届时,怕是连最初那点情愫都难以保全了。
那是难得的机会,非进即退,稍纵即逝。
好在如今,各自本心流露。
攸桐拿银勺挖了块油糕,抬眸觑他,问得认真,“姜黛君的事,真的不后悔吗?”跨院里并无旁人,她凑到傅煜耳边,声音压得很低,“这可是天赐的机会。若娶了她,南北合力成犄角之势,魏建便得活在夹缝里。但拒了她,姜黛君转而投到魏建门下,西边两处合力,未必不能与永宁分庭抗礼。得之极利,失之极害。”
四目相对,她语气镇定,眼底却分明藏了点忐忑。
傅煜伸手握在她肩膀,神情郑重。
“家国天下皆男儿之事,成王败寇,凭的是真刀真枪的本事。从前会轻率答允婚事,是没有中意之人,不以为意。但如今有了你,枕边妻子,我只想娶心爱之人。”
“那将来……”
将来如何,她虽未挑明,但从京城到齐州,这么些风波下,以她的聪慧,想必猜得出来。
傅煜站起身,而后蹲在她旁边,身姿魁伟挺拔如旧,却已不是从前的居高临下。
“父亲此生钟情于母亲,纵母亲过世,也无续弦之意。我傅煜以前行事虽混账,身为夫君极不称职,但攸桐,我既决意娶你,便会一心一意。人生百年倏忽即过,不管在齐州,还是到京城,夫妻一人一心,白首不离。从前的诸多亏欠,我会用余生的几十年慢慢弥补——只要你愿意不计前嫌,再嫁给我。”
他说得极为郑重,一双手握紧她的肩,用力而克制。
咫尺距离,她盖着薄毯坐在圈椅里,他蹲在身边,不是心高气傲、冷厉狠辣的兵马使,而是曾同枕共榻、嬉笑相伴的傅煜,那个不顾一切,以血肉之躯冲进火场救她的男人。
攸桐凝视他的眼睛,深邃而笃定,没半点隐藏躲闪。
喉头不知怎的一哽,她忍着眼眶酸热,低声道:“此话当真?”
“当真。”傅煜牵着她手,捂在他胸口,“这辈子,认定你了。”
砰砰的心跳,坚实有力,克制忍耐许久的期待从眼底露出来,是他素来清冷的眼底少有的热烈。
攸桐看着他,渐渐的,唇角扬起,眼角有一滴热泪滚落。
她闭上眼睛,嘴唇落在他额头,“傅煜,这番话我记住了。你说的,我就信。往后不管坎坷还是坦途,都一起走。我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心怀疑虑,多留后路。”
傅煜抬头,声音低沉,带些许笑意,“坎坷的时候,我背着你走。”
攸桐忍不住一笑,点头道:“好,那明日的宴席上,我不拆你的台。”
……
傅昭的这场答谢宴是他亲自安排,韩氏帮着操持的。有了亲姐姐点拨,傅昭也明白了此宴的真正意图,便格外上心,设在了寿安堂附近的暖阁里。
当日前晌,出人意料地,贺清澜竟也出现了。
——自那日傅煜言明态度后,姜伯彦兄妹会意,没再来傅家打搅,在东林寺着火的次日便启程往西,打算以探亲的名头拐到去魏建那里。贺清澜原本该保护姜黛君同行,不过她此行是为情面,而非职责,不必受姜家兄妹约束,便说尚有要事未了结,请姜家兄妹先行,她随后赶到。
总归永宁境内太平,以傅家父子的行事,想必也不会放任贵客出事,平添事端。
姜伯彦兄妹无可奈何,又不能绑着她同行,只能放任。
傅昭见她去而复返,意外又高兴,特地命人添了碗盏筷箸。
到巳时初,一辆平淡无奇的青帷马车缓缓驶来,停在傅家侧门前。
