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脊檐头的积雪半融,客商匆忙赶路,头三天年过去后,商铺陆续开张。
街对角有家首饰铺,看门面装饰,颇为贵丽。
攸桐在齐州时出门的次数有限,给薛氏准备的礼物也是府里现成的,她没添多少。而今遥遥望见,想起薛氏爱打扮,便打算过去挑几样合眼缘的,到京城送给薛氏,哪怕不及京城里的贵重精致,也算她一份孝心。
遂带了春草烟波,往街对角去。
铺中装饰崭新,应是开张没多久,打造的首饰也多别出心裁,琳琅满目,奇巧别致。
攸桐陷在这满目珠翠间,因闲着无事,便挨个慢慢看,碰上合眼的,便命装好,或是到京城送给薛氏,或是回齐州送给傅澜音,或是自己用,也算是添几样匣中之物。
这般细挑慢拣,不觉时间流逝,待看完了出门,竟是临近傍晚,天色渐暗。
日头落后,那点暖意被晚风吹得消失殆尽,走到街上,满身觉得寒冷,腹中也空荡荡的。
攸桐昨晚吃了那客栈的饭菜,果真是寡淡无味,虽没到难以下咽的地步,却也勾不起人的食欲,白浪费食材银钱。瞧见街旁有家馄饨店,又有热腾腾的小笼包子和香酥油饼,索性带着春草烟波进去,进了门便觉热气暖人,食物香味扑鼻。
店面不大,里头坐了几位食客,都是赶路的人,面前各摆两屉包子,谈笑用饭。
攸桐要了三碗馄饨,半屉肉馅儿包子、半屉青菜香菇包子、半屉酱肉汤包,外加葱香油饼。跑堂的伙计瞧着十二三岁,做事机灵,热情地招呼她们坐下,倒了三杯红枣煮的茶,便去里头取包子。
不过片刻,包子和葱油饼上桌,热气腾腾。
那包子虽用料简单,味道却调得极好,皮薄馅儿满,一口咬下去,肉酱里混着汤汁儿,勾人馋虫,那青菜香菇也切得细碎均匀,不油不腻。最妙的是葱油饼,仅凭着白面和盐、葱、油,不加半点旁的佐料,却煎得色泽金黄,外层香酥、内里柔软,葱香味儿混在里面,越吃越有滋味。
馄饨皮薄肉厚,浇了鸡汤,入口爽滑香浓。
攸桐连着三顿在客栈吃得没滋味,这会儿大饱口福,只觉天底下美食万种,当真是怎么都吃不够的。因腹中已有八分饱,也没敢贪多,另叫店家包了份葱油饼,打算当宵夜热了来吃。
先前赶路时的劳累疲乏,都在美食慰藉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不算胸怀大志的人,人生在世匆匆百年,能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已是至乐之事。
此刻人在旅途,虽颠簸劳累,却没了高门府邸的规矩约束。
攸桐走在寒风如刀的街上,腹中吃饱后满身暖融,她心绪极好,甚至想哼歌。
远处傅煜和魏天泽纵马而来,衣袍猎猎。
傅煜心有筹谋,没太留意远处,倒是魏天泽瞧见,不由笑了,“那位是少夫人吗?”
“谁?”
“那里。”魏天泽拿着马鞭指了指。
傅煜随之看过去,就见街旁灯火明暗,行人瑟瑟缩缩,恨不能钻进挡风的衣袍里,飞快回家。攸桐却跟闲游似的,走得不紧不慢,窈窕修长的身子裹在披风,脑袋藏入帽兜,不时回头跟两个丫鬟逗笑。偶尔轻轻一跳,伸手去碰头顶的树梢,脚步轻盈松快,是从未在他跟前流露过的娇憨姿态。
仿佛这寒冷黑夜不足为惧,唯有这无拘无束的光景弥足珍贵。
傅煜瞧着她,像是看见山野间自在漫步的狐兔,虽不够端庄,却别有洒脱轻灵。
那样曼妙洒脱的姿态,轻松而惬意。
傅煜的目光黏在她身上,深邃冷沉的眼底渐渐浮起笑意。
到得客栈门口,他翻身下马,朝走到跟前的魏天泽摊开手。
魏天泽愣住,道:“什么?”
