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当地女子笑盈盈地过来给木小树和祁缙谦各戴上了一个花环,双手合十对他们说了一句话。
木小树听不懂方言,于是挣扎着想问这话的普通话版本是什么,却被脸色古怪的祁缙谦按了下去。
“你听得懂她说什么吗?”她问。
他毫不犹豫地答:“听不懂。”
“那我去问问。”她不甘心。
他赶紧阻止:“有什么好问的,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诶你等等啊,我还没玩够呢!”她不依,“喂喂,你往哪里走,快放我下来,我还想再玩一会……”
他稳住了背上的女孩,不顾她的反抗,毫不犹豫地往回走。
“你真是太不厚道了,我救你出火海你非但不感谢我还不让我玩!”
“是是是,我不厚道。”
“我拯救了你的贞操啊你知不知道?!”
“……”
“我们回去看看白沙湾嫁新娘的后续好不好?就看一下,不会花很多时间。”
“不行。”
“咦?祁先生,你脸红什么?”
“……”
月光下,祁缙谦背着木小树沿油菜花田慢悠悠往回走。背上的女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会有这么多的话,他想插嘴都没有机会。
清清泠泠的声音回荡在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带着小女孩特有的娇憨,他默默地听着,抑制不住嘴角上扬。
第29章 静夜花开
地图上找不到白沙湾。
但在木小树眼里,这个被地图忽略的小小村寨却比官方景点要动人许多。祁缙谦花了一周时间带她游遍整个白沙湾,她则花了一周的时间感受少年祁缙谦的行走视角。
“祁先生,当年你一个人登上了这座山,还发现了这个?”木小树双脚踩在湿漉漉的山涧石上,赞叹地望着四周的水帘洞天。
这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山洞,隐在潺潺山泉中。洞顶是六月晴空一碧如洗,洞底则是九月初霜寒蝉凄凄。洞底的石子罗列得极有韵味,像一架旋转的钢琴,黑白键参差错落,藤蔓为弦,落水为音。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坐在洞天外的祁缙谦熟练地支起一个火堆,从背包里拿出器具和食物,开始准备午餐。
他一边烤肉一边遥遥对洞内的女孩道:“当年一个人出来旅行的时候误打误撞到了白沙湾,发现这个山洞也在意料之外。本以为过去了这么多年这里已经被开发,没想到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
木小树一蹦三跳地从洞底跃了上来,一伸手顺走了祁缙谦手里的紫薯干:“可是,为什么要一个人旅行呢?”
他瞥了她一眼,又往火堆中填了一根树枝:“一个人旅行很自由,诸事抛在脑后,行程随时可以变更,很方便。”
她嘎嘣咬碎了紫薯干:“不觉得孤独吗?”
他思索了半晌,问:“为什么会孤独?”
“你找到了这么漂亮的地方却没有人知道,你烤了这么好吃的东西却没有人陪你吃,你一个人赶路也没有人陪你说话。”她掰着指头数。
他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是啊,所以从来没有哪一次旅行像这一次这么生动,每走到一个地方都有人蹦蹦跳跳叽叽喳喳,我还得瞻前顾后以防这条小尾巴贪玩跟着人群走散了。”
木小树柳眉倒竖:“胡说,怎么是我走散了?那天晚上明明是你走丢了,还被新娘子拐去当新郎,要不是我奋不顾身见义勇为,你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嫌弃我?”
他夹起一块烤熟的鸡腿塞进她嘴里:“那是白沙湾的习俗,当然约束不了外地人。”
“你说得轻巧,”她努力把嘴里的鸡肉咽下去,“万一你真被新娘子绑回了家,到头来辛苦的还不是我,我得一路尾随你们到新房,赶在你们洞房花烛之前把你救出来。”她摇头晃脑,唉声叹气:“你说你,没事长得这么俊做什么?偏偏还喜欢一个人独自旅行,哪天你真被女匪子盯上了,到哪里找一个像我这么机智勇敢的同伴来救你?”
他被她一通歪理说得没了反应,好半天才道:“我明白了,不是我嫌弃你,是你从头到尾嫌弃我。”
“咦?我可什么也没说哟,”她舔了舔嘴边的酱汁,一脸狡黠,“是你自己得出的结论。”
他默了默,把支起的锅挪到了自己身边:“你这么厉害,想必自己动手野外求生的本事也不容小觑,我这锅区区野鸡炖菇汤肯定入不了你的眼,我还是自己喝了吧。”说罢拿起大勺子就往锅里舀。
她大惊失色,连连巴住他的手臂:“哎哎哎,汤汤水水什么的我最喜欢了。咱们打个商量呗,你主内我主外,你负责洗手作羹汤,我负责挽袖打打杀杀。你的贞操,以后我包了!”
