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她安静得若无其事,哪怕心灵深处最恐惧的噩梦也不会在她的脸上留下丝毫痕迹。
医生告诉肖清让:“必须让她说出来。说出来,噩梦攫取意志的时间就会缩短。”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木小树连自言自语也烦了。清醒的时候,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本一本地看书,抑或说,一本一本地把书默诵下来。大脑有了事情可做,终于可以免于闭眼沉入噩梦之苦。
肖清让在宅子里的次数逐渐增加。他诸事不理,陪在木小树身侧,企图撬开她的嘴。
“告诉我你来琼榭以前的事情。”他温言软语。
木小树依旧一页一页翻着书,不答也不应。
他一掌拍掉她手里的书,钳制住她愈发瘦削的下颌,迫着她与自己的眼睛对视:“木洛芬,听着,你是我的,你的身体是我的,你的精神也是我的,没有我的准许,你不可以昏睡不可以生病,你听到了吗?”
“没有我的准许,你连噩梦也不可以做。”
木小树终于有了一丝反应。看到他原本深沉无波的眼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怒意,她感到心里有一股扭曲的快感风一样滋长。
她静静地回望着他的眼,笑得恶意:“你就是我的噩梦。”
他脸色剧变,一把将她甩开,摇动轮椅转身摔门而去。
她跌坐在地,却不觉得疼痛,咯咯地笑个不停,直到笑出了两行清泪。
从那次冲突以后,肖清让再也没有出现在宅子里。木小树的怪疾有所好转,昏睡的时间也逐渐简短,不过清醒时就往书房钻的习惯却怎么也改不掉了。
又是一个闲散的午后,木小树一个人在书房里看书。百无聊赖地翻了过半本以后,她转身走回书架想要换一本书,却被窗台上陡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
那是一个美貌灵动的女子,身材修长,充满了活力。
她拍了拍锁住的落地窗,冲着木小树手脚并用地比划。奈何木小树一句也听不见。宅子里每个房间,大到一堵墙,小到一片装饰镜,隔音效果都是一等一的好。
木小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生面孔,更遑论如此活泼的女子。她就这么愣在原处,直到那女子不知用什么手段撬开了窗户上的锁走进屋来,才堪堪回过神。
那女子走到木小树面前,蹬着一双缀着鹅黄色亮片的水晶高跟鞋俯视孱弱的木小树。
她挑了挑眉,似乎对眼前的女孩不甚满意。她疑惑地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清让每次莫名其妙抛掉正事的原因?没听说他有个妹妹啊……难不成是肖家的私生女?”
木小树已惊愕得不能自已,只见那女子笑盈盈地向她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叫单晓清,是你哥哥的未婚妻。”
哥哥?
木小树的大脑回路转得有些吃力。眼前这位,难道是肖清让的……未婚妻?
第24章 绑架
木小树看着单晓清,混沌的脑子瞬间清明。
“你是怎么上来的?”她问。书房在宅子第三层,单晓清单靠双手双脚爬上了阳台居然没被守卫发现?
单晓清满不在乎道:“爬上来的啊,这么点功夫算不了什么。”
“你这么……爬上来,没有被其他人发现?”木小树眼中适时地闪过怀疑的神色。
单晓清轻蔑地觑了一眼窗外:“你指的是那群脓包?被他们发现了才丢人好么。”
木小树心下百转千回,只一瞬,已做好决断。她抬头看向单晓清,微微一笑:“其实,肖清让不是我的哥哥。”
单晓清一愣。
“他强行把我囚禁在这里,说是要……娶我。”木小树小心翼翼地观察单晓清的神色。
果然,单晓清勃然大怒:“你胡说!就你这个样子,清让怎么会喜欢你?”
木小树淡然:“那你看看,这栋宅子里除了我还有其他人么。”
单晓清又是一滞。半晌,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木家人?”
木小树不答。
单晓清自己却笑了:“怎么可能?那是百八十年前老爷子随口一说……”
木小树一字一句道:“是不是真的,你想不想试一试?”
单晓清没了声音。她探究地再度打量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孩,美眸里流光转换。
木小树依旧平静,撑着桌脚的手掌却渐渐濡湿。
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终于,单晓清打了个响指:“成交,量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折腾起什么风浪?”
