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昭抬起手,轻轻抚摸她柔软如丝缎的长发:“你方才睡着了都在笑,想必是个好梦。”
江晚晴这次点了点头:“嗯,是个圆满的梦。”
他背光而立,整个人往那里一站,轻易便挡住她的视线,脸容陷入阴影中,半晌,他问:“梦见了什么?”
江晚晴简略道:“好事。”
凌昭俯身下来,凝视着她的眼睛,瞧了一会儿,忽然欺身向前,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很轻很轻的吻:“巧了,朕昨晚也有好事。”
江晚晴身子一僵,基本猜到他想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凌昭眉梢轻挑,声音带着一抹戏谑:“多谢你的粥,这后半夜,朕就没困过。”
江晚晴看了他一眼,还是没多说,起身叫宝儿进来,替她梳洗。
直到穿戴整齐,走出寝殿,天色渐渐明亮,江晚晴转头一看,才发觉他神情疲倦,眼底下隐隐浮着一层青色,她一怔,道:“皇上整夜没合眼?”
凌昭平淡道:“昨夜,朕若是有梦,会梦见什么,不用合眼都知道。”
江晚晴转过头,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殿内一人,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似乎是……容定,她心中一惊。
凌昭自嘲地一笑,叹息道:“那年你出嫁,北羌小股敌军时不时便来刺探虚实,朕连灌下几壶烈酒,一醉方休都不能。”
江晚晴浑身不自在,小声道:“……你别说了。”
凌昭扬了扬眉,见殿内只有从长华宫跟来的两个下人,不以为意,语气依旧带着轻嘲:“你出嫁的日子,帝都是个晴天么?”
江晚晴只如芒刺在背,低下头:“我不记得了。”
凌昭笑了一笑:“北地下着小雨,朕在营帐里,听了一夜的雨声,分明睁着眼睛,却总像在梦里——看着你凤冠霞帔,十里红妆迎进宫。”他突然停住,喉结滚动一下,声音低了几分:“那曾是朕期许了多少年的将来。”
江晚晴目光盯着脚尖,咳嗽了声:“你该上朝了,王公公在外面等你。”
凌昭颔首,握了握她的手,忽又皱眉:“怎的手凉成这样?”他抬头,看着宝儿和容定,却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便随意指了一人:“拿件衣裳出来,给你们姑娘披上。”
江晚晴看着容定走开,略松了口气。
凌昭轻声道:“接下来几日,朕也许不能经常来见你,等事情一了……”
江晚晴忙道:“皇上处理正事要紧,不用挂念我。”
凌昭笑了笑,放下手,旋身而去。
宝儿见他一走,整个人又活了起来,清脆道:“姑娘,早膳应该已经备好了,您在这里等着,奴婢去去就来。”
江晚晴道:“好。”
宝儿的背影刚离开视线,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温润的声线:“是晴天。”
江晚晴吓了一跳,急转过身,看着面容清秀的少年,说不出话。
容定将手中的衣裳披在她肩上,语气平静,又重复一遍:“是晴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但有微风,穿着那么厚重的嫁衣,都没见你出多少汗。”
江晚晴沉默了会儿,道:“……你也别说了。”
她往内殿走,容定默默跟了上来,轻轻问:“姑娘真的忘记了?”
江晚晴不答话,脚步加快。
容定笑了声,等她在妆台前坐下,才道:“好,不说。”见她拿起胭脂,只盯着盒子看,又道:“我也饿了,想喝粥。”
那语气,当真又是无辜又是云淡风轻。
第36章
江晚晴一声不吭,坐在梳妆镜前,先在唇上涂了点胭脂,又拿起装着螺子黛的鎏金花卉小盒,刚打开,从旁伸出一只苍白秀雅的手,将盒子拿了过去。
容定倾身向前,执起这价值千金的螺黛,极有耐心地替女子描眉。
江晚晴很有些不自在,问他:“你不是肚子饿了?你去小厨房要点东西吃,就说是我的意思。”
容定微微一笑:“多谢姑娘。”
接着就没下文了。
江晚晴往镜面瞄了一眼,又道:“你把喜冬叫来。”
容定轻轻笑了笑,忽又叹了一声,低喃:“这等画眉之乐,只可惜迟了许多年。”
他停了停,对着她的眉眼轻吹一口气,唇边浮起一丝柔和的笑:“姑娘可知,下面一句是什么?”
