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全笑了笑,夸赞的言辞说完了,一时也知该如何接茬,只道:“将军、夫人,这边请。”
麟德殿在前朝,是几位皇帝处理政务、接见重臣的地方,攸桐幼时虽常入宫,却还没来过这里。禁军森严,宫宇威仪,铺地的金砖和白玉栏杆留了斑驳雨迹,矗立无数春秋。她对这地方心存敬畏,将双手交叠在身前,尽量跟紧傅煜,腰背挺得笔直,目不斜视。
远处,麟德殿前的玉阶上,睿王许朝宗临风而立,锦衣端贵。
……
熙平帝召见傅煜夫妇的事,许朝宗是从母亲令贵妃口中得知的。
皇帝颇好女色,身边妃嫔极多,只是子嗣缘浅,公主生了几位,儿子却只三个。
皇后所出的嫡长太子于数年前病故,剩下睿王和英王皆是贵妃所出。睿王极得文昌皇帝喜欢,英王又颇受熙平帝偏疼,两人各有所长,却也没太多过人之处,看似不分伯仲。熙平帝看了几年,也未能定下太子之位。
先前许朝宗迎娶徐淑,便是看上了颇得皇帝敬重的徐太傅,想加个筹码。
而今南边生乱,算是熙平帝的心腹大患,谁能解此忧患,便能将半只脚踏进东宫。
英王的母亲昭贵妃与西平王魏家有点浅淡渊源,有意居中牵线,招揽笼络。倘若能说动西平王出手,平定了南边的乱事,魏家再稍稍借力,便能将英王送入东宫。据说如今已有了点眉目,前几日西平王的部下进京交办公文时,曾拜访过英王府邸。
许朝宗看在眼中,焉能不急?
然而朝廷内外,能征战的武将就那么几位,先前举荐的将领都折戟沉沙,能跟西平王分量相当的,也只剩永宁傅家而已。
而傅家上下,能裁定此事的唯有傅德清和傅煜。
傅德清远在齐州,鞭长莫及,许朝宗能就近试探的,唯有甚少来京城的傅煜。
许朝宗即便万般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节骨眼上,他很需要傅家的帮助。
是以被令贵妃劝了一阵后,许朝宗被说动,打算趁此机会试着笼络傅煜。
——即便先前因为攸桐的事闹得很不好看,两人的身份也十分尴尬,但大事跟前,总不能感情用事,若有一线希望,还是得尽力尝试。私情在小,朝政为大,没准傅家会为了牵制日渐坐大的西平王,帮他一把呢?
怀着这般心思,许朝宗辗转了一夜,今早便来见熙平帝,掐着时辰等在此处。
此刻,他站在麟德殿前的玉阶栏杆旁,殿前的景象一览无余。
初春渐暖的阳光下,那双并肩而行的人影渐近。
傅煜因是探亲而来,仓促奉旨入宫,没带朝服,身上黑底织金的圆领长衫磊落而挺拔,腰间蹀躞玉带俱全,步履稳健,英姿如华岳岿然。纵横沙场的悍将,自有刚猛气度,即便身在天底下最威仪的皇宫,仍不见半点卑屈姿态。
他的身旁,则是盛装而来的攸桐,身姿袅娜,步履婷婷。
她并无诰命在身,便只能选端庄的锦衣襦裙,远远走来,裙裾飘然。
半年未见,她沉静了许多,看其步履姿态,便觉不疾不徐、从容有度。
这样的仪态,跟记忆里的胡闹娇憨截然不同。那个姑娘骄矜却也单纯,不知人间疾苦,也不会玩弄人心,每回在他跟前,心里眼底都只有他一人,甚至会在见面时忍不住小跑到他身边,满面笑意。
而如今,他站在这里,她却仿佛视若无睹。
这半年,她远嫁齐州,不知过得如何。
许朝宗心底里有些空荡,眉心皱了皱,似有些痛楚。旋即低头理了理衣衫,待傅煜走近时,已是面带温煦笑意,看都不多看攸桐,只朝傅煜拱手道:“傅将军。”
“睿王殿下。”傅煜亦拱手,并没拂他的颜面。
攸桐面色沉静如水,垂眸屈膝为礼,“拜见睿王殿下。”
“免礼。”许朝宗袖中五指微握,却哪敢在傅煜跟前表露异常。便摆出热情笼络的姿态,率先跨进门槛,笑道:“边陲苦寒,父皇总念叨尊府的辛苦,欲令小王亲往犒劳将士,只是朝中琐务繁忙,一直未能成行。老将军戎马一生,令尊令兄更是豪勇可嘉,小王心里一向敬佩,今日见着将军,果真上阵父子兵,虎父无犬子!”
