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果然就被吸引过来了,一把揪住夏麒的耳朵:“就是!作业做完了吗!回来就知道玩!去和你遥遥妹妹学学!”
早早避开的林浩凡同情地看了一眼自作孽的夏麒。傻孩子痛不欲生地被摁在了一楼大堂屋的饭桌前,嚎道:“我不要她教!她可不耐烦了,还吼我!还骂我蠢!”
林夏遥把他那鲜红的69的物理试卷糊他一脸,凉凉道:“不是蠢是什么?高一模拟考69分,看你这么休闲地过十一,不知道的还以为卷子满分70分呢。”
夏麒把自己73分的数学试卷往怀里一扒拉,不给看,整个人趴在桌上嚎:“我及格了!我及格了好吧!模拟考单科满分才100!程冬呢?你程冬哥哥呢?不是说程冬也回来高考了吗?带他一起回来过节嘛,咱小时候暑假不都一起过的吗?我还能考69呢,你怎么不骂他蠢呢?”
夏麒一张嘴,活生生让林夏遥摁在书桌前,拿数学和物理折磨他折磨到了晚上九点。
九点之后他就解放了,不是因为他们高中生这么早就睡觉了,而是因为林夏遥发烧了。
她从小就这样,特别容易水土不服,一颠簸就爱发烧,五一十一放假如果回来,明明别人都说没蚊子了,她就是被咬,为了吹蚊子,经常开个电风扇,一吹就更爱发烧了。
林夏遥吃了药,被奶奶塞进了薄被里,念叨她:“元旦再回来就好了嘛,冬天就没蚊子啦。”
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七八岁时,第一次回这竹林边上过暑假的场景,就悄悄潜进了梦里。
那时候程爷爷还在,竹林那头的宅基地,挨着林家那栋,其实是他们程家的老屋。只是程爷爷走了以后,程奶奶跟去了小儿子那里,便空置不住了,过年也不曾回来。后来夏清的父母想回乡间养老,索性便租了下来。
那个暑假,程冬夏麒和林浩凡三个男孩,在竹林里头玩疯了,细细窄窄的一根竹子,他们也不怕摔,模仿武林高手在里头攀高,把竹子都压弯了。
前面菜园里拔玉米,后面池塘里捞龙虾,午间竹林里找两根粗竹子,拴个吊床出来荡着睡午觉,美滋滋的。
只有林夏遥,被蚊子咬得快发疯了,每天裹在蚊帐里看书,眼睛被蚊香熏得流泪。
夏麒和林浩凡,就成天来嘲笑她,捉着点小蜻蜓小蛾子小虫子,就兴冲冲地跑上楼,要往她蚊帐里放,吓唬她,然后被程冬赶出去。
呸,亲哥哥不如假哥哥,林夏遥心想,夏麒和林浩凡以后就只配直呼大名的待遇了!
后来程冬还带她体验了一把竹林午觉的滋味。他把几家人囤的花露水一口气全搜罗了过来,通通倒进了盆里,然后把吊床泡了进去,再拿了几十盘蚊香跟摆阵似的从外面包围了这个小竹林,最后把不敢攀爬竹子的林夏遥拦腰一把提溜上了高高悬空的吊床,再往她身上喷一通驱蚊水,吊床里扔几盒崭新的刚打开的清凉油风油精,最后拿个巨大的芭蕉扇往她脸上一盖,豪气冲天地说:“放心睡吧!”