“刚让你买的。”
“哦,原来是要这个。”魏天泽恍然,低头瞧向手里那包糖栗子。
——方才骑马进城,天色已颇晚了,两人赶着回来议事,原打算到了客栈再用饭,谁知经过一处卖糖栗子的摊铺,傅煜忽然勒马,让魏天泽顺道买两包。魏天泽甚为诧异,没想到素来自持稳重的傅煜会贪零嘴,还打趣了两句。
彼时傅煜端坐在马上,只淡声否认道:“我不贪这个。”
魏天泽还以为是傅煜记着他的小嗜好,好意提醒,便去买了两包带着,睡前磨牙。
如今傅煜既索要,便抬起手,打算分一半给他。
谁知傅煜出手如电,没等魏天泽反应过来,已将两包糖栗子掠到手里,又往他掌心放了块碎银子,“谢了!待会叫上杜鹤,去你屋里议事。”说罢,也不管魏天泽满脸懵然,将马缰交给伙计后,径直走到门口。
夜风里,攸桐披风微摆,盈盈而来。
看到两人,先笑着招呼,因觉得魏天泽瞪着傅煜的神情颇为古怪,还特意打量了两眼。
傅煜却似浑然未觉,看都不看身后,只抬手将东西递到她跟前。
麻绳捆成网兜,里头油纸包裹,歪歪扭扭的“糖栗子”清晰分明。
攸桐眼底瞬间涌起惊喜,诧异看着他,“给我的?”
“嗯。”傅煜颔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攸桐大喜,当即伸手接了,“多谢——夫君!”
她本就生了极娇丽的容貌,黛眉杏眼,瞳似点漆,满头青丝盘作发髻,斜坠的金钗衔着滴红的珠子,映衬明眸皓齿。方才漫步而来的惬意神情尚未收敛,此刻笑意浮起,神采顾盼之间,似春泉清澈,如秋水含波,清澈而妖娆。
客栈前灯笼光芒昏黄,她仰面浅笑,眉眼弯弯。
傅煜目光顿了片刻,才伸手将她敞着的衣领紧了紧,道:“我晚些回来。”
攸桐会意,瞥见旁边目瞪口呆仿佛见了鬼的魏天泽,虽觉得傅煜这戏演得有点过头,却仍笑吟吟道:“好呀,我等夫君回来。”
第31章 圣旨
魏天泽跟傅煜相识数载, 一道沙场征战、出生入死, 虽是傅煜帐下的小将, 却也有几分朋友相交的情谊。数年相处下来,对傅煜的性情行事也十分熟悉——他素来沉稳持重,兵马粮草、行军作战无所不通, 闲暇时不是练兵巡查,便是读书习武。
女色柔情四个字,在傅煜身上, 从来不曾表露过。
齐州城里美人如云, 无数人上赶着将闺女往跟前送, 傅煜连多看一眼都不肯。
谁知道今时今日,他竟会往女人身上用心思?