车帘掀起,露出里面端坐的美人,云鬓如鸦,青丝斜坠,簪了支精致的珠钗,发髻梳得整齐而不失慵懒。秀致的脸颊,黛眉杏目,探头看向这座暌违已久的府邸门楣时,神情里有些许恍惚。
攸桐罗裙束腰,锦衣精致,在春草的搀扶下,出了马车。
自打和离后,攸桐这还是头回来傅家门前,熟悉的青石长街,逶迤红墙,十数步外的正门口,有兵士盔甲严整地守着,黑底烫金的匾额高悬,门口两座铜狮子年岁斑驳,威风凛凛。那是只在贵客登临时开的正门,于傅家而言,用到的次数少之又少。她和离之前,有限的几次出门时,总会掀帘瞧一眼,心中油然而生敬重——
不管内宅女眷行事如何,傅家男人披肝沥胆、镇守疆土,都令人敬佩。
而手握重兵铁骑,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傅煜,自然也在其中。
此刻,傅煜正站在侧门前,墨金长衫磊落,乌金冠束发,纵不带剑纵马,也英武端毅。
初冬的暖阳铺在府外,照得人身上热烘烘的,他抬步迎过来,亲自引攸桐入内。
途中仆妇瞧见,各自瞠目结舌,继而暗里打听,得知是傅昭特地设宴答谢,如今管事的少夫人韩氏亲自招待,纵不敢多议论主家之事,诧异之余,难免暗自掂量。这般阵仗传到寿安堂里,傅老夫人沉默了良久。
从前的偏见已然消弭,她对攸桐的芥蒂,如今只系在和离的事上,觉得此女固执任性,不像沈氏和韩氏懂事乖巧、柔顺收敛,伤了傅家的颜面。所以那日傅煜斩钉截铁地说要娶攸桐,不容置疑时,她纵无力反对,心中毕竟拧着疙瘩。
如今这疙瘩也没什么用了。
东院里,由傅德清起头,底下傅煜兄妹三人和韩氏都跟攸桐交情不错,哪怕她已出府,也没断了往来。这回攸桐冒死递信,帮着救下傅昭和贺清澜,算是个小功臣。她即便心胸再狭隘,又哪能枉顾功劳,只揪着过去那点过节不放?
遂以道谢为由,在攸桐过去后,送了两样东西。
从前的误会、争执、过节,就此翻篇,之后的两月里,傅煜父子一面盯着赵延之,一面遣人往楚地散播传言,韩氏则留在府里,按着傅德清的吩咐,筹备傅煜重新迎娶攸桐的诸般事宜。攸桐也没耽搁,修书告予京城父母之余,拿出这一年赚的银钱,给自己添嫁妆,连同先前的一道,在小院厢房里摆得满满当当。
京城里风起云涌,魏思道无暇抽身,魏夫人却千里赶来,为女儿理妆送嫁。
——比起前次的忐忑、担忧、不舍,这回是真的欢喜、欣慰。
腊月廿六,国丧尽除,气象渐新。
临近年关的喜庆氛围里,傅家办了场热闹而盛大的婚事。
第111章 大婚
从梨花街到傅家府邸, 要走的路不算太远。
魏夫人甄氏早几日便赶到了齐州,跟攸桐住在一处, 帮着女儿打点,从嫁衣凤冠到出阁之日的仪程,乃至攸桐备的嫁妆, 都挨个过目,免得有疏漏。一圈看罢, 见攸桐做得比她想的还周全细致,才算放了心。
出阁前夜, 母女俩临睡前夜谈时, 又特地叮嘱了一番。
说上回成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许多不得已之处,攸桐既决意和离,她和魏思道也无从插手。如今攸桐能随心挑选夫君,既还是嫁给傅煜, 便须收了任性, 往后照顾夫君、侍候长辈、和睦妯娌, 该有个高门少夫人的样子,再不可跟从前似的胡闹。
