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的不仅是太后的命,更是皇上的命吧!
*
慈宁宫,西殿。
福娃两条腿悬在半空,晃过来,晃过去,认真写了一会儿字,抬起头:“娘,我想吃糕点。”
江晚晴正在做一件给他的小衣裳,闻言看向他,柔声道:“你早些时候已经吃过了,现在不能吃……喝点花茶,好不好?”
福娃抓着笔,叹口气,摸摸肚子:“……好吧。”
江晚晴微笑:“好孩子。”
喜冬便走过去,倒了一杯散发着清香的茶,放在桌上。
福娃喝了一口,看着江晚晴道:“我刚看见小容子又回来了。”
江晚晴点了点头:“嗯。”
福娃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下,又道:“肯定是我教训他的话起作用了,他不会再惹娘生气了。”
江晚晴咳嗽一声,迟疑道:“你以后别教训他。”
福娃奇怪道:“为什么?他做的好,我夸奖他,他做的不好,我就要教训他。”
“他——”江晚晴顿了一顿,为难道:“你就当他对我有恩,以后不能那么说话,听见了吗?”
福娃这次听懂了,点点头:“哦。”
正说着话,突然听见外面有不小的动静,不到一会儿,门忽然开了,那男人来的比风更急。
喜冬惊道:“……皇上?”
福娃害怕地从椅子上跳下来:“皇,皇叔。”
江晚晴很少见他这诡异的样子,也是吓了一跳,印象中,上次看见……还是他从狱中出来,上门质问她。
这么一想,她立刻道:“喜冬,带太子出去。”
喜冬点点头,忙抱起福娃,退下了。
门一关上,江晚晴便问:“你怎么了?”
凌昭不答话,只是沉默。
江晚晴越发忐忑:“又开始打仗了?北边还是南边?是不是……是不是南越趁平南王不在,举兵来犯?”
凌昭一怔,终于意识到什么,稍稍缓和神情,开口:“不是。”
江晚晴听他声音都有点哑,更加不信:“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凌昭走近几步:“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你。”
江晚晴愣了愣,瞪他一眼:“你这人越来越古怪了,莫名其妙的。”
凌昭笑了笑,可声音不仅冷冽,而且带着少有的戾气,低低道:“朕决不允许第二次……”
他骤然停住,又重复了遍:“决不。”
第35章
皇宫,养心殿。
夜已深。
秦衍之今日宿在宫中,是以留到这么晚,原本并不着急,可看着自他进来后,一直沉默至今的皇帝,不由心生不安。
白天发生的事情,他听王充说了。
这位平南王世子和皇上想必是前世的冤家,上回来开口就是求娶江家小姐,这次来开口就是求娶太后义女,每回都正中皇上的逆鳞。
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呐。
“衍之。”
秦衍之心神一凛,打起精神:“微臣在。”
凌昭从书案后抬头,离开慈宁宫后,他这一整天都忙于政务,到了这时,竟然不显得疲倦,一双眼睛漆黑如墨,带着玉石一般坚硬的光泽:“明早,你带上几位医术最出众的太医,去一趟平南王府,送些滋补之物过去。”
秦衍之目光略含惊讶,试探道:“皇上是要微臣去探一探……世子这病的真假?”
凌昭道:“不,真也好假也罢,朕只要他尽快好起来。”
秦衍之皱了皱眉,迟疑:“微臣愚钝,还请皇上明示。”
凌昭的声音毫无起伏:“他一直留在府中,究竟藏的什么心思,只他一人清楚——尽早让他进宫。”
秦衍之问:“可世子若执意装病……”
凌昭道:“你这药送去,他不好也得好。”
秦衍之一想也是,宫里这么兴师动众的又是派人又是送药,说明皇上极为重视,世子真是装病的话,再装下去,可就要出问题了。
他点了点头:“微臣领命。”
凌昭又翻开一本奏折:“你下去罢。”
秦衍之却没有马上告退,他看了一眼窗外静谧的夜色,又看了看毫无睡意的帝王,犹豫再三,低声劝道:“皇上,天色已晚,该歇下了。”
凌昭手头动作一顿,沉默片刻,他合上奏本,站了起来。
*
慈宁宫。
当值的两名小太监刚想开口,便被王充的一个眼神制止,只得跪在地上,等人走的远了,才面面相觑,慢慢起身。
“这么晚了,皇上怎会来?”
