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贴门听了听,里面隐隐传来人声音乐声。
她把一塑料袋香皂扔在门口,推开门走了进去。
小门后是通向地下室的楼梯,一个光头男背着手站在楼梯口。
这个男的和冯长河差不多高,和冯长河差不多壮,只是长得更凶一些,而且没有头发。
他垂眼打量了一下世界,然后头一扭,示意她可以进去。
世界沿着陡峭的金属楼梯小心翼翼往下走,不太敢扶扶手,那上面缠绕的灯带电线太多,世界怕碰了触电。
随着下行,音乐声也越来越巨大,走到底下,震耳的鼓点音乐环绕着舞池,大群人在里面扭腰扭腿,放声尖叫。
确实人多,也确实热闹,满足她的条件。世界朝舞池周围的卡座走去,挑了个没人的空位坐下,很快就有个男服务生过来了。
“您好,一位?”
音乐声太大,世界掏掏耳朵:“啥?”
男服务生放大嗓门:“请问您是一位吗?”
世界喊回去:“对!”
男服务生礼貌一笑,弯下腰说话:“一位的话,建议您去吧台坐。”
世界说:“我就想坐这里,这个沙发挺舒服的。”
男服务生说:“......那要提醒您一下,这是六人座,您一个人坐也是要达到最低消费的。”
世界无所谓地“哦”一声。
男服务生微笑着拿出一个平板,点出菜单,放在世界面前看:“您看看需要些什么。”
世界滑了几下屏幕,都是花里胡哨的酒。她抬起头问:“只能点菜单上的么,有没有吃的?”
男服务生回道:“有的,后厨一直有人,您想吃什么?”
世界说:“我想吃饺子。”
男服务生表情一愣,露出为难。
世界问:“怎么,没有么?”
男服务生慢慢道:“可以......有的。”
“好。至于喝的——你们这儿有没有白酒?”
男服务生又一愣,解释说:“您可能第一次来,其实我们这里主打的是创意西餐和鸡尾酒。我们这里的调酒师是最......”
世界皱起眉毛打断他:“没有白酒么?”
服务员咽了口口水:“有的,您要什么价位的?”
世界描述说:“我要喝金色瓶装,大概三百左右,尝起来很辣,但是喝下去和暖和的那种。”
“......好,您还需要点什么么?”
世界想了想,摇摇头:“不要了。”
服务员说:“对不起,这样的话您达不到最低消费的。”
世界说:“那饺子和白酒来两份吧。”
服务员脸色又变得为难起来。
世界问:“怎么,还达不到么?那来三份吧,或者来五......”
“三份够了,三份就达到了。”服务员赶紧回答,然后他拿上平板,一鞠躬就溜了,生怕世界再多点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世界趴在桌子上,侧着头看人们跳舞,光线太迷乱,看久了眼花,于是她换了一边,侧头看墙壁。
后来饺子白酒上来了,世界感觉浑身无力,不想抬起头来。于是她枕着胳膊,吃一个饺子,喝一口白酒。
再后来饺子凉了,酒还剩两瓶半。
过了很久,跳舞的人群渐渐散了,这个地下酒吧要打烊了。世界摇摇脑袋,抱着两瓶完整的酒离开了这里。
外面阳光刺眼,已经接近晌午。
世界沿原路走回家。她喝了一整夜白酒,但她喝得很慢,况且趴着喝酒一大半都洒了出去,所以她没有醉。
她很清醒地走到人济华府小区后面的小路上,与自己家所在的那排别墅区只有一面栅栏之隔了。但小区没有后门,她需要绕上一圈,从大门进去。
世界沿着小路走了两步,却突然愣愣地停在原地。
高高的栅栏爬满了藤蔓植物,虚掩间,那边就是她的房子了。透过叶子层叠的缝隙,她看到自己家二层小楼前停满了警车,警车上旋转的警报灯在白天都光亮刺眼。
而她的家里,各个窗户都在往外冒着滚滚浓烟。
有警察拿着喇叭在门外大声喊话,喊得什么,世界没有听到了。
她只看着那浓烟从房子里一股一股涌出来,好像整栋房子是一个可怖的,点燃的巨型炸/弹。浓烟蔓延遮挡了草地,像是翻腾的海浪,而那零星几根长叶子伸出来,像是漂浮在浪花上的海草。
世界抠着栅栏,默默站在那里看着。有烟飘到她面前,已经很淡了,她伸手虚虚一握,什么也没有握住。
她想,很多东西回不去了,连自己的家,也回不去了。
突然草坪的浓烟里传来几声“汪呜”,世界眼神一动,看到一团黑白花狗蹿过草坪奔跑到她面前。
高兴一路都夹着尾巴,屋里突然扔进来的烟雾/弹把它吓坏了。
世界蹲下来,隔着栅栏伸手摸它的狗头。
高兴惊魂未定,一边亲昵地用舌头舔世界的手,一边时不时回头望一眼屋子。它的尾巴也不知该摇还是该夹,僵直地垂着。
世界把头埋在膝盖上,一下一下摸着它的后背,摸了一会儿,她开口轻声问:“高兴,爸爸妈妈不在一起的话,你跟爸爸还是妈妈呀?”
