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亲昵
在节日夜晚拥堵的马路上走走停停,原逍和林夏遥好不容易才开到了医院的停车场里。
停车熄火, 一路上都很安静的原逍利索地开门下车关门, 一气呵成, 动作快得几乎没让车外的小寒风有机会吹进来。
林夏遥赶紧松开安全带, 低头扒拉自己怀里那堆团在一起的御寒装备, 可还没等她把长长的围巾理清头绪,副驾驶的车门就被拉开了。
拉开的很含蓄,约莫也就几十公分的距离,正好可以被原逍拿身体挡住。
伸进来的左手更含蓄, 稳稳地停在了林夏遥面前的半空中,手背朝上, 手心朝下,骨节分明,修长又有力,用身体语言昭示着赶紧围好围巾戴好手套牵上来的意思。
大约脑袋最含蓄,没有探进来看着副驾驶的林夏遥, 而是站在门口一边挡风, 一边沉迷地扭头观察冬日的夜色。
林夏遥扭头看了看原逍单薄的衣服, 想想自己穿戴那磨蹭劲儿, 算了,反正也不远,原逍肯定比她冷,还不如抓紧时间。
林夏遥把围巾和手套团起来抱在左手里,再拿手指勾住背包的带子, 空出自己的右手来,拉住了原逍抬在半空中等待许久的左手,跳下了车。
原逍一愣。
本以为自己会抓到满手的毛绒绒手套,甚至有可能林夏遥会避开他的手自己下车,却没想到握到了满手的软香温玉,柔弱无骨。
原逍不是没碰到过林夏遥的手,但从来没这么正正经经地拉住过。少女细腻白嫩的柔荑,被一路的热风烘得暖暖的,扣在他手心里,轻易就能整个包住,由内而外地在散发热量,像是抓住了一把小太阳,比羽绒服更御寒。
看到原逍有点惊诧的回头,林夏遥把自己原本有些弯弯的嘴角抿住,什么嘛,是他从一见面就黏人的要命,要抱要牵片刻都不松手,现在回头惊讶什么?哼。
“看什么看?”林夏遥把原逍常用的话还给了他,“去哪儿?跑快点,冷死啦!”
一路都不高兴的原逍,终于有了点活气,一丝生意盎然的绿芽,沿着手掌,一路逆流而上,穿透了他心里冰天雪地的冻土,顽强地冒了出来,在动摇他面对生老病死时无能为力的脆弱。
今天是原奶奶从三甲医院放弃治疗,转入临终关怀医院的第一天。原逍亲自开着车把她送过来,办理了入院手续。在他跑出来之前,是负责患者家属心理抚慰的护理人员在给他讲大道理。说有生就有死,死亡是每个人终将面临的不变结局,但是至少活着的每一天,应该快乐不留遗憾。
大道理谁不懂。大道理谁不会说。
原逍接受不了放弃治疗的现实,一时情绪激动,连外套都没拿,临时从这里跑了出去。
开着车,以为自己是想出去胡乱兜风散心,结果方向盘好像是有自己的主意,一路把他带去了林夏遥的学校里。
可去都去了,他又不好意思主动开口去打林夏遥的电话。觉得主动示弱求安慰求抱抱,是令人无法启齿的行为。
正好原奶奶打电话找了任海珣,让任海珣劝劝原逍,任海珣一通越洋电话过来,叽里呱啦讲了一大堆,原逍也不啃声。最后任海珣问原逍现在在哪儿,换来了原逍一句话。
“帮我问问林夏遥在哪儿。”
无法启齿,那就不启齿。见面直接抱了上去。
此刻林夏遥下车,主动把手放了进来牵了他一下,原逍就好像被安抚住了似的,乖乖地关上车门,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握在手里。怕捏重了,就脆弱地会骨折。又怕捏轻了,这时光就会轻而易举地从他指缝中溜走。
“别看啦!”林夏遥一直被原逍专注地盯着看,简直被看出了点尴尬来,带着点气恼地晃悠了一下两人交握的手,算是理解了以前为什么原逍时常被她盯出一脸薄薄的怒气来,“往哪儿走?赶紧呀!不怕冷吗?”