林夏遥就在各种味道的包围下,听着虫鸣鸟叫,风吹竹叶,和他们一起迷迷糊糊地在竹林里睡了一下午,一直睡到了傍晚老人家们来喊他们吃晚饭才醒过来。
就那一次,因为林夏遥回来就嗓子痛咳嗽发高烧了。大约是在户外竹林子里头睡觉又只盖了个芭蕉扇的缘故。三个男孩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天天这么睡呢,也没谁发烧啊。
林夏遥从刚生下来,身体就不太好,动辄感冒发烧拉肚子。程冬从小就被耳提面命,觉得他遥遥妹妹是个风吹就倒的娇娇气小丫头,当哥哥的,要好生照顾她。
家里人想着小孩子身体不太好,三天两头往医院跑,也不可能成天请假,干脆就让她晚读书了一年。爷爷奶奶怕她跟不上进度,就自己在家买了小学教材让她预习。有空就看看,没空就玩玩。
结果林夏遥一头栽进了书里。
至于预习的速度么,刚开始也不觉得有什么,小学一年级和小学三年级,反正在成年人眼里也都差不多,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结果一不小心,进度就太快了一点。等到明明晚了一年读书的林夏遥正式入学以后,就好似坐了火箭一般,突飞猛进。在程冬初二的那年,他们就正式会合在了同一个班级。
读初二时,他们班教数学的黄老师,程冬嘴里外号黄老头的班主任,讲着一口不太正宗的普通话,操着一颗桃李满天下的园丁心,有多喜欢跳级上来成绩顶顶好的林夏遥,就有多烦成天只知道调皮捣蛋天天不及格次次考倒数第一的程冬。
其实黄老师对程冬这个顽固的倒数第一落后分子已经完全无视了,可他居然还带坏了黄老师心爱的小神童,成天一起往黑网吧跑,糊弄作业伪造签字,可不是把黄老师气坏了。
专门,特地,就蹲守着程冬的爸爸过年回来,第一时间一个电话把家长传唤来学校,拎着程冬的作业和卷子,从头到尾,从尾到头,狠狠地,单独地,一对一地,批了一顿,骂得家长是狗血喷头,都不敢回一句吱一声。
没办法,小县城里这种留守儿童忒多了,都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带着,给老人家告状,多数时候,都不顶个屁用。管不动,也不想管,各个都宠得能飞天遁地。老师们心里也清楚,要找学生的父母管教孩子,只能等过年。
黄老师还惜才,琢磨着不能再让林夏遥在这小地方给耽搁了,虽说她上课本来就不听讲,初中都被她自学完了,高中估摸着也看了一小半了,但是下课尽跟着一帮学渣混小子泡网吧去了,保不准就堕落了,就伤仲永了。
正好有当年一起读师范的同学在搞大学少年班培训,黄老师就琢磨着,下学期干脆推荐林夏遥去考少年班算了。
程松柏那年春节,回家还没喘上一口气,就被程冬的班主任指着鼻子喷了个够。再等他回到家里,明明一年难得见到父母几次的程冬,别说撒娇了,进门就被他爸打了。
程冬也不哭,也不嚎,更不会扯着嗓子喊爷爷奶奶来救命,当然也休想让他认错服软,就挺着背梗着脖子站那儿,躲都不躲,动都不动,一副等你打够,有本事把我打进医院去的犟模样。再要还不够,有本事直接把你儿子打死塞进墓地去,回头再生个你满意的。
看着程松柏真是火气蹭蹭往上冒。
等他爸打完了,火撒够了,就把程冬往书房一反锁,只给他扔几本书几本作业,让他好好反省好好背书好好学习,不做完作业休想出来吃饭。
等那门一关,真可谓是你有落门锁,我有翻窗胆。
三层楼的高度,程冬也不怕把腿摔废了,直接敲窗子,等隔壁的林夏遥听到了,出现在窗边,他就跟有表演欲望似的,直接翻了出去,沿着窗户和阳台外面那窄窄的边沿走钢索,最后一点空隙,凌空一跳,就稳稳地落在林家的阳台上,惊得小遥遥一身冷汗,他就得意的不行。
林夏遥一看他的脸,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都不敢伸手去碰,皱着小眉头很是不满:“你爸又打你了啊?疼不疼啊?”
“嘶。没事儿。就是期末考试又考了倒数第一,被黄老头逮着他连新账带旧账一起告了我一状。有吃的吗?饿死我了,我爸不让我吃饭。”程冬心大的很,个子又高,长身体的时候,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成天都饿,半点不把他爸“下次再考倒数第一就打死他”的威胁放在心上,对班主任黄老头的偏心和告状,就更不放在心上了。
程冬硬气地不喊疼不告诉爷爷奶奶,林夏遥可不干,眼珠子一转,把程冬摁在她们家沙发上休息,塞给他一袋面包,而后气势汹汹地说:“你等着!我给你报仇!”