这般行事,着实出乎意料。
魏天泽愣了半天才算醒过神来, 连方才傅煜坑他的事都忘了,进门后, 将走向楼梯口的攸桐多瞧了两眼, 才收回目光。
而后,召集了杜鹤议事,暂将杂念抛开。
待诸事议定, 已是夜深。
傅煜回到住处,客房里灯还亮着, 推门进去, 里头安静得很。
攸桐撑不住困意, 已然睡了, 满头青丝笼在枕头后面,锦被盖得严严实实,只剩姣美的脸蛋露在外面,安静熟睡。几步之外的圆桌上,却放着个食盒,盒盖上用茶杯压了张纸条,簪花小楷写得整齐娟秀——是“回馈糖栗”四个字。
傅煜稍觉意外,揭开食盒,里头是几块切好的葱油饼,热气仍在。
他整日奔波劳累,方才议事时用饭也不精心,费神到这会儿,瞧见这葱香扑鼻的油饼,顿觉腹中有些饿,拿起一块尝了尝,味道还不错。
遂将剩下的吃干净,洗漱后颇为满意地睡下。
……
从陶城往京城走,剩下的路程并不多。
经了昨日的曝晒,官道上的积雪消融殆尽,只剩两边丛林阡陌间残留雪迹,日光映照下熠熠生辉。短暂的休整日,今晨出发得也颇早,紧赶慢赶,在傍晚时分,便抵达城门外。
巍峨城墙高耸,城楼上卫兵戍守,城门口盘查严密。
因临近傍晚,入城的车马极多,正被盘查的那两队是客商的打扮,一时疏忽,也不知将过所放在哪里,正急得满头大汗地翻找。偏巧跟他们同行的人不少,好几辆马车堆在城门口,将两条马车道占满,一时过不去,后面的只能耐心等。
好容易快轮到攸桐的这辆,车夫正准备赶过去,忽听后面有人呼喝。
片刻间,便有人挤到前面来,“让让,让让——”
随同而来的,是马车辘辘之声。
那人声音粗嘎,上前便朝赶车的刘叔道:“这是徐家的马车,有急事赶着回城,借一步,借一步。”说话间,不等对方答应,便牵着马,打算挤到前面去,率先进城。而他的身后,则排了两条颇长的队伍,只留出中间应急的窄道,显然他是仗势图便利,没打算排队,径直插到这里来的。
刘叔在傅家门下当差,在齐州也是能横行的主,哪看不出来对方的嘴脸?
当即道:“我们也赶着入城。”
说罢,纹丝不动,半点都没挪动退让。
对面男人在京城混了大半辈子,将京城里高门贵户的徽记认得齐全,因瞧着后面没有不能招惹的公侯重臣之家,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闯过来。见对方不肯让,扫了眼马车,见上头徽记陌生,只当是外面哪里小官的家眷,到了京城不知天高地厚,便生轻慢之心。
“这是徐家的马车。”他又重申,压低了声音,“睿王妃的娘家,徐太傅的名头,听说过吗?”
刘叔办事稳妥,嘴却拙,又不愿擅自在京城惹是生非,只侧头不应。
旁边杜鹤看不上这狗仗人势的姿态,骑马靠前几步,居高临下道:“就算是睿王府的马车,也不让。”说话间,便立马横在那里,等傅家随行的人都过去了,才断后赶上。他在傅煜身边时日颇久,沙场上摸爬滚打过来,一身铁骨铮然,虽不及傅煜气势威仪,沉下脸时,也有慑人的气势。
徐家那小管事听他口气大,且态度英武强硬,到底没敢硬争。
忍着气怒目而视,等傅家离去,轮到他时,便朝守门的卫兵打听方才是谁那么横,回头好算账。
卫兵看着远去的车影,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齐州的傅家,永宁节度使,听过吧?”
管事久在京城,见识有限,更不知朝堂内外的情势,只觉得比起皇亲国戚、太傅之尊,不在皇帝跟前的官都不算事,冷哼了声。
回到车边,便听里面问道:“方才拦着不让过的,是谁?”
“回禀姑娘,是齐州的傅家,当着个领兵的节度使。”管事呵着腰,低声劝道:“姑娘别生气。我是怕城门口闹得难看,传到老太爷跟前不好听,才让他三分。回头找着人,总得清算咯。”说话间,便命人驱车进城。
徐渺却没留意他的后半句,只诧异地掀帘往外瞧。
昏暗的暮色里,那一队人马已经走远,拐往左边的长街。因去岁傅家顶着满城风言风语求娶魏攸桐,徐渺便格外留意,知道一点那边的底细。傅家带兵在外,来京城的次数极少,看那方向,应该是朝着魏家去的。那么方才拦着她的马车里,也坐着魏攸桐了?