原逍不怕冷,他怕热。何况他此刻也不觉得冷了。
他伸出空闲的右手,从林夏遥怀里抽出她的大围巾,胡乱往她脖子上一堆,给她围上了,再笨手笨脚地用单手给她的右手套上了手套。
没收了她的另一只手套,和手指上挂着的背包。
再把自己握着的林夏遥的手,揣进了自己连帽卫衣的兜里。
停车场离住院部明明就不远。跑过去说不定还更快些更暖和些。
生生折腾了好半天。终于肯出发了。
林夏遥跟着原逍走,一路悄悄地左右张望。这里和普通的医院不大一样,和养老院也不大一样。
并不会都是老人,死神与绝症,其实不会只光顾年长者。除了中年人,青年人。甚至还有少年与儿童。也不像大医院那样穿梭繁忙,满处是消毒水的味道。
原奶奶其实也并没有住在住院部里,从住院部的正门进去,穿过整个大厅,从后方的玻璃廊桥走过去,有一栋比较安静的四层小楼。
天气好的时候,如果到廊桥这里,甚至能透过密封的玻璃窗,看见下面常青的草木,眺望出去,远处有一方小小的池塘,青石板路曲折环绕,还立有一座凉亭在尽头。
环境清幽,服务到位,肖董如她自己所说的,不欲见面,然而舍得撒钱。如果不是原奶奶自己选择放弃治疗,各种进口药,昂贵的ICU,肖董也是会不眨眼地付账的。
然而原逍回来前后,还是和他妈妈暴吵了好几架。
因为其实原奶奶在原逍出发美国之前,就确诊了。肖雪原选择了不告诉他。
这决定很冷血,但是也很理智,很正常。肖雪原是这样想的。
她很了解自己的儿子,原逍本来就是不情愿去美国的,再得了这柄名为孝道的尚方宝剑,估计就是真的不肯去报道了。
然而孩子虽然是热血的,却也是单纯的。不顾学业也要留下来,但却不会想想人生的青春年华耽误得起多久。
骨癌晚期,自己拿钱砸着给老太太续命,能拖多长时间可不好说。难道就让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从此以后放弃学业,日日夜夜地在医院里作陪吗?
如果能拖个三五年呢?上十年呢?
可是老太太撑不下去了。也不想再撑下去了。拜托照顾的人转达肖雪原,化疗放疗都停了吧,止痛依赖也无所谓,加速癌细胞分裂也没关系,只管加大用量上止疼药吧。
没有别的心愿了,只等着原逍圣诞假回来,就转去临终关怀医院吧。不要再浪费三甲医院的医疗资源了,也不要再浪费钱财了。
原逍满心欢喜地等来一个圣诞假,他妈妈甚至都没当面和他讲,也没电话和他说,不知是公事公办带来的习惯,还是理智决定之下掩埋的一点心虚,居然是把转院的相关信息和病理报告,连着邮件发给他的。
什么都来不及收拾,抓着随身必须的东西往机场跑,原逍一路暴躁地和他妈打电话,说是吵架,其实更像是单方面的发泄,肖雪原对儿子的愤怒照单全收了,一声不吭,最后说要开会了,才挂断了电话。
反而是原逍回来之后,原奶奶安慰了他。人老了,临走了,也看开了,说算了。
说如果没有肖雪原,也许她一个老年丧子,孙子也只不过十八岁的老太太,就只能去社区医院的临终关怀科,排着队能等到张床,就不错了。
林夏遥被原逍牵着,推门进了一个套间,布置清雅又大方,进来还有个会客厅,侧边是餐厅,有冰箱有厨房,跟舒适的居家生活似的。
卧室里还有人声,入院第一天,护理人员一直陪伴在侧,给病人进行心理疏导。虽然这病人看起来不需要疏导,反而是她孙子更需要疏导。
结果两句劝慰的话一出口,这少年跟炸了一样就冲了出去,一晚上都没回来。