“殿下客气了。戍守边地,保一方太平,是末将分内之事。”
傅煜语气沉稳,带出朝堂应有的客气笑意,似乎对儿女私情的事不以为意。
说话之间进了内殿,就见熙平帝端坐在龙椅上,旁边是负手而立的英王。
底下则设四张矮案,上置糕点美酒,各有宫人跪在后面,候命侍奉。
攸桐略扫一眼,心中诧然,未料傅煜年纪轻轻,竟能有这般待遇。
遂垂眸敛袖,跪地行礼拜见。
熙平帝病了两年,房事上却不肯太过节制,纵有天底下最好的御医调养,脸色也颇为憔悴,病恹恹地靠在御座的扶手,抬手笑道:“爱卿远道而来,不必多礼,赐座。”语毕,便有内监过来,欲请二人入座。
攸桐叩谢圣恩,扶着膝头欲起身时,忽觉右肩被人揽住。
目光微斜,瞥见黑底织金的袖口,掩着骨节分明而干净有力的一只手。
帝王跟前、众目睽睽,傅煜仿佛半点不知避讳,竟就这样揽住她,在扶她起身后,又迅速收回去。攸桐措手不及,却立时领会其意,站直身子后,悄悄伸手帮他抚平衣袖,虽不露关切神情,亲近之意却自然流露。
许朝宗站在侧前方,瞥见那微不可察地动作,目光微微一紧。
御座之上,熙平帝更是看得分明,浑浊的眼底露出几许玩味。
而后,内监引着夫妻俩到矮案后的蒲团入座。
睿王和英王则到对面坐下,序齿以英王为先。
时令已入初春,天气渐而回暖。这殿里倒跟寿安堂似的,熏得燥热,夹杂着龙涎香的浓烈香气,轻易盖过杯中酒的清冽滋味。
攸桐顶着日头走来,满身和暖,被这炭气一熏,几乎要冒出一层薄汗。
熙平帝却像是仍觉得冷,穿着明黄贵重的夹袍,开口便夸赞傅家满府英勇。说这些年傅家驻守苦寒边地,着实辛劳,先前傅煜父子挣下累累战功,却不求朝廷颁赐封赏,气节才能皆可为武将之表率。他原有意厚赏将士,只是国库空虚,民生多艰,有心无力,这回便备了些金银、绫罗、马匹等物,权表嘉赏之意。
傅煜在御前态度还算恭敬,也不推辞,泰然受了谢恩。
过后,熙平帝便向攸桐道:“先帝在时,便颇喜欢你的聪慧,如今英雄美人,倒是相得益彰。皇后许久没见你,甚是想念,冯忠——安送少夫人到皇后宫里坐坐。”
这便是内外兼攻,周到招待的意思了。
攸桐猜得熙平帝是有朝务要跟傅煜谈,便起身恭敬行礼,退往殿外。
而后过了银光门,往皇后所住的凤阳宫去。
谁知到了那边,竟也是个十分隆重的场面——皇后和令贵妃、昭贵妃貌若和气地坐在殿中,含笑瞧她,居于下首的,竟还有已然当了睿王妃的徐淑。
第34章 钉子
攸桐年幼时, 常被抱进宫里玩耍,在文昌皇帝跟前颇有几分薄面, 后来文昌皇帝驾崩, 便没了那等荣宠。熙平帝登基后, 她跟许朝宗两心相悦, 偶尔也会奉召入宫,到令贵妃跟前露个面,或是在皇家宴席中分得一方席位, 但从未被皇后单独召见过。
谁知如今入宫, 竟能碰见这般场面?