然后咚咚咚地往楼下跑,去找正在倒腾花圃里那一小撮韭菜苗的程爷爷,一脸委屈得要哭的表情:“程爷爷,你有跌打药吗?”
“遥遥你怎么啦?又摔着哪儿啦?爷爷看看严不严重?”程爷爷都习惯了,这个小丫头,除了读书行,干什么都不行,别说跑个步要是跑快了还时常崴脚,就连看个书都能受伤,经常翻书的时候翻太快了,被锋利的边页划伤了手。
“不是我。程冬哥哥脸都被打肿了,我看他刚喝水还有血丝。”林夏遥往夸大了里说,恨不能讲得好像程冬在她家刚吐了一口血沫子似的,“好像还耳鸣,和他说话,不大点声,他都听不清。”
不一会林夏遥就手里拿着药膏回来了,还给程冬讲了满耳朵如何先冰敷再如何用药的注意事项。
肿着脸的程冬正在艰难地叼面包吃,根本听不进去,心宽地挥挥手说道:“哎呀遥遥,不用擦药,又没破皮。”
林夏遥本意也不是去拿药的,从冰箱里摸出一根冰棒,连着包装袋小心翼翼地往程冬脸上一贴,权当冰敷了,一把拉起他:“走走走,跟我走。”
程冬就叼着口面包顶着那脸伤,自己伸手捂住冰棒,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被林夏遥牵着走,跟着她偷偷摸摸跑去三楼的阳台窗户边趴着,就看到了他爸,正在被他爸的他爸,拿着扫把追着骂:“你出息了是吧!打人不打脸!感情程冬不是从你肚子里掉出来的,你不心疼是吧!”
程松柏一脑门子官司,又不敢跑,怕把老爷子跑摔了,又不能还手,只好伸手牢牢攥住程爷爷手里的扫把,低声下气地回道:“我怎么不心疼了?我在外面那么累我图什么我?吃的穿的用的哪点苛待他了?再说了,程冬那也不是您肚子里掉出来的啊。”
抢不赢正当壮年的儿子,程爷爷索性撒了手,直接狠狠地糊了儿子那虎背熊腰的后背几巴掌,怒道:“打聋了呢!打傻了呢!生个儿子一年才见几次,见面就知道打人!当初我怎么没把你打死算了!”
“爸!”程松柏背上挨了好几下,也不敢怎么样,只能压着脾气解释道,“我一年是回不来几次,那工作性质这样我有什么办法?每次一回来,我这么大一人了,班主任都快把我骂成孙子了。说程冬又打架了,程冬又不做作业了,程冬又逃课了,程冬又倒数第一了,程冬又跑黑网吧了。自从遥遥跳级去他们班上,那倒好,作业倒是回回交,结果老师说全是遥遥给他做的,试卷签字也是遥遥给他伪造的,放学还带遥遥进黑网吧。他俩才多大啊?班主任给我告状,说好好一个跳级的小神童,活生生是给他带歪了。黄老师说了,他要是找您谈话,您还乐乐呵呵的,不当回事,说孩子还小,长大了就好了。”
这些老师告状的事儿,程爷爷耳朵里都听出了茧子,他亲自把程冬带大,护短得很:“你当都是你啊!生了儿子往爹娘老子这里一甩,给钱就当养着了,逢年过节了回来跟视察一样,瞅瞅长没长歪,长歪了你也不心疼,直接拿把剪刀上来就修修枝是吧?感情这平日里天天花心血照顾的不是你吧!那黑网吧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我还视察过好几次!那就是老赵自个儿在家拉了网线攒了几台电脑,忽悠孩子们去玩赚点养老钱。没人抽烟没人喝酒,还有人管水果呢!说是黑网吧,比你这一回来就抽烟的屋子还强些!读书那么辛苦,他们俩去玩玩怎么了?耽误不了遥遥!”