去推卧室虚掩房门的原逍,直愣愣地还把林夏遥的手揣在自己的口袋里。林夏遥赶紧收了步伐,在进门之前止住了,把自己的手往外抽。
在原逍心里,林夏遥就是哪儿哪儿都脆弱的可怕,本来握的力度就不重,一时不察让她把手抽了出去。
原逍低头瞅了她一眼,看着林夏遥睁大眼睛理直气壮的样子,他还很是不满。
然后简直动若脱兔,出手如闪电,左手推门,右手捞人,直接把林夏遥拉进去了。
“小原回来了呀,回来了就好!”刘护理年纪也不轻了,很懂看场合,看见少年气冲冲地跑出去,回来时手里却牵了个姑娘,成双成对地进门,便打了个招呼,“原奶奶,那我先不陪您了。有事您按铃,我就在走廊尽头,二十四小时有事随时叫我。”
原奶奶一个人带大的原百川,还真的是姓原。
“好的,这一天辛苦你了小刘。”原奶奶和和气气地同陪护人员作别,眼神却挂在了进门的少年少女身上。
原逍侧开身子,让对方出去。等人走了,毫不客气地往床边一坐,床边本来就是两个椅子,一个是刘护理坐的,一个是他跑出去之前坐的,并排放在床侧。
坐下去时又不松手。
林夏遥被他带着,只好也坐了下来。
但原逍也不开口介绍,上半身往病床厚厚的被子上一趴,脑袋埋进了胳膊肘里,林夏遥的手也被他压在了胳膊下方,还捏在手心里呢。
用后脑勺冲着大家,像是个和奶奶撒气的小孩子一样。
靠坐在床头的原奶奶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孙子的短发,温声和蔼地道:“有没有礼貌啦?带人来,不介绍一下的吗?”
林夏遥有点尴尬,不过她看着原奶奶的脸色,和想象中却不太一样。哪怕病容枯槁,皱纹满面,但也打理的一丝不苟,老人家虽没有了华发,却还是挺有精神的,看上去和蔼又开朗。
原逍埋在被子上,不肯抬头,不肯说话,又牢牢地拽着林夏遥的一只手不放。
林夏遥只好自我介绍道:“奶奶您好,我叫林夏遥。是原逍的,嗯,高中同学。”
理应替双方介绍一下的原逍,撂挑子不说,听闻此言,还捏了林夏遥的手一下。
“……”林夏遥心说,你捏我一下,是什么意思?
小动作藏在了下面,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奶奶也看不到。
原奶奶笑眯眯地招呼道:“林夏遥啊——是你赢走了我们汤圆儿的第一是不是?我们汤圆儿耿耿于怀好久呢。”
“奶奶!”原逍很是气恼地终于抬头了,也不知道是气愤奶奶说他丢了第一耿耿于怀,还是气愤奶奶曝光了他奶里奶气的小名。
“你小名叫汤圆儿呀?”林夏遥的眼睛都弯起来,眸光闪闪亮亮,歪头过来冲原逍莞尔一笑。
原逍是真的抑制不住地脸红了,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几个字,可从林夏遥嘴里喊出来,他感觉那轻轻柔柔的一声汤圆儿里,尾音上扬的儿化音中,带着的那丝轻轻的调侃,融着几分不喊大名的亲昵,像是扑面洒来了漫天飞舞的羽毛,顺着耳朵的听觉,灌进了心里,挠的人痒痒。
第50章 初吻
看着原逍被一声汤圆儿,叫得又羞又恼的样子, 林夏遥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偷偷在他握住自己的手心里, 拿指尖戳了他一下, 笑盈盈地问道:“任海珣肯定知道吧, 他怎么没说过你叫汤圆儿呀?”
