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气冲顶的程松柏直接把程冬拖得踉踉跄跄地去了客厅,指着程爷爷的遗照和他爆吼:“你给我跪下!你跪在你爷爷面前,看着他的眼睛给我再说一遍,是不是你自己考的?你有没有作弊!你有没有撒谎!”
如果是说因为爷爷过世,因为孝道,因为亲情,让程冬跪爷爷,他愿意。可他爸深更半夜把他拖到爷爷的遗像面前,问出这样的话,程冬紧紧地抿着唇,直着脊背,膝盖连弯都不打,一声都不肯吭,觉得他爸在侮辱他。
看程冬不肯跪,程松柏就知道他肯定是撒谎了,然而程冬还一副不开口不认错不服软的样子,气得他太阳穴突突地发疼,直接顺手就拿起门口衣架上挂着的皮带往程冬的背上抽:“你给我跪下!”
这次可真是气上头了,程松柏一点力都没收着,程冬被他抽得脸色一白,身体直打晃,但就是不肯跪下去。
从小程冬就知道他爸对他不满意,在他的记忆里,他父亲每次难得回家,第一时间就是检查成绩单,检查完了,当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然后他要承担的就是这样的负面情绪,来自父亲的失望,暴怒,责骂,和恨铁不成钢的单方面殴打。
程冬知道他爸凶得很,如果发起脾气来,是会动真格地打他,温柔的妈妈怎么哭都拦不住的,只有爷爷能管住他。
此刻爷爷再也不会在了,程冬也绝不肯承认自己害怕,反而是脑后有反骨,心中有不平,胸腔里那点愤懑之情烧得沸反盈天,觉得这世界真他妈有意思,四处撒野的时候反而天天都是好时光,如今明明自己开始用功了努力了,却是父母不信他,老师不信他,遥遥要走了,奶奶住院了,爷爷也离开他。
他一贯成绩差得坦坦荡荡,毫无遮掩,什么时候因为怕挨打撒过谎?如果是爷爷在,看他这幅样子,绝对会明白他没撒谎,也相信他没撒谎,而不是只听老师的一面之词。
然而一年只见几次面的父亲,却完全都不了解他自己的儿子,更不会欣赏这份坦荡,相信这份坦荡。
程冬心中愤愤不平:明明是爷爷养大的我,凭什么你在这里拿根皮带抽我,就想让我跪在爷爷面前拿这份感情来证明我没撒谎?
程松柏看着自己儿子一副绝不服气的反骨模样,打定主意这次要一次性把儿子打服了,打到他服软,打到他认错。
往常程松柏天南地北地到处跑,日常哪里管得了儿子。难得放假回来一次想管管,刚一唱白脸,说是打程冬,也就是控着力度给他松松皮,可每每爷爷奶奶和老婆都护着,搞得这小子脾气能上天,成绩能入地。
如今程爷爷不在了,程奶奶身体也不行了,程冬以后肯定得跟他走,这一次不把他打服了,以后这根本没法做老子,没法教育他了。
一皮带就冲程冬后背抽了下去:“你给我跪下!你认不认错?”
程松柏对程冬动手,从来没这么用力这么狠过,可程冬就是站在程爷爷的遗像面前,一字一顿地对程松柏说话,连声爸都不肯喊:“我不跪。有本事你在爷爷面前把我打死,再去生个你满意的。”
程松柏抽他一次问一次,到后来,程冬额角手心全是沁出的冷汗,却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连话都不屑回了,满脸满眼的倔强里,就写着一句话:有本事你把我打死。
家里头没人在。奶奶躺在医院里,妈妈在医院照顾奶奶,爷爷正眯着慈眉善目的笑容,在遗像里望着他们,不会说话。
没有人给这父子俩递台阶下。谁都不肯先低头。
后来程冬站都站不稳了,要是他爸往他后膝窝里踹一脚,他立刻就能跪下。然而程松柏就是不踹这一脚,而程冬也就是不肯倒。
程妈妈在医院里等到了程爷爷的小儿子来接班,本来丈夫是让她要回家就打电话,他过来接她的。可程妈妈心疼丈夫几天几夜几乎没合眼,心疼他昨天深夜里盯着老父亲的遗像抽烟眼中含泪,就自己打车回家了。
回家一开门,看着程冬T恤后面的血迹,吓得魂飞魄散,这辈子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吼丈夫:“程松柏!你干什么!”