“不知道,别问。”
“……要不要告诉彭嬷嬷?”
“你是不是傻啊!太后娘娘身子不适,早早睡下了,惊扰了她老人家,万一有个什么不好,你有几个脑袋掉的?”
“可皇上是朝西殿去的,这这这……”
“皇上只带了王公公一人来,咱们就当没看见。”
“……”
寝殿内,江晚晴还醒着,继续手头的针线活。
最近天气有转凉的趋势,立秋将至,她想赶在大幅度降温前,做完替福娃准备的一件小衣裳。
宝儿在旁陪着,不免也有些困倦,眼皮子老打架。
她强撑着不让自己睡着,只好掐了掐腿上的肉,因为吃痛,立刻清醒了一点,刚一抬头,却见房门打开了。
有那么一刻,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然而,显然并非如此。
江晚晴也听见了吱呀呀的声响,看向来源,又是一阵无语:“……皇上。”差一点点,就把‘又是你’三个字给说了出来。
凌昭站在那里,看见她,怔忡片刻,脱口问道:“见你房里有光,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他身后只跟着王充一人,手里抱着一叠奏折,也不知道来干什么的。
江晚晴的目光从王充身上,移回他脸上,不答反问:“皇上是来……?”
一天跑三趟,中邪了么?
可若说晚上睡不着,非得拉着她一起追忆往昔,实在用不着带王公公和正待处理的公事。
室内烛光灯影朦胧,凌昭一半的脸笼在阴影中,沉默许久,只道:“你安心睡,朕在外面。”
留下这句话,就走了。
江晚晴一头雾水,半天没想出他的目的,不禁放低声音,吩咐宝儿:“出去瞧瞧。”
宝儿点点头,悄悄走了出去,没一会儿便回来了,关上门,脸上有惶恐之色,快步上前回话:“姑娘,皇上他……他真的就在外面批折子。”
江晚晴:“……”
——养心殿今晚停电……不,停蜡烛吗?
她放下两旁天青色墨荷初绽的帐子,对宝儿道:“别管了,睡吧。”
宝儿一手放在胸前,急得快哭出来:“这大半夜的,皇上突然跑过来,奴婢怎么能睡的着?再说了,姑娘的名节——”
江晚晴轻笑一声,摇摇头:“我有什么名节,总是要死在宫里的。”
又想,凌昭整这么一出,以后下头的人嚼舌根,新进来的姑娘们必然恨她,恨她就会对付她,到时还可以借力打力,岂不更好,于是她板起脸,正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况是这皇城深宫,皇上爱在哪里办事,随他。”
宝儿一愣:“姑娘当真一生留在这里么?”
江晚晴点了点头,再随意不过:“从我进宫那一天起,就注定埋骨于此。”
宝儿鼻子一酸,掉下两滴泪:“姑娘可别说了,奴婢不想您死,奴婢想一辈子陪在您身边。”
江晚晴笑笑,替她擦去脸颊上的泪痕:“傻话。早点睡吧,别想有的没的。”
话是这么说,可最终,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却是她自己。
前半夜,无论何时,稍微撩起一点床幔,往外看一看,透过雕花门,总能望见一点飘忽的光亮。
室内室外都很安静,无声无息。
导致的结果就是……江晚晴的职业病犯了。
这些年来,她总是扮演体贴入微的付出者的角色。
小时候孝敬父母,照顾弟妹,长大后,每月例行关怀凌昭,再后来,嫁人了,统辖六宫,对凌暄即使不亲近,但也尽了除周公之礼外,身为皇后应尽的责任,再后来,就算进了冷宫,她也总想多照顾一点宝儿。
这绝非她在现代的性格,可同样一件事做了十年二十年,从刚开始的含泪演戏,到如今……已经渐渐成了血骨相融的习惯,再也改不掉。
她把这称之为‘职业病’,平常还好,三不五时犯一次,就够头疼的。
不知过了多久,江晚晴再一次掀起床幔。
宝儿原本坐在榻下打瞌睡,这一次听见了动静,也醒了:“姑娘是不是渴了?奴婢给您倒杯水。”
江晚晴拉住她,摇摇头:“你……你出去看一眼,这么晚了灯还亮着,皇上夜里是不准备睡了,你瞧瞧王公公有没有叫御膳房给他送点吃的。”
宝儿打了个呵欠:“这么安静,没听见碗盘的声音,八成没有。”
江晚晴道:“那你就让小厨房弄点粥啊汤啊,送到王公公手里就好,别说是我的意思。”
宝儿茫然道:“那说是谁的意思?总不能是奴婢的。”
江晚晴本想说太后,可这一戳就破的谎,没必要,便道:“你什么都别说算了。”
宝儿这下明白了:“哦。”
江晚晴见她往外走,唤道:“等等。”
宝儿转身:“姑娘?”