中宫皇后、两位贵妃特意招待, 这等阵仗可不多见。
而徐淑的出现, 就颇耐人寻味了——方才麟德殿外, 许朝宗满面热情地等待傅煜, 绝非出自真心。相较之下,英王虽也客气, 却不像许朝宗那般笼络。如今睿王妃陪在身侧, 不见英王妃, 想来也是为许朝宗的缘故。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对从前向她插刀的夫妇陡然转了态度, 自然是为傅煜。
攸桐在傅家半年,虽说听见的关乎局势的消息只是皮毛, 但从蛛丝马迹中, 也能嗅出不同寻常的味道。南边的叛乱令京城惶惶不安, 昨晚用饭时, 魏思道提及此事,便透露出了朝廷难以平息的意思,想必正在寻求得力兵将。
傅煜英勇善战之名人尽皆知,骑兵如雷霆奔袭,更是平叛的绝佳选择。
方才麟德殿上,熙平帝那般夸赞傅家的战功,又说民生多艰,盛赞傅煜的骑兵横扫鞑靼之事,这背后藏着的意图,几乎呼之欲出。
攸桐心念飞转,却只沉眉敛袖,恭敬拜见。
“臣妇魏氏,拜见皇后、拜见贵妃娘娘。”
声音珠圆玉润,姿态中规中矩,是幼时便练出的功夫。
行礼毕,直起身来,宽袖笼在身前,半个字没提睿王妃,更没多看她一眼。
徐淑被公然忽视,面色微变,令贵妃和昭贵妃恍若未觉。
孙皇后年已四十,自太子过世后便日渐消瘦,脸上也没了昔日飞扬的神采,只是那身贵重气度仍在,端坐在上首,气度雍容庄重。她久在宫闱,最会瞧眼色,见送攸桐过来的是熙平帝跟前最得信重的冯忠,立时猜得其意——
若单凭攸桐,哪能得此待遇?
必是此女颇得傅煜欢心,熙平帝才会暗示,叫她别怠慢。
而攸桐跟徐淑的恩怨,孙皇后心里清清楚楚,谁高谁低,自有秆秤掂量。见攸桐如此,也没挑破,只叫身旁的姑姑亲自扶起攸桐,笑吟吟地道:“许久没见,愈发齐整了。听闻前几日外面下雪,路上都还顺利吗?”
“虽耽搁了点路程,倒也顺利,多谢娘娘记挂。”
攸桐自是笑意温婉,落落大方。
孙皇后笑而颔首,命人赐座。
……
凤阳宫是中宫所在,修得富丽堂皇。
殿里也跟麟德殿般摆了矮案蒲团,只是不像那边阔朗宽敞,彼此间只隔数步而已。
昭贵妃是英王母妃,对魏家观感平平,对傅家也无所求,原本不会屈尊来见这般年少无诰命的外妇,因碍于熙平帝的旨意,才会过来。此刻端坐在矮案后,上头有孙皇后压着,底下又没她的拥趸,态度虽和蔼,实则透着事不关己的疏淡。
相较之下,令贵妃的态度就热情多了。
早年攸桐是皇家的准孙媳,两人见面的次数不少,颇为熟稔,令贵妃也颇疼爱攸桐。后来许朝宗舍攸桐而取徐淑,闹得满城风雨,令贵妃也不曾表露安慰之意,只是在攸桐许嫁傅家后,派人添了些嫁妆。
据薛氏递的家书所说,有回薛氏入宫侍宴,令贵妃特地单独召她过去,关怀攸桐出阁后的处境,说了许多为当日提亲之事解释的话。只说当时迫于情势,才有此无奈之举,盼魏家能谅解,勿怪才好。
那里头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攸桐已无从分辨。
——也没必要分辨。
此刻宫闱重逢,令贵妃似已忘了先前睿王娶妃的风波,只温声道:“呦呦从小就伶俐聪慧,如今愈发出挑了。许久没见你母亲和祖母,她们都好吧?”