最后一句话如平地一声雷,惊得祁缙谦握着汤勺的手狠狠抖了三抖。说话的人却毫无所觉,瞅准空隙一把夺过了汤勺,末了不忘满足地舔了舔勺子上的汤渍:“盐放少了,再加点?”
祁缙谦怒极反笑,长臂一伸,锅便脱离了她的可触范围:“我看盐正好,这锅汤就是为我准备的,不必加盐了。”说罢仰头喝了几大口。
这厢,木小树却心疼得捧着个汤勺坐立难安。
“其实吧,我也喜欢清淡的口味,不加盐也可以。”
祁缙谦如老僧入定,依旧喝得淡然。
她瞅了瞅马上要见底的锅,不甘心地舔了舔汤勺上最后的几滴汤汁:“祁先生,我错了还不行吗。”
“……给我留点汤底成不?”可怜兮兮的声音。
祁缙谦闻言,嘴角一勾,最后一口汤就这么咽了下去。
十五分钟后,木小树捧着一锅新出炉的蘑菇汤一脸乐滋滋:“我就说嘛,祁先生这么一表人才怎么可能跟我这样的小人物计较呢?”
祁缙谦掀了掀眼皮:“要不现在我计较一下?”他本就打算熬两锅汤,一人一小锅,只不过他把原本先熬给她的那锅提前喝掉了。
“咳咳咳,这锅汤好好喝哦,祁先生真是好手艺。”她捧着锅咕噜咕噜往肚子里倒,生怕祁缙谦反悔。
“慢点……烫……”怎奈最后一个“烫”字还未落地,一口干干净净的锅已伸到了他的鼻子底下。
“喝完了,嗝。”
吃完午餐,二人收拾妥当准备离开时,木小树忽然神秘兮兮地拽住了祁缙谦的胳膊。
“这里没有人来过?”她问。
“嗯。”他点头,没有人为踏出的小路,也没有烟火,这里依旧是白沙湾未经开化的一部分。
“来来来,你是这个洞的发现者,快给它取个名。”她兴奋道。
他自动过滤掉她乱七八糟的想法,拉着她辟开膝盖高的杂草往外走。
“诶,叫什么好呢?”她已经开始冥思苦想,“要起个威震八方的名字。别有洞天!叫‘别有洞天’怎么样?”
他萧索地瞥了她一眼:“还能更俗气一点么?”
“大俗即雅,你不懂。”她煞有介事地晃了晃脑袋。
他点头:“对,我不懂,所有附庸风雅的东西我都不懂。”
“祁先生,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其实是腹黑毒舌的个中高手?”
“腹黑是什么?”
“就是一肚子坏水损人的时候各路词汇信手拈来不带重样。”
“哦,谢谢。”
“……”
回到寨子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三点。沿途遇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白沙湾夏半月嫁新娘时围观的人。这些人显然还记得木小树和祁缙谦,无一例外咧着嘴用方言冲他们打招呼。
“他们说什么呀?”木小树一边回头向那些当地人挥手,一边好奇地问。
祁缙谦额角青筋微跳,很不高明地转移了话题:“动作快一些,我们要去一趟市区。”
“去市区做什么?”她的注意成功地被转移开。
“取一样东西。”他答。
祁缙谦开着车子抵达目的地时,已接近黄昏。街道上行人寥寥,沿街俱是上了年纪的木质建筑。街角处矗立着一座明清时期样式的酒楼,檐角垂下的酒旗于风里慢悠悠地滚动,似乎带动了檐廊的细尘簌簌跌下时空的年轮。
“这是什么地方?”木小树问。
祁缙谦答:“三坊七巷。这里的建筑最早可以追溯到晋、唐时期,虽然如今已经被商业化,但建筑的原貌保存得还算完好。”
“衣锦坊、文儒坊、光禄坊、杨桥巷、郎官巷、塔巷、黄巷、安明巷、宫巷、吉庇巷。”木小树一一列道,末了得意地冲祁缙谦扬扬眉:“我说得对不对?”
这下轮到祁缙谦惊讶了:“你来过?”