攸桐挨个应了, 瞧着甄氏比她这正经出阁的人还紧张,又撒娇玩笑了几句。
临睡时,夜已颇深。
次日清晨起来, 便忙着梳妆打扮, 许婆婆和甄氏坐镇, 春草、烟波和杜双溪都没去涮肉坊,留在院里陪她,加上喜娘等人,几乎挤了满屋。寒冬将尽,春光初生,整齐洁净的院里张灯结彩,喜红的绸缎缠满梁柱,庭院里一树腊梅吐了黄蕊,更添几分春意。
嫁衣、凤冠皆已齐备,攸桐翻过年便是十七,身段长开,比从前更添袅娜韵致。
喜娘是个生得颇福气的妇人,伺候过齐州许多高门贵户的新娘,很有眼色。见甄氏隐有不舍之意,攸桐神情从容和缓,不时挑些高兴的事来说,猜得她心思,也变着法儿宽慰甄氏,直说攸桐命格高贵有福气,嫁的夫君是满永宁最出挑的男人,往后定有享不尽的福。
梳头时,说满头青丝柔滑如黑缎,化妆时,便说眉目姣好天生丽质,帮着穿衣时,又说身段出挑,盈盈有致,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尖儿,狠狠夸了一通。末了笑眯眯夸赞甄氏,说做母亲的是个有德有貌,才会养出这版容貌出众、气度雍容的美人儿。
都说自古美人配名将,攸桐嫁了傅煜,是天造地设,佳偶天成。
往后夫妻和睦、感情融洽,定能过得和顺美满。
甄氏即便知她是恭维,听着她喜气的话语,也不好露出眼泪来。
便强自打起精神,待傅煜来迎亲时,高高兴兴地送攸桐出门。直待花轿在喧嚣鼓乐的簇拥下走远,马背上傅煜那喜红挺拔的身影拐过街角,才扶着门框,欣慰落泪。
……
齐州城里,已很久没这么热闹了。
上回傅澜音嫁予秦韬玉时,因两家都是齐州高门,婚事办得也颇为隆重,送聘礼、抬嫁妆时,也曾引得百姓争相围观。如今临近除夕,各处忙着买爆竹、糊灯笼、添年货,街上本就热闹,听闻傅煜娶妻,岂能不好奇?
聘礼嫁妆还在其次,就迎亲的队伍,便是十数年都难碰见的。
——花轿精致而喜庆,四角流苏高悬,帷上绣着丹凤朝阳,轿身雕镂百子图和富贵花卉,朱漆烫金,精美华丽,背后鼓乐笙箫,队伍装束簇新夺目。而在迎亲的队伍前后,则是傅家护院的卫兵,盔甲齐整、精神抖擞,因是军旅硬汉里选拔。出来的,昂首走在街上,鹤立鸡群似的,比王府的依仗还要惹眼。
而傅煜骑了黑影,穿着喜庆吉服,剑眉朗目,凤仪峻整。
是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铁腕战神,也是齐州百姓敬重畏惧的守护之神。
沿路皆是闻讯特地来看的百姓,为傅煜的风姿折服之余,难免看向那顶花轿。
那里面坐着的女人,该是何等天姿国色、气度出众,才能得这男人的青睐?
满城皆知傅将军迎娶娇妻,此刻的傅家,也是宾客盈门,喧嚣热闹。
前年娶亲时,因傅煜没当回事,便是内宅筹备,贺客除了常往来的男客女眷外,便只永宁帐下颇要紧的官员,至于旁的,傅煜并未知会。这回虽是再婚,傅煜却没打算含糊,因心里为娶妻而高兴,除了女眷操办外,还特地知会了昔日曾并肩征战的将士。
这些人跟着傅煜出生入死,听说要喝傅将军的喜酒,岂不快活?