江晚晴不答。
容定镇定自若:“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
江晚晴看着他的眼神变了,目光不自觉地又移下去,心想你兄弟也就罢了,二十大几快三十岁的男人,有点需求也是人之常情,你已经当了太监,还心心念念闺房之乐,还来调戏我,除了自虐到底图什么啊。
她咳嗽了声,道:“你方才问过我,记不记得大婚时候的事。”
容定微微颔首:“姑娘还记得吗?”
江晚晴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平淡道:“只记得洞房那会儿,人都下去了,你揭开我头上的帕子,没说上两句话,你又开始咳嗽,咳着咳着,衣襟上染了血,太医来给你一看,说你不宜情绪太过激动。”
容定脸都不红,眸中笑意更是温暖了几许,语气亲昵:“原来你都记得,我曾以为,你只对七弟的事上心。”静默片刻,他放下手,低声道:“人之一生,能得几次大婚之喜?一辈子激动这么一次,怎么算都值得。”
江晚晴看他容色倦怠,开口:“昨晚不该是你守夜。”
容定应了一声。
江晚晴便叹气:“何苦呢?你……你都这样了。”她不忍说的太直白,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带过,接着道:“我又是这般光景,还能怎样?”
容定直起身,双手笼入长袖中:“姑娘想出宫吗?”
江晚晴愕然:“什么?”
容定又问了一遍:“姑娘想一走了之吗?”
江晚晴听懂了,断然否定:“不,我就是死,也只会死在宫里。”
容定也不显得失望,只道:“哦。”
江晚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声音掺杂了讽刺,却不知是对如今的境况,又或是对她自己:“我还记得,你曾说过,你是为达目的不惜手段的人……我又何尝不是?”
容定笑了笑:“姑娘是心善之人,我自小心冷如铁,往心窝戳一刀,流出的血都是黑的,怎会一样。”
江晚晴脸上不带笑意,平静甚至于麻木:“你在我身边这么久,该看的,不该看的,想必都记在心里,那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你想象的样子……”她深吸一口气,一字字道:“我做的事情都有目的。”
容定温声道:“忠勇和聪慧做事都有目的,更何况是你。”
江晚晴愣了愣,才想起忠勇和聪慧,乃是凌昭送给福娃的一对猫狗,不禁气道:“你——”
容定笑了一声:“我在外面站了一夜,姑娘也赏一碗甜粥吃吧。”
他一向都是低眉顺眼的样子,经常垂着头站着,这会儿离的近,江晚晴才看清,他的这副皮相当真是极俊秀的,凤眸薄唇,虽则苍白瘦弱,可自有一股风流意态,两世为人,地位大不相同,却都有一张蛊惑人心的脸。
江晚晴静了静,语气无波无澜:“我给你找个好差事,你答应下来,别说一碗粥,我给你准备一桌子菜都成。”
容定摇摇头:“姑娘,不带这么作交易的。”
江晚晴便不理他了。
过了一会儿,宝儿和喜冬进来,伺候江晚晴用过早膳。
宝儿守了一个晚上,江晚晴催她回去休息,只留了喜冬在身边,开口道:“听说太后娘娘身子不适,冬儿,你去一趟太医院问问卫九,补汤里该加点什么才好?我等会下厨。”
喜冬踟蹰不去,叹道:“姑娘莫急,只怕太后得的是心病。”
江晚晴转向她:“心病?”
喜冬将门关上,这才继续:“皇上昨夜突然过来,太后抱病,都是因为昨儿晋阳郡主来了一趟,她说……世子有意请皇上和太后赐婚。”
江晚晴一根手指指向自己:“我?”
喜冬无奈至极:“求娶的是宛儿姑娘,这可真是……上次也就罢了,现在世子根本不曾见到您,连您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就选中了?”
江晚晴笑笑:“怕不是他选中我,而是郡主有这个心。”
怪不得凌昭行为反常,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想通了,随意道:“平南王最多留上半个月,等他们走了就好了。”
喜冬沉默一会,突然问:“将来,姑娘可有什么打算吗?”