楼下的出租车还没来得及走,就又接了同一家急匆匆下楼的客人,飚回了医院急诊。
急诊大夫看着程冬皮开肉绽的后背,难以置信地看了眼病人家属,问他们:“要报警吗?”
然后就看着病人的妈妈泪眼婆娑地摇头,狠狠地锤爸爸的背。又高又壮的爸爸沉默地把脸埋在自己双手里,沮丧又后悔。
听了大夫问的这句话,迷迷糊糊的程冬,趴在病床上,埋在自己臂弯里无声地嘲笑。报什么警。那个和稀泥的未成年保护法吗?
闹了一夜,到了清晨才回家。把程冬送回他自己卧室里趴着,程妈妈关起主卧的门来,和丈夫算账。无声地哭沉默地闹使劲地锤,几乎到了中午才勉强睡了一会。
可到了傍晚醒来,做好了粥,推开儿子卧室的门,却是空无一人。
伤都没结痂的程冬,离家出走了。
第17章 小别扭
程冬并没有留一份明明白白的宣言,来通知父母自己的离家出走。他只是在暑假里程爷爷手把手教他写毛笔字画山水画来练心性的书桌上, 留下了一句话。
书法未成, 爷爷已去, 少年的心性还没来得及被如何磨炼, 下笔的字迹力透纸背, 绝无收敛,满满的全是他的愤怒。
“我也宁愿没有你这样的爸爸。”
一个“也”字,没头没尾。没说我没错,也没说我没作弊, 更没说我没说谎,半个字也不肯提我被冤枉了。
他回应的, 是他爸这些年次次拿别人家孩子对比他,批评他,教育他时毫不掩饰的失望。
你不想要我这样的儿子。
我也不想要你这样的爸爸。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平常不知道在多少孩子心里转过多少次,却很少有孩子敢讲出来。你敢骂我看看别人家孩子如何, 能接受得了我让你去看看别人家父母如何吗?
程松柏捏着那张纸, 额角手上青筋直爆, 觉得儿子隔着这张纸, 在往他脸上扇。是的,他又如何呢。不过是一个有份普通工作的成年人,人到中年方才挣了个挡风遮雨的屋,勉勉强强能扛得起一个家的开销,绝谈不上如何成功, 所以更加不能容忍儿子过于平庸。他自己没法为儿子铺一条康庄大道,当然只能抽着他上进抽着他努力。
程松柏无力地闭了闭眼,后悔自己把儿子逼得太过了。慢慢来,带在身边好好教,儿子也不过才十四岁啊。
当时他们没觉得程冬离家出走了,以为半大小子生老子的气,可能跑去了医院奶奶那里,也有可能跑去了林家。
可电话打了一圈,谁也没见到程冬。
程松柏就扛不住了,没进过社会的太太在家哭得天崩地裂,他自己也心中惴惴,各种拐卖失踪溺水的新闻灌了一脑子,手心里紧紧拽着儿子那封决绝的手书,报了警。
林重岩接了老程问程冬在不在他家的电话,本是一头雾水,大半夜老子打儿子这种家丑,谁也不会拿大喇叭通知邻居都来围观,等到弄清发生了什么,那当然是问问形影不离的两孩子。
结果林夏遥也不知道程冬在哪儿。
可等林夏遥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老林自己家也被女儿哭得水漫金山昏天黑地,林夏遥眼睛都哭肿了,委屈地要爆炸,不是替自己委屈的,是替程冬委屈的。
这世界怎么就这么荒诞呢?说真话怎么就没人信呢?成绩差,连被父母老师信任的资格都没了吗?
