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了几天, 郁星禾发现沈庭毓这个人很温和, 从没见他跟谁发过脾气, 生活上很细心, 对她嘘寒问暖,渐渐的,最初的尴尬慢慢消失,倒真让她感受到了些许父爱。
但那句“爸爸”, 她始终没叫出口。
沈庭毓也理解, 说不勉强她,毕竟要叫一个陌生人爸爸, 是需要时间来适应的。
她开始慢慢接受这段失而复得的亲情。
同时也一直在担心那对在上海的母子, 因为她真的很怕跟他们见面。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接受自己,不知道沈庭毓会怎样跟现任妻子解释二十几年前的那段过往和突然冒出来的女儿。
好在沈庭毓在这里的工作还要一段日子,所以带她回去见那两个人的计划也一直没提上日程。
这中间她回过一次幼儿园, 最终的处罚结果下来,如同许城所说,厨房改建外加一笔不小的罚款。
正式文书是许城送过去的,当时幼儿园几个老师都在,他把东西递给园长,说:“厨房改建完成后我们会再来审查,通过就可以继续营业了,罚款三天内交齐就行。”
这种审查部门的人一向拽里拽气,拿鼻孔看人,但许城不这样,态度很好,园长连说了几声谢谢。
临走时,许城给了郁星禾一个眼色。
她跟出去。
到了幼儿园外面,许城说:“什么时候能走?一起吃饭吧。”
那天互存了电话,晚上他又加了她的微信,后来找她说过几次话。
郁星禾确实有时间,但她莫名想起贺幼霆。
那天他只是看见她跟许城吃饭,就气成那个样子。
再来一次,怕是要翻脸了。
想起他吃瘪又忍着不敢发火的样子,就忍不住笑。
许城看出她犹豫,笑了下,“没时间,就不吃饭,咱们沿街边走走吧。”
再拒绝就不太好了,毕竟他们本身也没什么,完全是贺幼霆瞎吃醋,许城更是没说过一句越俎的话。
两人沿着街边走了一会。
快要进入十二月,第一场雪还没有来,北方的天气都是干冷。
落叶早已被清理干净,路两旁只剩干枯的树干,几根枝桠延伸至四面八方,映在微蓝的天空中,配上两三只叽叽喳喳的小雀,倒还不算太孤单。
两个人的共同话题少不了在国外的那段日子,许城提起他那几个同学:“还记得大龙吗,他在上海,还在做设计,我们一直有联系,他现在混的不错。”
郁星禾记得那个人,那时他跟一个洋妞分手,拉着大家通宵喝酒到后半夜。
她笑:“记得,他最喜欢吃我包的饺子。”
同是异乡人,格外注重家乡的节日,在中国的时候可能都不太会按时令吃东西,反倒离开家才能从那些哑巴物件儿中找到一丝家味儿。
那个时候国内无论什么节日,中秋,国庆,新年,他们都会聚在一起疯一晚。
许城嗯了声,“那时他还开过我们俩的玩笑。”
郁星禾没接话。
许城看她一眼,两秒后目光又转向前面,像是说给她听,又像在自言自语,“其实那时候,我还挺喜欢你的。”
说完,他淡淡笑了下,“但那时我知道我一定会回国,不会留在那边,我想我们就算在一起,也不会长久,可能是我太理智了吧,放走了这么好的女孩。”
说到这,他停下脚步,看向她,“我没想到你会回来,也没想过我们还能再见面,我们……还挺有缘的,是不是?”
一时静默。
过了会,郁星禾开口:“许城。”
她很认真的注视他的眼睛,“我家的事你多少知道一点,我一直很感激你们几个,那时我最幸运就是能跟你们做邻居,我什么都不懂,是你们一直帮我,照顾我,像我的哥哥姐姐一样。”
“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们。”
她加重了“朋友”两个字的语气。
许城听懂了。
他低着头,看她黑亮的眼睛,“所以,你现在是有了喜欢的人吗?”
他试探着问:“那天跟你一起的那个?”
