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怕事者,觉得傅煜此举过于嚣张狠厉,虽说交战告捷,出手却未免毒辣,且骑兵越境而出,攻破了鞑靼两处驻军要塞,怕会惹怒对方王庭。自六七年前那场恶战后,两国虽常有小的摩擦,却勉强算相安无事,傅煜这般莽撞行事,若惹得鞑靼震怒挥兵,扰乱北境,只会令朝廷雪上加霜。
亦有人对这担忧嗤之以鼻。
说南边动乱的消息传出去,朝内局势不稳,众人皆知。
鞑靼这回派兵南下骚扰,便是在试探深浅,倘若傅家畏首畏尾,叫对方觉得软弱可欺,鞑靼必会趁内乱南下,倘若与东丹合力南侵,便是永宁军马倾巢出动,也会极吃力。届时若北地再生动乱,谁去镇抚平息?
倒不如似傅煜般,出招凶猛狠辣,震慑住对方,反倒能打消对方觊觎之心。
两边文臣武将吵得厉害,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熙平帝深居宫中,自幼读经史书籍,观风花雪月,连京城都没出过,哪里能知道鞑靼王庭的心思?一时觉得该谨慎行事,傅煜此举太过莽撞,耀武扬威般,会引来反扑;一时又觉得虎将悍兵,军威远扬,能震慑得对方不敢擅动,这一回敲山震虎,能换来数月安宁。
提心吊胆地等了一阵,没听见鞑靼有动静,方放了心,赞许傅煜行事果断英武。
既然北境暂时安宁,傅家能否腾出手,帮着收拾南边那些逆贼呢?
这念头冒出来,熙平帝仿佛于阴沉暴雨中窥见一丝天光,既为傅家的尾大不掉而生气,又盼着傅家能出手相助,帮朝廷稳住局势。如今听说以战神之名震慑敌兵的傅煜来了京城,哪里还坐得住?
没立刻将傅煜拘进宫里,已算是耐得住性子了。
而傅家按兵不动数月,这回傅煜来京,自然也存了试探皇帝态度的意思,便接了旨。
当晚夫妻俩歇在魏家,因途中劳累,早早便睡了。
次日起身用了饭,傅煜有几句话要跟魏思道单独说,翁婿俩往书房去喝茶。
攸桐则挽着薛氏去了暖阁里——明日进宫面圣,八成会碰见旧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她离京小半年,总得先摸清如今的情形。
第32章 调戏
暖阁临假山而建, 因窗外栽了百竿翠竹, 取名青玉。京城气候较齐州和暖许多, 这时节春光渐融,枯了整个冬天的竹叶稍添生机,墨色渐渐转为苍翠。竹林底下几只麻雀优哉游哉地琢着草丛觅食, 见人不惊。
晨光正浓,照在身上颇为和暖,攸桐站着瞧了片刻, 几乎被夹衣捂出细汗。
遂进了屋里临窗而坐, 细细和风送进来, 倒是颇为惬意。
薛氏膝下唯有一双儿女,次子魏眠风比攸桐小三岁,早早就被送到书院, 寻常甚少能承欢膝下,自打攸桐出阁后, 便寂寞了许多。而今难得女儿回来, 她自是命人备了丰盛的糕点果脯,拉着攸桐的手,细问她出阁后的情形。
攸桐念她慈母心肠, 暂且报喜不报忧,只说傅煜并非凶蛮冷厉之人, 夫妻相处还算融洽。
薛氏听了, 仍觉得不放心。
当日两家结姻时是何等情形, 薛氏再清楚不过。
她虽门第不高, 却知道设身处地的道理,换做是她,若给魏眠风娶个声名不好的媳妇,即便有缘故,恐怕也很难轻易接纳。傅家那些女眷,又岂是好相与的?女儿在府里娇养惯了,成了人家的儿媳、孙媳,谁知道会不会受委屈?
这数月间,但凡想到攸桐出阁后的处境,薛氏便辗转反侧、担忧不止。
待屏退随从,便柔声问道:“除了夫君,旁人呢?”
“小姑子很和善。就只是——”攸桐顿了下,如实道:“老夫人似有些不满。”
薛氏听了,愈发担心,道:“她为难你了?”
“倒也不算为难,这数月里没故意刁难使绊子过。只是仿佛对这门婚事不满,碰见些小事,容易苛责。母亲,当初答应婚事时,我曾问过缘由,你和父亲总不肯说,我心里很没底。”攸桐轻轻抬眸,对上薛氏的眼睛,缓缓道:“如今,能告诉我了吗?”
