿的是一本唐诗,便道:“老侯爷在山上还好么。”
霍云将书撩到一旁,在她对面坐下,说道:“别得倒好,就是府里一遍又一遍的叫人来请安,烦得很!”
崔世君听着他的抱怨,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我过两日要去贵府给侯夫人请安,索性我给侯夫人带句话,叫你们府里的人不要来得太勤,省得招你老人家心烦。”
她本是一句玩笑话,谁知霍云当真了,他认真的想了片刻,说道:“这样不好,你又不是我府里的人,就算莫氏不说,别人知道了,必定要说你轻狂。”
崔世君听他处处为自己考虑,顿时收起玩笑的心思,正经说道:“老侯爷为我好,我都记着呢。”
一时,仆妇们拢起炭盆,上好的银丝炭不见一丝烟味,屋里很快变得暖和起来,不久,有婆子来回话,说是该摆饭了,屋外的风雨渐大,霍云懒得挪身,便叫把饭摆在此处,又叫崔世君同他一道用饭,于是,婆子把崔世君的饭菜也一并抬进来,二人洗手净面,用饭不提。
饭毕,霍云命火华找了几本书,卧在榻上看书,崔世君看他一时半会儿不会上山,便命婆子取来滚茶和点心,又打发阿杏拿来她的针线筐,和阿杏坐在窗下描花样儿。
这二人处于一屋,各做各的事,倒也悠闲自在,直到天色渐晚,霍云起身看到雨停了,便说要回清华观。
崔世君见此,说道:“吃了夜饭再走吧。”
“不了,山路湿滑,早些回去,免得摸黑走夜路。”霍云说道。
崔世君不再多劝,只叫人备马,又亲自拿来霍云的雨衣,说道:“雨虽停了,穿上这雨衣也能抵挡寒气,我已叫厨房把饭菜装好,回到观里只让火华拿去热一热就能吃了。”
她一边交待,一边送霍云到门口,霍云不让她再送,说道:“回屋去吧,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说罢,他看了崔世君一眼,带着火华就出了院子。
第99章
回京数日,崔世君除了自家姊妹们,往日时常走动的人家一个也不曾去拜访,如今她在长安城已经没有名声可言,别人不请,她巴巴的冒然上门,多半是要招人嫌弃的。
前日,莫婉打发人送来回帖,约她到府里一聚,到了这日,崔世君换上一身见客的衣衫,便带着阿杏一同进城。
长安城繁华依旧,三年不见,看着眼前熟悉的景物,崔世君欣喜非常,索性打起车帘往外张望,不久,马车到了宁国侯府,径直从侧门进入,在仪门处停下。
崔世君撩起帘子下车,就见一个穿戴体面的妇人迎了过来,崔世君细细一看,竟是莫婉先前的贴身丫鬟珍珠,如今看她一副妇人打扮,想必是已经嫁人。
珍珠扶着崔世君的手,与她见礼,笑道:“几年不见,姑姑一切可好?我们奶奶知道你今日要过来,特地打发我早些来候着呢。”
“多谢你们奶奶费心。”崔世君和她挽着手,一同进到二门,闲话时,崔世君得知珍珠嫁给侯府一个小管事,她男人叫左忠,府里都唤她左忠家的,闺名已是很少再有人提起的。
隔了三年不来,侯府与她初次来时的情形大不一相同,各处添了不少人,亭台楼阁,花草树木,收拾得干净利落,来的路上,崔世君听说宁国侯霍嘉很得当今圣上重用,侯府再不像先前那样门庭冷落。
不一时,到了莫婉的东院,守在门口的小丫鬟也换成崔世君不认得的新人,那小丫鬟看到有人来了,冲着屋里喊道:“左嫂子来了。”
她们一行人走到里屋,就见莫婉扶着一个丫头的手从炕上起身,崔世君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扶住她,说道:“你我之间,不需这般客套。”
因着宁国老侯爷和崔世君的闲言碎语,二人刚刚见面,不免有几分尴尬,过了片刻,莫婉携着崔世君的手坐到炕上,说道:“姑姑,你可算是回京了。”
要是再不回,只怕他们那个孤拐的老侯爷也是不肯回府看一眼的。
崔世君打量着莫婉,只见她身穿一件绉纱夹袄,头上戴着日常的首饰,几年不见,较比以前显得更加富态,刚才起身时,崔世君见她腹部微微隆起,于是笑着问道:“奶奶这是又有喜讯了?”