江晚晴静默片刻,重又在床上躺下:“红豆薏米粥,少放糖,清淡一些。”
说完,像是放下一桩心事,这次很快就睡着了。
后半夜,她还难得作了一个圆满的梦。
梦里,有面貌不清的人因嫉妒陷害她,她不幸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狼狈地倒在地上,周围全是对她指指点点、唾骂的人。
凌昭站在围观的人中央,一张脸冷的像冰块,寒声道:“江晚晴……朕对你,太失望了。”
她期待地看着他。
于是,他又说:“留下你一条性命,终究是错,你……自行了断吧。”
她喜极而泣,有生以来,从未这般真心实意而又充满祝福的说道:“多谢皇上成全!好人一生平安。”
这梦太美好,她竟不舍得醒来。
*
殿外。
宝儿叫醒了小厨房的人,交代了主子的话,不停地打着呵欠往回走,刚要进去,忽然停住了。
守在殿外的两名小太监,其中一人也是眼皮子直打架,眼睛都睁不开来,可另外一人却清醒的很,正抬头遥望夜空寒星,神色恬淡。
宝儿小小声唤他:“小容子。”
容定笑了笑:“宝儿姑娘。”
宝儿狐疑道:“今晚不是轮到你守夜吧?”
容定言简意赅:“我和人换了时间。”
宝儿点点头,准备进门。
容定忽然问道:“你方才去了小厨房?”
宝儿看一眼旁边的人,将他拉到一边,把江晚晴说的话重复一遍,末了低声道:“皇上这八成使的苦肉计呢,姑娘就是太心软……”
容定抬眸,又望着满天星辰出神,突然轻轻叹息一声:“……我也饿。”
宝儿半天无语,问道:“你明知要守到早上,怀里没揣点什么吗?”
容定又叹了口气,语气莫名低落:“……只想喝粥。”
宝儿瞪他一眼:“我看你脑子不清醒,奴才命主子心,最是要不得。随便吃口什么,熬到早上再说吧。”说完,转身就走。
容定慢吞吞走回殿门前,又开始望着夜空数星星。
记忆中,有几次,他也曾带着要紧的奏折去长华宫批阅,忙起来忘了时间,等回过神来,她总会带一盅提神的汤,又或者一小碗粥给他,或咸或甜,总能合他口味……这么说起来,他的待遇还是比里面那人好,毕竟是她亲手做的,不是假手他人。
江晚晴不想当他的妻子,却很想当一个好皇后。
她身上总是充满了令人费解的矛盾,而总有一天,他会弄清楚,解开所有的误会和谜团,第一步坦诚相待,第二步……相知相许共余生。
只这一点,从来毋庸置疑。
*
醒来之前,江晚晴差一点就登上人生巅峰,她已经把三尺白绫悬上房梁,把脖子套了进去,刚义无反顾地踢翻小凳子……一首梦醒时分适时响起。
睁开眼,扯开床帐,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宝儿,而是立在窗边的那人。
窗外灰蒙蒙的,天际一道亮光撕裂黑夜,旭日初升。
那人背对着她而立,背影如山岳,令人望而生畏,明黄色的龙袍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张扬巨龙,仿佛随时都会腾空而起。
江晚晴唤了声:“皇上。”
凌昭转过身来,见她起身坐在榻上,天光晦暗,她的眉眼不甚清晰,只一头乌黑的青丝垂在肩上,楚楚动人。
他走过去,微微一笑:“醒了?”
江晚晴沉默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