“不是我不肯,是我也不知道。”薛氏叹了口气,“你父亲瞒得紧,连你祖母都未必知道。”
说着,眉头皱了皱眉,无奈而疼惜。
攸桐瞧着她神色,不似作伪。
凭着十数年的记忆和出阁前的观察,攸桐看得出来,薛氏在府里的地位并不高。先前原主顶着皇家准儿媳的身份,甚少静下心听她教导,可见一斑。魏思道又极有主见,不会跟女眷商议外面的事,当时跟傅家往来议亲,都是他亲自接待,薛氏只帮着筹备嫁妆而已。
想来此事至关重要,魏思道怕妻女口风不严,不敢透露一星半点。
攸桐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却不敢相信。
只听薛氏劝道:“其实傅家这般门第,本就挑剔苛刻,不是轻易能结亲的。当初满城风雨,几乎闹得你父亲没法出去见人,更别说为你寻个好人家,傅家那时提亲议婚,着实是为咱们解了难事。他不肯说,是想磨磨你的性子,免得跟从前似的不知天高地厚,骄矜轻率。”
攸桐“唔”了一声。
——魏思道这念头,大概是想着逆境出人才,逼女儿一把。
攸桐无从想象,倘若换成原主,孤身在婆家磨砺后会不会真变得成熟稳重。但魏思道刚愎用事,做主应下婚事又瞒得死紧,让她两眼一抹黑地嫁过去,着实有点坑。
不过薛氏既然不知情,攸桐的猜测也只能找魏思道印证。
遂岔开话题,问起京城里近来的情形。
据说许朝宗娶了徐淑后,两府来往得十分勤快,因徐太师将熙平帝的性情揣摩得熟透,许朝宗受他点拨,做过好几件投熙平帝心意的事,渐渐有了跟熙平帝宠爱的英王平分秋色的架势。
这数月间,徐淑端着睿王妃的身份,可谓春风得意。
先前的太师府邸,虽有圣眷、颇为清贵,却因子侄能耐有限,并无多少势力。而今结了睿王府的亲事,清贵门庭沾了皇家镶金的端贵身份,更是烈火烹油。就连徐渺都身价飞涨,在京城众贵女中间颇有脸面,做事偶尔张扬,惹得不少人暗里笑话。
据说徐家还有意为她寻摸一门好亲事,嫁到公侯府邸去做少夫人。
——若果真如此,徐家在京城的根基可就能扎得更甚。
只是如今熙平帝病弱,两位皇子夺嫡,徐家既搅和进去,据说已不像从前安宁。譬如英王的母亲昭贵妃,就对徐家颇有微词。
攸桐听罢,沉吟不语。
薛氏怕她还存着呆心思,婉声劝道:“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睿王虽好,经过这事也算看得透了。这京城里是非太多,成天进宫伺候皇后和贵妃,也未必就容易。你嫁远了也好,能自在些。”
这话搁在原主身上,定会不以为然。
毕竟,能跟皇家结亲,那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
攸桐却深有同感,颔首道:“母亲说得对。”
“能这样想就好。我瞧修平虽性情冷沉,待你倒还不错。”
“有吗?”
“眼神瞒不住人的。”薛氏抿唇笑了笑。她原本还担心,攸桐那样声名狼藉的嫁过去,会被傅家嫌弃轻慢。昨晚暗中观察夫妻俩的情形,那颗悬着的心却稍微落回腹中——傅煜虽性情冷淡,甚少言语,席间却不时将目光瞥向攸桐,看得出来是习惯使然,并非刻意为之。
反倒是攸桐,闷头盯着满桌吃食,或者就跟她说话,倒没怎么看傅煜。
见攸桐意似不信,薛氏也未多说,只叮嘱道:“傅家怎样,我还不好说。但修平如今的本事却是靠军功挣来的,不单靠门第出身,更不像睿王似的,凭着姻亲寻出路。光是这点,他就强得多。你出阁嫁人,也该懂事了,可不能为过去那些事耽误了眼前人,该翻篇的,总得翻篇。”
这话说得古怪。
攸桐愣了一下,才明白薛氏的意思。
她慢慢瞪大眼睛,瞧着薛氏那苦口婆心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母亲以为,我还惦记着许朝宗呢?”
“你这孩子!”薛氏无奈,道:“是怕你心实,过不去那个坎儿,只惦记着从前的事,瞧不见眼前人的好处,白白耽误了。”
攸桐好笑地摆手,“他为人夫,我为人妇,哪有过不去的?放心!”
说着,盈盈而笑,眉目姣然。
薛氏素知女儿秉性,是藏不住事的,此刻瞧她容色坦荡、神采焕然,也稍稍放心。
攸桐则暗自失笑——果真政客都是出挑的演员,傅煜纵横沙场,在齐州处理军务时驾轻就熟,叫人敬重忌惮,是凭真本事,也是凭多年练就的兵马副使的那张冷厉面具。到了这里,话都没说几句,凭着所谓的眼神就能让薛氏留下对她上心的印象,还真是厉害。
……
从青玉阁回去,攸桐便先挑明日入宫的衣裳首饰。
傅煜在京城有旧人,后晌时出去了趟,晚间才回来。进了屋里,见攸桐坐在灯边,正慢慢缝香袋。她的技艺不算熟,针线做得颇慢,鬓边碎发散落下来,半隐半现地遮住耳廓耳垂,侧面瞧着,风情曼妙。
见他进屋,攸桐搁下针线,便站起身来。
“将军。”近来,她在私底下总这样称呼他,顺道倒了杯水。
傅煜自取了,喝半口润喉,往那针脚略粗的香囊扫了一眼,道:“你还会这个?”