******
站在西城东门口时,木小树依然久久不能回过神。
梦魇一样被囚禁的日子突然戛然而止,她回到了纷繁的世界里。
把她带出宅子后,单晓清说:“你去哪里是你的自由,别指望依靠我。但你要记住,肖清让是不会喜欢你的,且不说门当户对,就算你是木家的人,清让也不会看上眼。你死缠烂打,最终只会落得幽禁一辈子的下场,你自己掂量。”
木小树心里早已对单晓清感激涕零,唯有不住地点头:“是是是,是我先前糊涂了……”
再入西城东,木小树已觉恍若隔世。
酒吧里嘈杂依旧,舞台上Fox的队员唱得声嘶力竭,台下群蛇乱舞,光怪陆离。木小树却觉得亲切。
胡安见到木小树的第一眼,尖叫起来:“天呐木小树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你到底是人是鬼?”
木小树扯了扯嘴角:“先给我一口水,然后我们再来探讨我是人是鬼这个问题可以么?”
胡安把木小树领进休息室后便离开了,离开前他千叮咛万嘱咐道:“你不要乱跑,就给我乖乖地待在这里,我去打个电话就回来。”
胡安的休息室小而舒适,木小树抱着一杯热奶茶,蜷缩在软软的转椅里。她打开胡安的电脑,查阅了最近一班开往F省芸城的火车。
查阅完毕,她正要关电脑,却鬼使神差地点开了Q.Q图标。
灰色的建筑头像在好友栏里不断跳跃。木小树心里微微一跳,点开了跳动的图像。
木小树恍惚,忆起当初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她在休闲吧的网络服务区给祁先生留了言:“亲爱的祁先生,如果一个人被全世界抛弃了,那他应该怎么办?”
此刻,她看到了他的回答。
对话框里,祁先生回复:
“任何人不可能被全世界抛弃,除非他先抛弃了他自己。”
看到这则留言,木小树心里不由后怕。就差一点点,她就要放弃了。所幸她坚持了下来。
数条留言紧跟着那条回复。
“期末考的结果如何?捷报可否传来?”
“寒假断网了吗?许久没见你的留言,近来可好?”
“木小树,你还好吗?”
“你在哪里?”
……
木小树一条一条翻阅聊天记录,胸中忽喜忽悲,忍不住想笑出声来却又被一股苦涩压住了唇角。
千里之外,有人在默默牵挂着她,真好。
蓦地,她停下了按着鼠标的手指。留言的最后一条,只有四个字,却生生把她的心提了起来。
“我回来了。”
她忙不迭去看最后一条留言的日期。日期显示,这条留言为一周前所发。她的心慢慢沉入谷底。已经过去了一周,祁先生还会留在国内吗?就算仍留在国内,他们也没有机会再见了。
他回来了,她却要走了。
休息室的门被大力掼开,单伯飞气喘吁吁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内室,转头冲胡安吼:“她在哪里?”
胡安往门内一看,傻了眼:“刚刚还在这里,怎么……”
桌上电脑的屏幕依旧闪着荧光,电脑旁一杯奶茶犹自带着温度,独独喝茶的人不见了踪影。
出租车里,木小树看着周围的景色不断向后倒退,心中百感交集。终于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突然,她发觉周围的景物越发荒凉陌生。
“师傅,这不是去火车站的路吧!”她惊呼。
驾驶座上,带着鸭舌帽的男人忽而一笑:“不用急,木小姐,很快就到了。”
她猛地抬头,眼里的恐惧再也掩藏不住。
******
“人呢?”
次啦一声,瓷器坠地粉身碎骨。
书房里,老安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额角冷汗涔涔。
肖清让满眼戾气:“早上谁进过书房?”
一列仆人战战兢兢,谁也不敢答话。
“说啊!都哑了吗?”肖清让吼道。
老安答:“回少爷,早上只有木小姐一个在书房,没有其他人进过。”
“那为什么好端端的,人就不见了?”肖清让挑眉。
老安低头。
轮椅悄无声息地滑到了紧闭的落地窗处。肖清让摩挲着完好无损的窗锁,若有所思。
倏而,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个阴戾的弧度:“单晓清到N市了?”