傅家军中虽纲纪严明,抛开上峰下属的身份,却也是同生共死的袍泽兄弟。
除了杜鹤仍须恪尽职守地负责周遭安危秩序外,旁的相熟将士,但凡没要事在身的,这一日皆来道贺。男人们难得碰见喜事聚到一处,又都是粗豪直率的汉子,平素严守军规不敢碰酒,而今能敞开肚量,在傅德清的含笑招呼下,已然开了酒坛,早早地喝酒热闹起来。
待新娘迎来,整个傅家酒香四溢、红灯绸缎,汉子们粗豪的笑声传出来,跟从前迥异。
攸桐在轿中听见,不自觉牵出笑意。
花轿在府门前停稳,无需喜娘动手,傅煜亲自扶着她下来,两人携手进了府,拜堂成亲。
傅德清端坐在上,满面笑意,周遭贺客不敢招惹傅煜,军中汉子却连连起哄喝彩,听得攸桐心肝儿乱颤,生怕这群人高兴得过头,跑来闹洞房。
还是傅煜一声清咳,眼风甩过去,才镇住那群铁汉。
过后入洞房,因田氏早逝,便是长嫂韩氏带着亲近的女眷过去,行撒帐之礼。
新房仍在南楼,原先陈设的桌椅几案没挪动分毫,还按着攸桐的喜好,添了许多。周姑带着满院的仆妇丫鬟侯在门口,待新娘来了,便亲自捧上物色彩果。
新房内龙凤烛高燃,床榻里焕然一新,挂了喜红锦帐,摆着鱼水合欢的锦被。
新人夫妻对拜坐床,新娘的面容藏在盖头下,那身嫁衣却贴合着身段,勾勒出曼妙的肩、窈窕的腰,雍容华贵。旁边傅煜身材魁伟、风姿英武,玉冠之下,素来冷清威仪的眼睛难得的带着笑,一只手偷偷伸过去,借着宽大的衣袖遮盖,牢牢握住妻子的手。
女眷们笑着夸赞,抛洒彩果。
周姑在南楼待了数年,见过上回成婚时的冷清,目睹了夫妻俩从疏离到亲近又和离的点滴,冷清伤感地守了一年半,终于又盼回了少夫人,岂不高兴?相似的新房,截然不同的氛围,再想起从前种种,竟是恍如隔世。
她笑着笑着,眼眶便湿润起来,背过旁人,偷偷擦干。
等傅煜当众揭了盖头,女眷连声夸赞后离去,傅煜也外出陪客,南楼才算得来片刻清净。
周姑平复了心绪,去小厨房取了食盒,带丫鬟仆妇进去,恭敬行礼。
“拜见少夫人!”齐刷刷的声音,暌违已久。
攸桐摘下凤冠抬眸,正对上周姑的眼睛。
熟悉而带几分慈爱的目光,瞬时勾起旧时记忆,她笑而起身,过去扶着周姑,道:“快请起来。”目光环视一圈,丫鬟仆妇都是先前伺候过她的,虽不像周姑般眼圈微微泛红,却都带着或深或浅的笑。
便听周姑道:“听说少夫人要回来,我赶着将小厨房收拾起来了,这里头是些糕点汤水,比不上夏嫂的手艺,好歹能垫垫肚子。”说着,便将食盒搁到桌上,揭开盖子,里头是几样小菜—
糖芋苗、桂花拉糕、酥香排骨、蟹黄豆腐、干烧笋尖,外加一份老鸭汤。
都是攸桐爱吃的。
木香端来茶水,烟波帮着摆碗盏,周姑瞧了一圈,没见春草,便问道:“春草姑娘呢?”
“她已出阁啦。”烟波瞧见老熟人,也颇高兴,见攸桐吃得欢快,便代为回答,“嫁了咱们的许管事,是许婆婆的孙子,为人踏实能干,回头她跟许婆婆一道搬过来,便能见着了。”
周姑笑着点头,“挺好,挺好。”
仆妇们退出去,留下周姑、木香等常在屋里伺候的,趁着攸桐吃饭的间隙,聊些家常。
外面宴席开得热闹,攸桐吃饱了饭,因今晨起得早,难免犯困,便到榻上眯着歇会儿。
醒来时天已昏黑,龙凤喜烛高燃,屋里静悄悄的,剩周姑和烟波陪在旁边。
问了问时辰,竟已是戌时二刻。
这点儿合该吃晚饭,攸桐虽不饿,却还是叫她俩去小厨房寻摸,挑些好吃的糕点,拌个开胃的小菜来。她在屋里没事做,便在各处溜达,从侧间到内室,陈设皆旧时模样,次间的长案上,还拿玉白瓷瓶供了一束腊梅,半数含苞半数绽放,清香淡淡。
只是枝干粗犷,只挑花多而不挑枝形,缺些奇趣深致。
攸桐听见门外有动静,还当是周姑来了,便随口问道:“这腊梅是今儿剪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