“都安好,今晨出门时,还叮嘱我向帮她们问安。多谢贵妃记挂。”
攸桐欠身作答。
孙皇后便笑道:“老夫人她们都在京城,来往方便,回头等春暖花开,咱们请进宫来赏花设宴,也能图个热闹。当初先帝在时,咱们也常一道赏花来着。”
“是呢。”令贵妃笑着附和。
孙皇后便又拉家常,问傅家老夫人她们是否安好,攸桐到齐州后是否习惯那边的风土人情,有无为难之事等等。
攸桐都挨个答了。
过后,孙皇后便顺道将话题扯到傅煜身上——
“傅小将军的威名,我在深宫里都听了无数遍。年少英武,战功赫赫,放眼京城里这些子弟,倒没人能比得上他。英雄配美人,听闻当初你也曾与他有旧,想来燕尔新婚,也是很和美的了。这对玉如意,权当贺喜之礼。”
说话间,招手叫身旁的管事姑姑捧着漆盘过来。
那盘中一双通体柔润如膏脂的羊脂玉如意,质地绝佳。
管事姑姑身后另有两位宫人,捧着一对珊瑚手串、一副文房四宝,俱是上品。
攸桐瞧了一眼,便含笑看向孙皇后——这礼物赐得,着实厚重!
那位也正瞧着她,虽笑容沉稳,那探究打量的态度,终是没法遮掩。
攸桐听她言下之意,猜得是探问她和傅煜的相处情形,心中洞然,谢了恩,垂首微笑间稍露娇羞之态,道:“夫君虽有凶悍冷厉之名,却也恩怨分明,明辨是非,待人很好。从前也算机缘巧合,结了善因。多谢娘娘关怀。”
孙皇后笑而颔首,又将她打量两眼,才垂眉喝茶。
旁边昭贵妃和令贵妃也各有赏赐,虽不能跟中宫相比,却都是稀罕之物。
攸桐便都受了谢恩。
殿中气氛看似融融,令贵妃一声声的“呦呦”,更是亲切温和。
徐淑跪坐在旁,藏在袖中的双手暗里握紧,慢慢地竟然渗出一层细汗。
她今日打扮得格外端庄,那身衣裳是数名绣娘精心缝制,从锦缎、裁剪、绣工、花样,无不精致出挑,发髻间那套头面更是赤金打造,贵重而不失轻盈,镶嵌了珍珠红玉,价值连城——这般豪贵之物,是独属于皇家的奢侈。
从前做姑娘时,徐淑偶尔入宫侍宴,魏攸桐每回都悄悄地说,很羡慕这等奢华尊贵。
此刻,她已然是王妃的之尊,成了魏攸桐最羡慕的模样。
可对面那个女人,却仿佛视若无睹,甚至在问安时,不动声色地给了个下马威。
这半日闲谈,对方的目光几乎没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反倒是令贵妃,趁着间隙频频使眼色,甚至带几分催促之意。
徐淑以王妃之尊,原本可问她轻慢之罪,此刻却只能忍耐。甚至……她揪紧了衣袖,几番欲言又止,终是捡着空隙,朝随行的侍从递个眼色,命她捧盘过去,温声道:“我也备了份礼,虽不及母后和两位贵妃的贵重,却也是精心挑的,权当贺新婚之喜。”
这声音响起,攸桐脸上笑意微敛。
轻飘飘地抬起眼,就见徐淑端庄坐着,笑容虽得体,眼底却掩藏不住地带了一丝尴尬。
那是种极复杂的神情,原本不该挂在旗开得胜、身份尊贵的王妃脸上。
然而此刻,徐淑的表情确实十分微妙,似乎极力压制恼怒,却又敢表露。
攸桐未伸手去接,只将双目微抬,淡淡瞧向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