老安一愣:“是的,表小姐昨天刚到。”
“让她来找我。”
“是。”
******
出租车停在了一座废弃的工厂前。
木小树被拉出了车子。她踉踉跄跄地跟在鸭舌帽男人身后,问:“你到底是谁,要带我去哪里?”
男人答:“我是谁不重要,马上就到目的地了。你有什么问题,到时候尽管问那个要见你的人。”
“谁要见我?”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七拐八弯后,木小树来到了工厂后的一座老旧的小楼。楼下站着几个黑衣男子,他们见到她后自发让开了一条道。
那鸭舌帽男人带着她走进楼去。老楼年岁已久,窄小的楼梯吱吱呀呀,偶而有白灰从墙面簌簌掉落。
木小树停在了顶楼的一个房间外。
领路的人对着房门恭敬地喊了一声:“符先生,人带到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
屋子正中央,一个消瘦的男人正自斟自饮。那人五官清秀,奈何一道长疤刺破眉骨蜿蜒了左边半张脸,生生为这张脸增添了可怖之感。
“哦?来了?”那人抬头,冲木小树安抚一笑。谁知笑容带动了脸上的疤痕,更显狰狞,木小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木小树鼓起勇气问:“你是谁?”
那人一脸惊讶:“怎么?肖清让没有向你介绍我吗?”
肖清让这个名字响起时,木小树心一沉,只听那人又道:“我是他的哥哥。”
哥哥?木小树疑惑,如果刚才她没有听错,门外人喊他“符先生”。哥哥姓符,弟弟却姓肖?
“不要怀疑,我就是他的哥哥,同胞哥哥。”那人一脸闲适地喝了一口酒,“在肖家,能有资格冠上肖姓的人不多。”
木小树忍不住开口:“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既然是肖清让的哥哥,不应该把她带到肖清让面前吗?
符先生道:“自然是要看一看让我亲爱的弟弟这么宝贝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木小树的脸色瞬间怪异起来。
“不过,”符先生笑了笑,“今天的主角不是我,我已见过你了,自然就要把你交给真正需要你的人。”
木小树心一凛。
“不不不,不会把你送还给我弟弟。”符先生摇了摇食指,“需要你的那个人一直想和我弟弟算一笔账,可惜我弟弟总是行踪飘渺,难见尊容。不过现在有了你,想必我弟弟很快就会主动露面。”
木小树的脑子飞快转动,然而拼凑起来的信息却令她越来越绝望:这对兄弟,并不和睦。
“你这是绑架!是犯罪!”木小树怒道。
符先生认真地皱眉思索了半晌,道:“你说得对,确实是犯罪。但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和我的人很快就会离开这里,绑架你的另有其人。我不过在与人闲谈时说起了自家弟弟有了心仪的女孩,而至于这话被有心人听去会引发什么后果,我可就不知道了。”
“你!”木小树气极。
符先生挥了挥手:“带她下去。”
“疯子!你们都是疯子!”木小树绝望地嘶吼,眼泪控制不住直往下落。
符先生勾了勾唇,冲她遥遥举杯:“过奖。”
铁门砰地一声关上,隔去了木小树世界里的最后一丝光亮。
与此同时,隔着数小时车程的肖家祖宅,迎来了久违的贵客。
民国时期修缮的雕花大门徐徐开启,着旧式长衫的老仆引着一位年轻人穿过曲曲折折的走廊,来到了一扇红木门前。
老仆冲年轻人福了福身,继而对着木门恭恭敬敬地禀告:“老爷,祁先生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若不出意外,晚上再更一章。
第25章 一束光
木小树的一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很多时候,她也偷偷幻想过,如果没有来琼榭,她会和外公外婆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如何与外婆斗智斗勇,并绞尽脑汁把自己丑丑的字画悄悄挂在外公的墨宝之中。经年后,她会在二老的熏陶下成为一位仪态端雅的淑女,尔后遇见一位温润才子,至此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就如同外公与外婆。
然而这一切终归在来到琼榭的那一刻成为泡影。
她心中不是不恨,但这股恨意却难以找到宣泄的出口。夜阑人静时,她会在黑暗中细数木家的老家主加诸在她的父母以及外公外婆身上的痛苦,任仇恨的因子啃噬着她的心脏。然而白日里,她却要温顺地唤那个刽子手“爷爷”。
一个扭曲了她人生的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