没用多久时间,郁星禾点了头。
许城心底忽然有一丝淡淡的释然。
其实回国这几年,他生活,事业都不太如意,总感觉平淡的日子少了那么一点激情。
他时常怀念在国外留学的日子。
也时常想起郁星禾。
那个温柔乖巧的小姑娘,她身上似乎总有那么一股劲儿,虽然生活一团糟,母亲去世,父亲有了新的家庭,可从没见过她愁眉苦脸。
她似乎总是在笑。
刚搬来的时候,很多事笨手笨脚做不好,总是在道歉,说对不起,没一会又笑出来。
她不服输,什么都想学,也聪明,一学就会。
她经常弹钢琴给他们听。
小女孩的心思不难猜,他其实能感觉到她对他也是有些不一样的。
也曾后悔过,如果当初他主动一点,感性一点,或许他们现在会很好。
但世上没有如果,错过就是错过了。
对她说这番话,其实并没想怎么样,那天看贺幼霆和郁星禾两个人的样子,许城就已经猜到了几分。
大概也是想给这个多年的心事做个了断吧。
这么一想,又觉得有点轻松。
他手指动了动,犹豫一下,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说:“以后,要好好的。”
这是我对你,最后的祝福。
也是对那年青春,最后的祝福。
跟许城分开后,郁星禾独自坐在公交站点的座椅上。
车来车往,每一辆都通往不同的终点,有些人陪你走过一程,却因目的地不同,终究要分开。
但那段曾经一起度过的好时光,却是人生中一段最美好的回忆。
那贺幼霆呢?
他会是陪她一段旅程的人,还是跟她走到终点的人?
忽然很想他,特别想见他。
这样想着,她已经忍不住给他打了电话,大概在忙,没有接通。
没一会,沈庭毓的电话打过来。
他想让郁星禾把那幅画带过去,时隔多年,他也想以现在的眼光比对一下当年两幅画的不同。
挂电话之前,沈庭毓叮嘱她:“多穿点,今天很冷。”
郁星禾心底涌出一股暖意,轻轻应了声:“嗯。”
挂掉电话,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到公寓取了画,又乘出租往酒店那边去。
这画是她母亲的遗物,她一直小心存放,上次家里进了贼,她就一直担心,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楼上检查画在不在。
出租车穿梭在繁华的街道上,这时间不是车流高峰期,一路畅通,很快到了沈庭毓的酒店。
她下车,进楼,按电梯。
贺幼霆打来电话。
这时电梯来了,她边接电话边按楼层,电梯里信号不好,喂了两声就听不到他说话了。
从电梯出来,走廊的尽头就是沈庭毓的房间,她的鞋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一步一步踏近那扇门。
当她的手指伸向门铃的时候,电话又响了。
还是贺幼霆,大概刚刚信号不好断掉后,他就一直在打。
她接起来。
那头声音很急促:“你在哪?”
“在我爸爸这。”
“……你先到外面去,我有话跟你说。”
郁星禾顿了下,往回走几步,“怎么了?我刚到,还没进门。”
贺幼霆:“你听我的,马上下楼,随便找个咖啡厅等我,我现在过去。”
郁星禾皱了皱眉,觉得他有点不对:“发生什么事了吗?”
“先别问,见面再说。”
二十分钟后,贺幼霆赶到酒店附近,郁星禾从街边的咖啡厅出来,坐上他的车,看他一脸严肃,问他:“到底怎么了?”
他没说话,方向盘一转,将车开到江边。
“星禾。”他欲言又止,犹豫一会,还是回手从后座拿过来一个文件袋递给她,“看看这个吧。”
郁星禾一脸狐疑接过来,文件袋是透明的,首页几个明晃晃的大字:DNA检测报告。
她微微皱起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从里面拿出装订成册的报告,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那个0%那么刺眼。
下面一行字:经我中心鉴定,沈庭毓先生与郁星禾小姐确认无血缘关系。
她睫毛微微颤抖,一开口声儿都哑了:“这是……”
“沈庭毓给了那个主任一笔钱,让他出了份假报告。”
其实查这件事,沙瑞费了不少心思,去过几次,又承诺给那个主任双倍的价钱,他才肯把这件事说出来,并给了他真正的报告。
郁星禾呆呆的看着报告单,脑子很乱,忽然一阵反胃,难受劲儿一股一股的涌上来,她使劲儿揉了揉心口,那种感觉才稍微好一些。
贺幼霆看的心疼,身子探过来,轻拍她的背,柔声说:“哪里不舒服,要告诉我。”
她咬着唇,眼圈都红了,“为什么啊。”她停了一会,似乎是在调整情绪,缓了一会才继续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骗我,他有钱,有名望有地位,我只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小丫头,他为什么要骗我?”