林夏遥抱着电话哭,还敢直接去吼黄老头:“你答应我考上少年班就翻篇的呢?说了是我作弊你怎么不信呢?凭什么给程冬记过啊!骗子!大骗子!我不读少年班了!我不读了!我把档案学籍转回去!你要记过记我头上!”
前半截老黄还气不过,这辈子第一次被个学生打电话过来吼,等到后半截林重岩从噎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林夏遥手里把电话接过来,说程冬被打进医院了都不认错,离家出走了,现在已经报警了,老黄才发现,这大概是真冤枉了。
大人们都出去找程冬了,但是不敢带着林夏遥,怕那个没找回来,这个又丢了。林夏遥蹲在家里哭,觉得自己没用透了。觉得都怪自己。都怪自己自作聪明。都怪自己害了程冬。
往常在她心里,只要能考得好,生活里没有别的大事可操心。可真的事到临头了,她才发现,自己身为一个小孩子,威胁这个世界的手段是如此的贫乏。
就只能哭着喊着威胁说自己不去读书了。
但其实捏着几百块钱就离家出走的程冬,才不过半日,同样也后悔了,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他也觉得自己没用透了,说来说去,离家出走,本质上,不也还是在威胁自己的父母而已。
在意你的人,才会被你威胁到。
往常程冬看到作业就打呵欠,一提起打游戏能熬三天三夜,带字的书只能看进去武侠和打打杀杀的漫画,身为一个少年人,他平日在游戏里横刀立马,在江湖文里行侠仗义,觉得自己一身钢筋铁骨,无所畏惧,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
他有装了满身满心的自尊戳不得碰不得,程松柏越是拿棍棒之下出孝子这样的道理来让他屈服,他就越是不服。他堪比天高的自尊和惨淡的考试分数没有关系,和捉襟见肘的零花钱也没有关系。
刚读完初二的孩子,尚且没有被这摸爬滚打的社会所教育,不能理解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捏着口袋里仅剩的几百块钱,就敢离家出走,觉得自己宁可睡桥洞啃馒头,饿死也不回头,穷死也不回家,这点骨气是有的。
就要用这种破釜沉舟的姿态,来证明一件事,你们冤枉了我。
结果事到临头,他才发现,十四岁的年纪,连张买票的身份证都没有,户口也忘了偷出来,想要换个城市浪迹天涯?那是痴人说梦。连打工都没人要。
程冬站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发现自己前路无处可去,回头无家可归,擦边而过的所有人都行色匆匆,不会有人管他肚子饿不饿,也不会有人管他背后疼不疼,更不会有人只是为了他没考好就暴跳如雷。
除了在乎你的人,谁稀得管你?
大夏天的离家出走,没有空调房,不到一个小时,身上就被晒得汗涔涔的,刚换上的妈妈洗好的T恤黏腻腻地粘在他背后的伤口上,染得发疼。没证件也没钱,晚上也不可能开酒店房间睡觉,程冬后知后觉地想,原来想要有个书房锁儿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到了夜里,白天晒出来的汗全成了酸臭味,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令人恶心。想洗澡?没地方洗澡。想换衣服?没衣服可换。甚至连想上厕所,都最好憋着,公共厕所又脏又远,令人难以忍受。
程冬窝在江边大桥的桥洞下,看着周围的流浪汉捡垃圾盖报纸,觉得自己离家出走这个行为无能的可笑。原来离家出走,是这么艰难的事情。原来生活里,处处要花钱。
程冬不愿意去找脏兮兮的遗弃报纸遮盖自己,抱着膝盖打盹,可惜他再傻小子睡凉炕,这点带着伤的火力也扛不住江边晚上湿热的风,和夜深露重浸润到皮肤里的水汽。
半夜里程冬就开始发高烧了,头晕得站都站不起来,背后的伤口染得疼到一抽一抽的,有那么一瞬间,他虚弱地想,自己不会就交待在这个桥洞里了吧?这可真是不能更无能更短暂的一生了。会被人笑死的。
好在他无边的想象力还没来得及向悲剧的深渊里更进一步地延展下去,为了生计忙活的环卫工人就开工了。
看着穿着打扮在桥洞流浪汉之中格格不入的大男孩,环卫工人好心地拍拍他,摸了一手滚烫,吓了一跳,问他:“孩子,你父母呢?”