原逍摁住在自己手心里作乱的林夏遥,捏了她一下,被她更加刻意叫得软软糯糯的一声汤圆儿,闹得耳朵尖都要红了。
任海珣要是敢这么叫他, 把他的小名公开示众,怕不是要被他一脚踹过去。
可林夏遥含在舌尖拖的长长的儿化音, 这么开开心心明显意在逗弄的喊一声,就像是一口融化在空气里的甜糖,他都舍不得太快咽下去。
原逍是被林夏遥叫得不好意思了,但是也并没有想要阻止她这么叫。
“汤圆儿是我爱喊的。”原奶奶看着两人那点小互动,笑得还挺欣慰, 抬手摸摸原逍的脑袋, “他爸爸妈妈都喊他大名原逍, 带着特殊意义, 两人的姓,一人一半。汤圆儿只谐音了一个原字,从来都是我喊。”
“那您私下喊就喊,别到处喊行不行。”原逍口是心非地抱怨了一句。
“这可不就是在私下喊呀?这可是我以后的卧室呢。”原奶奶摸着孙子的头,一把一把地顺着原逍的短发, 从脑后撸到脖颈,仿佛在梳她对人间的留恋似的。
被老人这么试图安抚的摸头,像小时候哄他午睡时一样,原逍那带些狭长的锋利眼尾,都柔和了下来。
他把奶奶消瘦干枯的手从自己脑后捉了下来,也牢牢地握进了自己的手里,右手奶奶,左手林夏遥,一手一个,两手都抓得满满的,紧紧的,都不肯放手,低着头,垂着眼,小声说道:“再治治不行吗?我问了主治医生的,他说控制的好,再有几年都是可能的。也没到所有治疗手段都不管用的阶段,治疗效果还可以,是您自己放弃的。”
好像知道自己不够理直气壮似的,甚至还带了点委屈的祈求。
“汤圆儿啊——”原奶奶悠长地叹口气,自己的手被孙子的手这么攥着,都能感觉到少年蓬勃的生命力,与她这行将就木的老者的区别。
原逍还年轻,手心里满是热度与力量,熬夜跨洋飞回来,还能折腾着跑上跑下开车给自己转院,几十个小时睡也没睡,穿着件薄外套,就敢往北方冬天的室外跑。
可自己呢,路走不动了,风吹不得了,觉睡不着了,肌肉也萎缩了,手背上的皮肤都耷拉着,像是一层勉强铺在骨头上的皮似的,中间都没有肉了,随便捏起来,再松开捏住的皮肤,半晌都不会复原的,没有弹性了。
起先还想着治疗,可治疗就得控制止疼药的用量,夜里好不容易眯着一会儿,剧烈的疼痛就袭来了,忍不住低低的哀嚎。现实与往事交织,在刺骨的剧痛里回忆起自己这一生,想起年轻时丈夫抛弃她,想起自己中年送别年迈父母,再想起自己老年骤丧独子的悲痛。
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也不像别人想治却没钱治,她的病情确实还可以治疗控制,可她自己不想拖了。
“汤圆儿啊,奶奶不怕死,奶奶怕疼。你也十八了,有你妈妈护着你,奶奶也没什么别的心愿了。让奶奶舒舒服服地走,成吗?”
骨癌晚期会很疼,原逍知道,他不吭声了,可是眼圈又慢慢地染红了,只是低着头忍着,不说话了。
原奶奶叹气,两只已经满是针孔扎痕的手伸过来,上下合拢握住了原逍的左手,轻轻地拍着安抚。
看着原逍那舍不得她,却再不能开口求她治疗,要哭又不肯哭,生生憋得眼圈通红的样子,原奶奶想,儿子和孙子,大概还是不一样的罢。
如果此刻是原百川十八岁,这样坐在她床头,握着她的手,求她积极治疗,多留恋这人世几天,别说是骨头疼了,她熬着把骨头打碎了,也是要活下去的,多活一天是一天,多看一眼是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