得而复失最是残忍。
刚刚感受到一点父爱,忽然发现一切都是谎言,这感觉无法形容。
郁星禾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了。
她推开门下车。
雾白的天空飘了几片雪花。
几分钟后雪花越来越多,渐渐人们的头上,肩上也能存一些。
今年的初雪来的有点晚,可终究还是来了。
江边行人来来往往,偶尔有小商贩卖糖葫芦和小吃。
一个小女孩使劲儿拉扯她爸爸的手,非要吃糖葫芦,爸爸拗不过,给她买了一串,还不忘叮嘱她:“你妈不让你吃糖,回家千万别跟她说!”
父女俩闹闹嚷嚷的走远了。
地上已经积了一些雪。
贺幼霆跟在她十步以外的地方,他的鞋印踏上去,将她的鞋印完全覆盖。
他走她走过的路。
郁星禾漫无目的,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幸福的笑容,天大地大,每个人都有亲人,都有家人,每个人都有人爱。
累了,可以回家听听妈妈的唠叨,受委屈了,可以趴在爸爸的怀里撒撒娇。
她觉得自己就像海中央的一叶扁舟,麦田里的蒲公英,暗夜里的孤魂野鬼,毫无方向,风吹哪,就是哪。
她驻足在一个街头艺人的摊位前。
高大英俊的外国年轻男人,戴着眼罩遮住半张脸,面带微笑,双臂张开,时刻准备迎接陌生人的拥抱。
她不自觉的走过去。
真的太需要一个拥抱了。
她恍恍惚惚,将双手伸向那人。
还没碰到,忽然一股大力将她扯开,一只大手拽着她胳膊,稍一用力,她就落在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
贺幼霆紧紧抱着她,将她的脑袋摁在自己肩窝,嗓音沙哑却无比温柔,“反正都是抱,抱谁不是抱,你抱我吧。”
多久都行。
第020章 ...
这场初雪, 意外的大。
空气被雪花净化,清新了很多,风渐渐小了, 踩雪的声音咯吱咯吱。
街头艺人似乎有所察觉, 将眼罩掀开一点, 看到了雪中相拥的两个人,他们的身后是一片雾蒙的天空,天与湖相接壤的地方是城市的另一边,那里高楼丛立,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他们拥抱了很久, 直到郁星禾的心情平复了些, 她才轻轻动了动, 从他怀里退出来。
贺幼霆垂目看她:“好些了吗?”
她点头, 闭了闭眼睛,缓过来一些后,理智逐渐上线,“我想, 我大概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蹙着眉, 等她说下去。
郁星禾望向湖中央,“应该是为了那幅画。”
贺幼霆只听她说过那幅画跟她父亲有关, 具体细节并不清楚。
他替她把衣服领子立起来, 不让风钻进去,两个人在湖边站了很久。
听她说完,贺幼霆也觉得这个说法最说得通, 他想了下,“正好画现在在这里,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应该能帮上忙。”
贺幼霆将车开往郊区,路上打了个电话,好像在确认对方是否在家,抱歉冒昧的话说了好几遍,听得出他对对方十分敬重。
挂掉电话,郁星禾问:“我们去哪?”
“找一个人。”
“谁?”
“能给我们答案的人。”
那个小区很远,车开到后来已经鲜少有高楼大厦,举目望过去都是中式跃层小独栋。
贺幼霆在其中一家园子门前停下,两人摁门铃,有阿姨出来开门。
阿姨说:“二位进来吧,先生在等你们。”
贺幼霆点了点头,“谢谢。”
他回头,习惯性的手掌扶在郁星禾身后,让她先进去,进门后才大步一迈,在她前面引领,两人一起去了书房。
这是个很古典的书房,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西面整面墙都是木质书架,中间几个格子镂空,摆了几盆古董花瓶。
一个沉稳大气,看起来温润有礼的老者从椅子上站起来,“来了。”
贺幼霆谦逊礼貌,“抱歉陈伯,我很冒昧,也没有提前跟您说。”
被称作陈伯的老者一笑:“你小子做事一向有自己的章程,很少如此匆忙焦灼,怎么,遇到什么难事了?”
贺幼霆先把郁星禾带到他面前,介绍:“这是陈伯,我爷爷的老朋友,美术学院教授,对油画颇有研究。”
郁星禾赶紧恭恭敬敬叫了一声“陈伯伯”。
贺幼霆又说:“陈伯,这就是我跟您说的那个朋友,”他转头,“星禾,把画拿出来给陈伯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