烧得迷迷糊糊的程冬,报了他爸的手机号。
程冬盛大的离家出走,不足二十四小时,就终结在了医院里。妈妈拉着他哭,爸爸和他道歉承认是自己冤枉了他,黄老师,奶奶,小叔叔一家,林叔叔一家,所有人全为他兴师动众,甚至还报了警,程冬应该心满意足的,他离家出走的全部目的都达到了,可他埋在枕头上不想说话,觉得自己像个荒诞闹剧的主角。
他吃了热粥喝了温水,换上了妈妈带来的干净衣服,闻着医院白床单的消毒水味道,享受着病房空调带来的舒适温度,心中没头没尾地想:哦,我连住院费都付不起。
这事儿就这么结束了。黄老师答应撤销程冬的记过,孩子也找回来了,好像程冬最后闹成这样子,也没人特别怪林夏遥,除了她自己。
程冬从头到尾连提都没提过一句,作弊是林夏遥主动的,大人们心里也清楚,闹成这样其实和那个小纸条没有太大关系。
长大以后,有些事情回头去看,都不是大事,是真的。
可在那个当年,在那个小时候,站在那时那刻那个地方,对于孩子来说,那就是天都塌下来的大事。
那一年,林夏遥才十二岁。这是她短短的人生里做过最后悔的事情,没有之一。
那一年,决定离家出走,觉得全世界都在对抗自己的程冬,也不过才十四岁。那个不负责任的夜晚,也是他觉得自己短短人生里,最丢脸的事情,没有之一。
林夏遥打了一肚子的腹稿,修改了一千八百遍的说辞,去医院看程冬,想给他道歉。
可程冬埋头睡觉不理她。
理亏的林夏遥又不可能把发烧兼之伤口感染的程冬哥哥摇起来,听她背诵道歉信,只好委委屈屈地又回去了,说明天再来。
可第二天程冬还是埋头在睡觉,眼睛缝都不眨一下。
林夏遥连跑了三天,都没捞着一个当面道歉的机会,却等来了北上的火车,该去开学报到了。
大人们都不觉得这两孩子这点别扭算什么大事,说过几天程冬就好了,总不能耽误学业,好说歹说,把哭肿眼睛的小丫头劝上了火车。
其实程冬不是生气,他就是觉得丢人。太特么丢人了。头天还摆出一副自己不怕伤不怕死,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架势离家出走,第二天早晨就可怜兮兮地报父母的电话号码,花着爹妈的钱,承认还是住家里舒服。
不想见人,不想说话,更不想和他遥遥妹妹讨论这件事。反正他是病人,就想假装自己成天都在睡觉,就想假装这事儿不存在。
等程冬康复之后回学校,初三都已经开学一周了。黄老头见着他都尴尬,却没想到这混小子一下子安静沉稳下来了,即使没有林夏遥在旁边盯着,上课也不说小话了,下课也不跑网吧了。
回过劲儿来的程冬也有点不习惯,刚开学头几日他还在医院里,林夏遥主动给他打电话,他假装还在睡没接。实在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他都能想象她在电话那头哭兮兮地给他道歉。程冬摸摸鼻子,心想这太尴尬了,本来也和她没太大关系,主要是他和他爸过不去。还不如假装睡着算了。
可后来遥遥就不给他打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