木小树摇摇头:“没有。但我见过。”年幼时,她在一副长达九尺的画里见到三坊七巷,卷末提了坊名巷名并画作者的表字。她看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了。
“你说得没错,”祁缙谦说,“不过你漏掉了一条中轴线,南后街。”他拉着她沿着街巷走了十来步后停下,“看,那条巷的尽头就是南后街。”
“我要去取一样东西,花费的时间比较长。你可以在这附近逛一逛。”他又补充道,“不要跑远了。”
“去吧去吧,我又不会丢。”她满不在乎地挥挥手。
她看着祁缙谦走进了一家约莫是当铺的门面,自己则沿着小巷晃晃悠悠往前走。三坊七巷交错纵横,最是容易迷路,不过她顺着这一条道走,总不会走丢了道吧?
巷子边有还未收摊的手艺人,蹲在小马扎上烙着糖饼。金黄色的糖浆经那手艺人勾勾绕绕,竟烙出了一只公鸡的模样。
木小树看得起兴,冷不丁那只公鸡便递到了她眼前。老手艺人一边收摊一边用带着浓重方言的普通话对她道:“姑娘,最后一只,送给你了。”
老人咧嘴笑了,层层皱纹漾开如枯老的树皮,木小树却觉得亲切:“谢谢爷爷。”
木小树舔着糖丝坐在一处石台上,心里默念着祁先生怎么还不来。正想着,低垂的视野中蓦地出现了一双鞋。
一双精致华丽的水晶高跟鞋,镶满了鹅黄色的亮片。
木小树顺着来人纤细的小腿往上看,不期然撞见了一张美艳灵动的脸。
那人红唇微珉,满意地看着木小树的脸色一点一点转白。她讥诮地勾了勾嘴角:“木洛芬是么?我想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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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即将隐去最后一点光亮的时候,木小树等到了祁缙谦。
他左手拿着一卷长条形的物什,右手拍拍她的脑袋:“抱歉啊,让你等了这么久。逛得如何?”
她仰头,眯眼笑了笑:“逛得很开心,但是——”她忽而肩一塌:“我饿了。”
他显然心情很好,揽了她的肩头,说:“走,回白沙湾,我来准备大餐。”
她毫不掩饰语气里的不屑:“你做饭?除了青椒炒肉、拌黄瓜、炒豆角和番茄鸡蛋汤,你还会做什么?”
“怎么,又开始嫌弃?”他悠悠道,“是谁信誓旦旦说要我主内负责洗手作羹汤的?”
“好的,今晚咱们就吃羹汤。”她扬声道,“如果祁先生今晚做不出色香味俱全的羹汤,那么我也就不用刷碗了。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他笑:“那今晚得劳烦你刷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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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天台。
案上杯盘狼藉,案边人却惬意地对空赏月。
木小树在吊床里找了一个最舒服的位置,对着漫天星星长吁短叹人生苦短、沧海一粟不抵斗转星移。
吊床旁席地而坐的祁缙谦没奈何地掏了掏耳朵,说:“不用叹星星叹月亮了,今晚的碗,我来刷。”
于是木小树终于停止了绵绵无绝期的感叹。
“祁先生?”
“嗯?”
“你曾经给我留过言,大抵是说就算被全世界都抛弃了,也不能自暴自弃,对不对?”
“我说过的箴言太多,记不清了。”
她又问:“那如果一个人一辈子依附另一个人存活,是不是很悲剧?”
他想了想,答:“未必。你怎么知道被依附的人不是心甘情愿让那个人来依附的呢?换一个角度来说,下决心依附他人的人必须有无上的勇气把自己托付给被依附的人,而被依附之人承载依附之人的满心满意的信任,这也是一种荣幸吧。”
“你绕来绕去把我弄晕了。”她抱怨。
他笑了:“人生本来就很晕乎,你从这一个角度看,是这样的情况,但换一个角度又是另一番光景了。你不必来问我,你自己心里已经有了选择。像你这么犟的小姑娘,寻求我的答复其实就是为了安心,不是么?”
她不说话。
“那么,你听好了,我的答复。”他垂头望着她黝黑的眼,“你的选择,就是我的答复。”
一只小小的苗芽倏地脱离了她的控制,悄悄地在她的心脏里破土生根,静静地在黑夜里开出了一朵花。
她眨了眨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眸子:“祁先生,我们以前见过吗?”
“以前是多久?”他问。
“很久很久以前。”她答。
他莞尔:“见过吗?也许吧。”
又过了许久。
“祁先生?”
“嗯?”
“我想回到学校。我要和他们同一年参加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