“是!遥遥那读书的劲儿,是不怕耽误。那程冬呢?程冬以后怎么办?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老爷子生活过的年代,没读过大学根本不是事儿,教训道:“你读了大学,现在又多有出息了?还不是回来就打儿子展威风!你看你当年班上同学,初中毕业的,高中毕业的,哪怕就是小学毕业的,现如今又混得差到哪里去了?不也是媳妇照娶孩子照生吗!”
程松柏和老人家完全没法说,只能让他爸在他背上猛扇几下出气,无奈道:“爸,你这都老古董老黄历了!你根本不懂!现在大学生到处都是,不读书,不读书他以后怎么办?”
趴阳台上两半大孩子,根本不觉得“以后怎么办”是个需要深思的话题。他们还沉浸在“以后要当科学家”“以后要当灵魂的园丁”这一类的命题作文里,并不觉得未来是件很可忧的事情,反正有一日过一日,天天穷开心,眼前的这一幕多好玩。
林夏遥偷偷晃一下程冬,和他说悄悄话:“看着解气吧?”
程冬听了眼睛一弯,笑完了龇牙咧嘴的:“遥遥你别逗我,我笑起来脸特疼。”
寒假里过个年,天天都是鸡飞狗跳,但倒也很热闹。
那时候在程冬和林夏遥心里,过春节和放寒假,就该是这么热闹的事情。大人们进进出出收拾年货招待客人,后厨忙碌,人情来往,过节开销,他们都是不需要懂的。
他们只需要在冻死了蚊子的大冬天里,尽情地撒欢,到了饭点回来吃饭,吃饱了甩下碗出去乱窜,衣服玩脏了扔给家长洗,玩累了回去铺好的床上睡大觉,夜里在有竹林有菜园的乡野里炸漫天的烟花,除夕时从老人家手里接过厚厚的红包压岁。
以为这辈子,春节都该是这样的。
可惜热闹是没法长久维持的。孩子们长大了,老人就该老了。
将将半年过去,暑假刚迎来一个开头,程冬就过不上几天舒服日子了。
林夏遥考完了试,九月就要北上去读少年班预科了。程冬还没适应这种童年玩伴即将山隔水远的分离,八月中旬三伏天,突破历史记录的高温热浪一阵接一阵,程爷爷突发脑溢血,当夜就走了,程奶奶伤心过度,当天也住进了医院里。
程冬的人生,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站在他身前无理由护短的保护神了。
程松柏连夜跨省回来奔丧,中年丧父,连哭泣与崩溃的时间都没有。对内家有老母弱妻幼子,对外身为长子招待吊唁客人跑医院下户口买墓地,忙得焦头烂额,连失去老父亲的痛苦,都只能深更半夜时,站在守夜长明灯下,一连吸掉七八根烟,才能从味蕾上发苦的烟味里,体会出一点身为人子的伤心与茫然来。
几天几夜都没合拢眼睛,下了葬,当天就奔回县城去给老父亲跑社保报销。家里就剩他一个人有工作了,直系亲属丧假才三天,他拼着这点工作年限,能请一周,再多要扣钱了。老母亲在医院里,太太没工作,儿子在读书,他又能靠谁?
程松柏心头满是疲惫地出了社保局,却一把被买菜路过的黄老师拉住了。
暑假时程家和林家,都住进了两家父母人到中年奋斗了半辈子,好不容易买来的省城房子里。所以长居县城的班主任黄老师并不知道程爷爷前几日过世了。
程松柏也不可能逢人示弱和老师说自家有丧事,闷了整个胸口的火气与暴躁,耐着性子站在社保局外头的骄阳下,听老师告状,指着他的鼻子批程冬,从生了孩子不要全甩给老人,到古语有云子不教父之过,给他程松柏上课。
回来之后,程松柏红着几天几夜没睡觉充满血丝的眼睛,拿皮带,如程冬所愿,把他打得直接送进了医院里。
但这次程冬真的是冤枉的。他遥遥妹妹,一把坑了他一个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