高兴听到主人说话,心情舒缓了一点,开始轻轻摇尾巴。
世界自顾自地说:“你一定会跟着爸爸的,你最喜欢爸爸了......”她用手拨着狗子头上短短的毛,声音更轻了,“可是我也最喜欢他了啊。”
“汪呜。”高兴仰着脑袋轻轻摇尾巴。然后它把爪子扒上栅栏,试图从空隙跳到外面。
世界拍拍一块略大的空隙:“高兴,这里。”
高兴试了试,头卡住了,钻不出去。
世界左右看看,又挑了一个空隙:“这里,高兴。”
高兴跟着跑过来试了试,还是出不去。
“这里。”
出不去。
最后世界放弃了,她重新蹲下来,一手抠住栅栏,把头埋在膝盖上。
高兴也放弃了,它在草地上趴下,隔着栅栏,对主人轻轻摇着尾巴。它的尾巴打在草上,簌簌作响。
烟雾已经差不多散去了,许多警察从警车里下来,全副武装,动作利索,有人在门口打了个手势,然后他们鱼贯冲进屋里。
世界轻轻地继续说:“我喜欢的东西已经很少了......可是那么少了也不是我的,什么都不是我的。”
“没有人让我抱着睡觉了,没有人会在我受伤的时候给我轻轻揉了,没有人给我做好吃的了,没有人教我包饺子了......”
“我不能去那个很温馨的小房子了,我好喜欢那里啊......可现在,我连自己的家,也没有了......”
世界看向狗子,它什么也不懂,眼珠还是黑油油的,表情天生很喜庆,像在笑一样。
世界看着它,鼻子一酸,终于滚下一滴眼泪来。她一开始哭,就止不住了。
有汽车减速驶过,有路人停下驻足。
爬满藤蔓的栅栏隔着,里边警察把一栋房子重重包围了,一寸一寸,清了个底儿掉。外边世界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子一样。
有一个大妈看不过眼了,上来劝她。后来又来一个大叔,也来劝她。
世界突然站起来,抹了一把脸转身走。她觉得这些人太吵了,她要找个安静的地方专心哭,抹眼泪的间隙,她看到高兴被一个陌生的警察抱了起来。
世界走进一家快餐店里,靠着玻璃坐下,把背包放在桌上。
她的背包里装了厚厚一叠钱,世界在钱底下掏啊掏,掏出一只手机来。
这是她的礼物。
世界抽着鼻子,把手机开机了。当她看到屏保壁纸的时候,眼睛又酸了。她想,冯长河那样木头似的呆头鹅,干嘛要突然搞浪漫呀。
屏保壁纸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有两个人,两个人身下是冯长河家里那块很丑的格纹床单。
照片里只照到了世界的大半张脸,她放松地闭着眼睛,靠在冯长河的胸口睡得很熟。冯长河的胸膛裸露着,往上是他的下巴,脸旁,和凝满笑意的眼睛。他是举着手机从上到下自拍的,所以他额头上浮出几道浅浅的抬头纹。
照片里他一手搂着怀里的世界,一只手还冲着镜头比了个耶。
他不善照相,手指僵硬很不自然,但能看出,那一刻他是真心那样开心的。
世界看着这张照片简直呆住了,她手指头悬在屏幕上方,想碰又不敢碰,最后手指头落下来,抠抠手机的边角。
又看了一会儿,她终于舍得滑走屏保,点开拨号键盘。
她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很慢地点,最后屏幕上终于组成了一串十一位的数字,那个熟悉的号码。
她没有犹豫,按下绿健,拨通了电话。
第30章 三十
去人济华府搜捕的一队警察回来了。
从第一个人推开门走进的那一刻, 冯长河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一直望着门口, 直到最后一个警员进入屋里。
他们没有带人回来。
冯长河暗自握紧的拳头松开了,感觉手掌僵硬。他发现即便自我催眠再多遍,也完全无法掌握自己的心理想法。头脑乱的像麻,他闭了一下眼睛,却感受到一片空荡的荒芜。
回来的警员开始介绍情况, 冯长河一直站着听。
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冯长河一边听,一边掏出手机,随意地瞥见号码, 他呼吸登时一顿, 眼睛都直了。
屏幕清晰显示着那串移动号码, 那还是他的电话卡......