莫婉脸颊泛红,说道:“还不到四个多月,我私心想着老侯爷不管家里的庶务,倒不敢专程拿这事去打搅他老人家的清修。”
“这是喜事,老侯爷知道了也会欢喜的。”崔世君笑着说道,又问:“怎么不见小哥儿?我走的时候,哥儿还在奶奶的肚子里,再过不久,就要进学了罢。”
说起自己的哥儿,莫婉脸上带着微笑,她道:“今日我家侯爷休沐,带着他到清华观里给老侯爷请安去了,这孩子顽皮得很,恐怕坐不住,我已经跟侯爷请示了,索性等他大一些,再请先生来启蒙。”
看到她提起孩子时满脸慈爱的模样儿,崔世君对她说道:“奶奶如今可好了,待到过几年,霍家越发要人丁兴旺了。”
说到这里,莫婉不禁也有些感慨,当日她和宁国侯的婚事还是崔世君极力促成,这几年她和侯爷举案齐眉,唯一的嫡子是她所出,侯爷洁身自爱,连个通房丫头都不留,京里谁不羡慕她府中清静?只一样儿,她那位只见过几面的公公,性情孤僻古怪,常年在外,儿子和孙子皆不放在心上,前几年更是带着眼前这位崔姑姑云游四方,他二人名不正言不顺的,整个京城谁不暗地里笑话?
莫婉暗自叹了一口气,二人默默无语,片刻,有丫鬟上来茶水点心,崔世君喝了一口茶,问起莫婉的兄弟东郡侯。
崔世君主动起了话题,屋里的气氛稍显轻松,莫婉笑道:“出了国孝,我就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年前完婚,过完年便带着他媳妇回越州当差了。”
东郡侯年轻时做的糊涂事,崔世君算是半个知情人,听说他已经成亲,便道:“这样才好呢,所谓成家立业,他有了家室,奶奶在京里也能安心。”
“谁说不是呢,这门亲事还是请你兄弟崔小哥儿说合的,女方是陈翰林的长女,出身虽不显,胜在温婉敦厚,是个立得住的!”莫婉说道。
这二人正在闲谈,就见丫鬟隔着帘子说道:“奶奶,侯爷和善哥儿回府,正往东院来了。”
崔世君听说宁国侯霍嘉要来,便要避让,莫婉却摆手说道:“不妨事,侯爷是送善哥儿过来的。”
崔世君见此,只得留下,不一会儿,只听外间传来一个男声,莫婉扶着丫头迎了出去,崔世君却仍旧留在里间。
她一边喝茶,一边听着外间莫婉和霍嘉的说话声,隐约间似乎听他们提起老侯爷,只不过隔着屋子,听得不大真切,正在她出神之时,帘子被打起,崔世君猛然一抬头,就见宁国侯霍嘉迈着步子进屋,后头跟着莫婉和一个三两岁左右的小哥儿。
小哥儿生得玉雪可爱,见家里来了眼生的客人,好奇的看着她。崔世君连忙放下茶盅,向宁国侯霍嘉行了一礼,霍嘉薄唇紧抿,定定看了她两眼,半晌,沉声说道:“不必多礼。”
霍嘉看她的眼神带着一股审视,崔世君不解其意,只能立在一旁,直到莫婉开口说道:“姑姑也坐罢,侯爷听说姑姑到府里来了,便说要进屋找你问两句话。”
崔世君暗自心道,他有甚么话,不叫莫婉转述,竟屈尊纡贵亲自来问。
心中这般腹诽,崔世君启唇说道:“侯爷有话尽管问便是。”
霍嘉坐在主位,说道:“我今日上山去探望老侯爷,听闻伺候他的小厮说老侯爷已病了几日,又不肯用药,不知姑姑可知是甚么缘故。”
崔世君一楞,她道:“前些日子在清华山下的庄院见到老侯爷时,他身子看着尚好,这是几时病的,为何不肯用药?”
霍嘉瞥了她一眼,见她似乎也不知情,难免有些气闷不平,就连脸色也阴沉了几分。
他父亲老宁国侯几年不在京里,因着差事在身,他轻易离不得京城,只能派遣家仆时时打探他的行踪。今日趁着休沐,他带着哥儿去给父亲请安,谁知听说他病了,即不服药,又不叫人通报府里。
霍云病中,为免过了病气给善哥儿,他连这孙子也不见,只见了儿子一面,问了两句话,便打发他下山。
临走时,霍嘉特意寻来小厮火华,逼问老侯爷不肯用药的缘故,火华嘴里支支吾吾,没有一句实话,被他好一顿敲打,火华不得不实话实说,原来,老侯爷是跟山下庄园里的崔姑姑置气,这才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爱惜,至于为何置气,火华亦是摸不着头脑。
霍嘉冷眼望着崔世君,自他记事以来,他父亲待人一向冷淡,哪怕是他亲生母亲,也始终是相敬如宾,他实在看不出这妇人哪里好,使得他父亲如此上心。
霍嘉和崔世君二人各怀心事,都不言不语,一旁的莫婉插嘴说道:“侯爷,老侯爷身子不好,岂可不请医问药,若是拖得久了,恐怕越发有碍。”
这也正是霍嘉烦心之事,他抬眼望着莫婉,莫婉看了一眼崔世君,接着说道:“不如就请崔姑姑上山去劝劝老侯爷,我看她的话,老侯爷说不得倒肯听几分。”
霍嘉正有此意,只是他这个做儿子的,竟还没一个外人的话管用,脸面上总归有些过不去。此时莫婉替他开了口,他便看着崔世君,说道:“老侯爷脾气执拗,我看不是三言两句劝得住。”
这夫妇俩一唱一合,崔世君岂会看不出来,她笑道:“老侯爷待我有恩,于情于理我也该去看看他。”
听她此言,宁国侯霍嘉客套两句,只道:“如此就劳烦姑姑了。”
“侯爷客气了。”崔世君说道。
那霍嘉便不再内宅多留,带了善哥儿出去。
他走后,崔世君也要出府,莫婉心知她要去清华观,并未挽留,亲自送她到门口。
她原要再送,崔世君劝她留步,说道:“奶奶请回吧,我此次上门,一则是来看你,二则住在你家园子里,还不曾向你道一声谢,等闲了,我再来看奶奶。”
莫婉一笑,握着她的手说道:“姑姑要谢,只谢老侯爷就是,那园子是老侯爷的私产,我和侯爷只遵他的吩咐办事。”
说罢,她停顿片刻,又道:“我刚才说老侯爷肯听姑姑你的话,倒不是夸大,姑姑若是能劝老侯爷好生保重身子,也算是解了我们侯爷一桩心事。”
她的话里有未尽之言,崔世君并未多说,莫婉便命左忠家的送她到二门。
且说马车出了宁国府,崔世君叫出城,阿杏问道:“不是说要去衙门里寻大爷么?”