这念头腾起来,徐渺便觉得浑身都难受。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她已然窜到了前面,等上片刻也无妨,就当是息事宁人了。
然而里面坐的是魏攸桐,那个被徐家踩在脚下、身败名裂的魏攸桐!
那傅家就算有点战功,不过是个节度使,在齐州横行霸道就算了,论身份根基,哪能跟她那位出身皇家的姐夫比?方才那人还说“睿王府的车都不让”,可真是狂妄得很!
徐渺暗生闷气,回到府中,便将这事说给母亲,抱怨了一番。
徐夫人听了,神情便微微紧绷起来——
魏攸桐这么快就回来了?
……
比起徐渺的气闷懊恼,此刻的攸桐却颇为欢喜。
虽说对她而言,京城的魏府并不算真正的家,但出阁前的那大半年里,她跟薛氏朝夕相处,见薛氏为安慰女儿费尽心思,多少觉得感动。嫁到齐州后,薛氏也曾修书给她,殷切叮嘱了许多事,慈母之心,可见一斑。
而今久别重逢,想着薛氏,她心底里也觉得温暖,不由加快脚步。
进府后绕过影壁,魏思道已然含笑迎了出来,对这位手握重兵的女婿颇为客气。
再往里走几步,原本在垂花门里等着的薛氏耐不住,瞧见攸桐的身影,便在仆妇陪伴下匆匆出来。她脸上原本挂着女儿归门的欢喜笑意,瞧见攸桐时,那眼泪却不知怎的就流了下来,又怕被傅煜瞧见后心生不快,赶忙低头拭尽,红着眼眶叫两人往里走。
到得厅里,宴席早已备齐,魏老夫人端坐在上,见着傅煜,便含笑招呼。
傅煜仍是那副武将的刚硬姿态,只是收了初成婚时的淡漠轻慢,朝长辈行礼后入席。
这还是攸桐成婚后初次回门。
她被万人唾骂时,唯有薛氏殷勤劝解陪伴,魏思道避而不见,老夫人更是屡屡抱怨,是以对这两位印象不算好,感情也不深。席间多半便是跟薛氏说话,关怀母亲的近况。傅煜哪怕在自家人跟前都甚少展露笑颜,客居在外,也不会多费唇舌。
一顿饭吃得规矩而客气,饭后夜深,各自安歇。
次日起来用过饭,还没等薛氏拉着攸桐到屋里去说体己话,便听门外有宫人来访。
自打老太爷过世后,魏家已甚少接圣旨。如今冷不丁地被寻上门,魏思道哪敢怠慢,当即请入正厅。
那宫人寻的却不是他,而是傅煜和攸桐——说皇帝念傅家驻守边塞,劳苦功高,先前傅家履立奇功,未能亲颁赏赐,听得傅煜夫妇回京,特地降了旨意,请傅煜隔日携妻入宫。
这旨意来得虽急,却也不算意料之外。
去岁南边动乱,朝廷派兵镇压,来回打了好几个月,却是越打越输,被叛贼占了南边的大半江山。等开春后闹起灾荒,流民势大,朝廷怕是更难镇压拒守。
熙平帝先前数次降旨,请兵马强盛的傅家和西平王出手,两边都以边境不宁为由,没人肯出兵。他纵昏庸,拖着病体享乐之余,也不敢将祖宗留下的江山丢了,哪能不着急?
偏巧各处节度使都作壁上观,寻了种种借口,守着手里的兵马不肯为朝廷费力。
熙平帝无可奈何,沮丧之下,病势愈发沉重。
去年底,傅煜在北境斩杀鞑靼万余大军,不止振奋齐州军民,也令京城震动。
消息传来时,坊间议论如沸,朝廷上也众说纷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