“会一些,只是在南楼时没碰过而已。明日进宫要穿的衣裳选好了,将军瞧瞧,行吗?”说话间,将衣裳娶过来,是傅煜惯常用的暗沉颜色,料子却是上等锦缎,袍脚拿金线织了细密繁复的纹路,端贵而不失威仪。
傅煜颇为满意,随手翻了翻,“还行。”
往里走了两步,忽然又顿住,道:“许久没穿这件,不知肥瘦如何。”
“穿了试过便知。我叫人进来伺候?”
话问出来,便见傅煜神情有点古怪。他那双眼睛深邃清炯,没了在齐州带兵时的冷沉,反藏几分玩味。见她捧着衣裳目露愕然,无奈道:“离了南楼,你便忘了身份?”说着,自将外衫解了扔在旁边,而后张开双臂,一副等人伺候的模样。
攸桐愣了下,才明白过来。
既然约好了做和美夫妻,这会儿只能认命。
遂取了外裳帮他穿好,而后系锦带。
傅煜天生一双长腿,十数年弓马历练,双腿更是修长有力,轮廓悦目。宽厚结实的肩膀往下,贲鼓紧实的胸膛撑起中衣,瞧着硬邦邦的。肩宽而腰窄,锦带系上去,更觉劲瘦有力,也不知隔了这层薄衣服,里面藏着怎样的腰腹轮廓。
攸桐一念至此,脑海里便浮起一副画面——
是昨晚半夜,她睡醒了觉得口渴,也没叫人,自下地去倒水喝。回来的时候往榻上爬,傅煜许是嫌热,将锦被推到腰腹,那身原本严实的交领寝衣也敞开了,露出里头光裸的胸膛。借着昏暗的烛光,他的眉目冷峻,那神采风仪,着实有些惊艳。
此刻,攸桐为系锦带,几乎是环抱着他腰的姿势。
那画面浮起,心神为之一动。头顶上鼻息温热,傅煜低头,帮她笼住背后滑落的青丝。她近乎贴在他胸膛,咫尺距离,似乎能听到他砰砰的心跳,男人刚健英武的气息忽然就强烈起来,让人没法忽视。
攸桐不知为何,心里有点莫名的慌乱和局促,极力镇定,帮他系好。
傅煜岿然而立,眼底暗色更浓,待她直起身,才道:“如何?”
“将军龙虎英姿,这身衣裳很衬气势。”
“说得不对。”
“嗯?”攸桐没明白。
傅煜盯着她,眼神晦暗不明,道:“该叫夫君。”
攸桐莞尔,“外人跟前我会留意的。”
“怕你疏忽露馅。”傅煜却不依不饶,抬手搭在她肩上,力道不轻不重,语气里却有那么点强硬的味道,“先叫一声。”
屋里片刻安静,攸桐睁大眼睛,不解地瞧着他。
这个称呼,她在成婚之初曾用过,有旁人在场的时候也常这样叫,并不觉得拗口。
但此刻,被他盯着叫夫君,总觉得……
攸桐鼓勇气似的呆了片刻,才低声道:“夫君?”尾音微挑,带几分询问似的味道,音色却温柔得很,像是羽缎轻柔拂过,从耳畔一路拂到心槛里。
傅煜展颜,“嗯”了一声,喉结滚了滚,眉梢眼角不知何时浮起了笑意。
这称呼可比“将军”顺耳多了!
第33章 入宫
早年文昌皇帝在位时, 为方便密友往来宫廷, 赐了魏家一座府邸, 便是如今住的。
这府邸离皇城不远,攸桐和傅煜乘马车出去,两炷香的功夫就到了。
宫阙巍峨, 楼台庄重,宫门口,奉命迎接的夏全已等候多时。因还没换春衫, 站得久了, 竟被初春的日头晒出点薄汗。不过这般懒洋洋晒太阳的次数难得, 他也不着急,靠着城墙根儿慢慢等。
见着马车,他笑眯眯地迎上来, 恭恭敬敬地领着二人入内。
“傅将军英勇善战,领着一支骑兵杀尽鞑靼上万的兵马, 这事儿老奴都听说了, 都夸将军英武果敢呢。”夏全因常在熙平帝跟前伺候,养得满面油光,笑起来的时候, 胖胖的脸上半丝儿褶子都没有,只剩恭维, “皇上也常夸赞, 说傅家满门忠烈, 老将军名震边塞, 如今虎父无犬子,都是保家卫国的栋梁。”
傅煜健步而行,声音不冷不热,只微微侧身道:“公公过奖。”
比起旁人被恭维后的客套,这态度已算是冷淡了。
夏全哪敢计较,只亦步亦趋地在旁紧随,道:“皇上去岁一直病着,听见将军作战的捷报,那可真是比什么药都管用,精神头好了许多。如今龙体虽还欠安,却还是特地开了麟德殿,在那里召见将军。”
这便是格外器重,高看几分的意思了。
毕竟这之前的数月间,熙平帝缠绵病榻,除了三五日上朝一次外,寻常召见臣子,多是在寝宫外,不及麟德殿庄重。
傅煜仍是那态度,“多谢皇上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