整个办公室里都是负责同一个案子的。站着的,坐着的都是警察;站着谈论的, 坐着研究的,都是这个案子。
而他的电话, 却响了。
冯长河环顾整个屋子,把手机慢慢贴近耳边。
电话通了。但是没人说话。
漫长的安静中,冯长河仿佛感受到了电话那边有温馨的吵闹声, 比他所处的这里更轻松, 更真实,更完整。
他的心跳乱了节奏,呼吸也钝,整个胸腔像被一双手紧紧揪住了。
电话那边会说什么呢。他甚至希望, 那边声音轻松地问上一句:“你吃饭了吗?”
或者,轻佻地问:“明天来我家里?”
再或者,只是咯咯笑上一声。
都多好啊。
没有吃饭。
好啊。
你笑什么呢?
这漫长的安静里,冯长河听着自己的钝重的呼吸,终于清晰地认识到,有的人你是那样想把她留在生命里,但就算闭目塞听,就算不论将来,就算抛弃一切,也做不到了。
有些喜欢,从一开始,就已经被全世界禁止。
电话那边先开口说话了。
“冯长河,我记住你的电话号码了......厉不厉害?”
熟悉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耳朵里。
冯长河干涩地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他只是很轻微地点了下头,没有人能看见。
电话里的声音突然又远了,办公室里的声音大起来。
不远处,站在座位过道上的警员说:“......我们在人济华府27号别墅的冰箱暗格里,搜到了大量针剂。经过化验,一种针剂正与那致命化学药剂匹配,另一种与警员被注射的麻醉剂匹配。我们找对地方了......”警员脸上露出欣喜。
冯长河从那个方向别开眼睛,终于开口了,他平静地说。
“这个电话,以后不要用了。”
“可这是我的礼物啊。”
世界的声音很轻,甚至有点小心翼翼的。顿了一下,她又说,“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呢。”
冯长河深深吸了口气,说。
“我知道......扔了吧。”
那头没声音了。
冯长河握着手机等着,一直等着。
过道上的警员又在说:“......房间被人提前清理过,一丝指纹,一根头发丝也没有找到。我们对敌人长相,年龄,甚至人数都还一无所知......”
冯长河突然感觉很累,几十个小时没有睡觉的疲惫席卷上来。他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了,仰头靠在椅背上,他轻声问。
“你现在在哪里呢?”
世界声音小小的。
“你是替警察在问的么?”
冯长河哑然,他的头脑一直空白一片,只是突然想起一个念头,她的房子被监控了起来,她要住在哪里。
他沉默的片刻,世界又轻声问。
“冯长河,我是坏人么?”
冯长河还是没有回答。
世界却说。
“我知道了。其实我自己一直都知道。”
她又说。
“其实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高兴被一个警察抱走了,那个警察长得很凶的......你能不能收养高兴呀,它好不容易有家了......”
“......算了,你之前都没有收养它,现在更忙了,你别让那个警察虐待它就行。”
“不行的话,就都算了吧......我要挂了。”
冯长河喉咙颤动,轻轻吐出一个“好”字。但那边已经挂断了。
手机贴在耳边舍不得放开。
“嘟嘟嘟”的忙音响声巨大,仿佛连了立体音响,在整个屋子里环绕着播放。这声音把他与电话那头彻底分开了,也把他的生命整齐地分成两段。
遇见她之前,他的生活空虚单调。
她填满满了他的空虚,带给了他欢愉,最后又赐予他绝望。
一段空虚,一段绝望,这之间的短暂美好,已然透支他生命的全部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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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了电话,世界吸了一下鼻子,把手机关机扔进包里。
听到了冯长河的声音,她感觉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