“不去了,过几日再来看他。”她惦记着霍云,也不知他又哪里闹起别扭,病了还要折腾,趁着天时尚早,到清华观里先去看一看他是正经。
第100章
马车出城,一路驶向清华山,路上经过她们住的别院,庄院隐在一片青山苍翠之间,显得幽静安宁,不过崔世君无心观景,她回想着莫婉说的那些话,只觉得莫名有些惆怅。
只等马车停在山腰,崔世君步行上山,春日雨多,山上泥泞难走,比往日多花了半个时辰方才到清华观,清华观里的志文道士和她是老相识,数年不见,二人一番问侯,志文引着她到正殿沾香祈福,听说她此行是来看宁国老侯爷,志文不再与她多话,只叫她自去寻人。
此时已到午后,她们几人早就饿得饥肠辘辘,阿杏说道:“姑娘中午没用饭,我去问问观里还有没有吃食。”
崔世君急着去见霍云,再者观里的规矩,过了饭点就不再提供饭菜,她道:“不急,我们先去看看老侯爷。”
宁国侯霍云仍旧住在老地方,崔世君来了多次,自是熟门熟路,她刚到后山,就见火华垂头丧气提着一个食盒往外走。
崔世君出声喊住火华,火华看到是她们来了,眼前发亮,三两步跑过来,惊喜的问道:“姑姑,你怎么这会儿上山了?”
崔世君揭开食盒,只见里面的饭食一口未动,她道:“听闻老侯爷病了,又不肯用药,可是你惹他生气?”
火华小心的觑了崔世君一眼,他如何敢明说,惹老侯爷动怒的人正是你老人家。
崔世君岂知自己正是这事主,只当是火华伺候不周,火华噘嘴说道:“我哪里敢惹老侯爷生气。”
想了一下,他压低声音说道:“老侯爷的心思难猜着呢,这一连几天,药也不吃,饭也不吃,刚才我送饭进去,还讨了一顿骂,我劝姑姑不如稍后再进去,省得撞上枪口了。”
崔世君和霍云相处了这些年,早就摸清他的脾气,这人动起气,只管顺着他就好,她抬脚跨进院子,看到霍云躺在廊下的摇椅上闭目养神。
这人分明早就听到崔世君的声音,偏要等到她进了院里,这才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也不睁眼,摆明就是要无视她。
虽是春日,天气却并不好,崔世君提着裙摆走到廊下,柔声说道:“外面风凉,老侯爷本就病着,坐在风口,岂不是越发对身子无益。”
霍云不理,崔世君转头对阿杏说道:“你去屋里拿条毛毯。”
阿杏进屋,寻了一条毛毯,并拿了一个小杌子,崔世君把毯子搭在他的膝盖上,顺势坐下来,喊道:“老侯爷,你心里有气,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霍云充耳不闻,崔世君轻声说道:“你这一病,不光宁国侯和夫人担心,便是我,得知你病了,急急忙忙赶上山,这么多人牵挂你,你难不成还要拿自己的身子与人赌气。”
她这一番苦口婆心的话,总算让霍云睁开双眼,只不过他眼底冷冰冰的,拿出一副要与人置气到底的架势。
“老侯爷,若是谁不好,你说出来,也好叫人知道,省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崔世君问道。
她好言好语的劝了这些话,霍云像是闭嘴的河蚌,一语不发,最后干脆又合上眼,打定主意绝不给崔世君好脸色看,一旁的阿杏看得直撇嘴,这老侯爷就是看准她家姑娘好性儿,这才一味的拿她煞性子。
来了半日,这老侯爷始终不开金口,崔世君多少看出了一丝端倪,只怕这老侯爷是在生自己的气,可她暗自想了许久,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哪里惹到他,于是也跟着静默不语。
一时,院子里静悄悄的,火华在院门口探头进来望了两眼,又缩回去,没过一会儿,他又探进头,冲着阿杏招了招手,阿杏犹豫了一下,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