江晚晴道:“生死都在宫里,不会走。”
喜冬脸上绽开一朵欣喜的笑,眸中闪闪发光:“姑娘有这份心,皇上断不会辜负您。”
江晚晴:“……”
一个多时辰后,江晚晴从厨房出来,一名小宫女跟在身后,端着托盘,上面放了给太后熬的汤。
江晚晴看见喜冬,吩咐了句:“早前做坏了一份补汤,在那边的小炉子上,多放了点盐,你问问有没有人要的,没有就倒了。”
喜冬应了声。
待江晚晴带人离开了,她回到殿内,见容定刚喂完鱼回来,便问:“你守了一夜,还不回去睡觉吗?”
容定道:“这就回去。”
喜冬:“姑娘方才做坏了一碗汤,虽然多加了盐,但是送给太后的补汤,用的料子定然是最好的,看你总是脸色苍白,气血不足的样子,你若能咽的下,去喝了吧。”
容定一怔,随即莞尔道:“多谢喜冬姑娘。”
他转身离开,进厨房一看,果然小炉子上温着一碗补汤,用盘子盖着。他用勺子舀起一点,尝了尝。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容定眼中的笑意更深,端起来往房里走,一夜未眠,忽然也不觉得有多么困倦了,只觉得天色湛蓝,鸟语花香。
时隔多天,他又一次起了这个念头。
——其实,当个太监好像也没那么差。
*
慈宁宫,正殿。
李太后一宿没睡好,头疼的毛病又犯了,见江晚晴来,又看见宫女端上的补汤,心中一阵酸楚,叹道:“宛儿,你有心了。”
江晚晴服侍太后饮下一点,便站在她身后,替神情憔悴的太后,揉了揉太阳穴。
李太后笑了笑,轻拍她的手:“宛儿……你还年轻。”她回头,望着女子清丽绝俗的容颜,目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你还这么年轻啊。”
她想了一夜,终是想通了。
江晚晴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论才情论美貌,又有几人比的上,既然皇帝彻底斩断了她和过去的牵连,那么前尘旧事随先帝的死永埋地底,身为宛儿的她,为何不能有新的人生?
出宫,嫁给一心一意待她的人,生养儿女,总好过在这寂寂深宫中,逐渐老去,红颜凋零无人知。
李太后遣退两旁的人,慈爱地看着她:“宛儿,倘若有朝一日,有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江晚晴摇了摇头,沉静道:“太后,我一辈子都不会出宫的,从进宫那天起,我就有了这个觉悟。”
李太后惨淡的笑了笑:“傻孩子。宫外的百姓总道天家好,住的是堆金叠玉的地方,来往皆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她长叹口气,垂眸:“可这当中的苦楚,终究冷暖自知。女人一生所求,到最后,也只是疼爱自己的夫君,孝顺的儿女……偏偏这前一样,太难得了。”
江晚晴轻轻道:“太后。”
李太后唇角向上扬起,笑容却是苦涩的,她握住江晚晴的手:“哀家此生已经算得圆满,不敢奢求更多。但你不一样,你还有机会,不必困在这深宫中……宛儿,你可以选择另一条路。”
江晚晴目光澄澈而明净,静静的道:“太后如此为宛儿着想,宛儿愧不敢当。只我这一生……”她淡淡一笑,声音平和:“……夫君宠爱,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宛儿志不在此。至于儿女,我已经有了福娃,足够了。”
李太后道:“福娃毕竟不是你亲生的……”
江晚晴轻叹:“我这样的身份,就算嫁了别人,又怎能确保那人心中永无芥蒂?千金易得,良人难求,若良人不良,更是误了终生。”
李太后许久无言,心中百感交集,分不清是高兴更多,亦或是哀伤,最终,她点了点头:“只要这是你真正想要的。”
江晚晴的语气温柔却坚定:“宛儿所言,皆出自肺腑。”
李太后突然觉得头疼病火速好了起来,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眉眼间添上一抹无奈之色:“哀家听说,昨晚上,皇帝留在西殿了。”
江晚晴不闪不躲,镇定地看着对方:“是,皇上来的时候,我已经睡下,早上起来才听说,他整整一晚上都在批折子……皇上勤政爱民,乃是朝廷之福,百姓之福。”
李太后听她说的滴水不漏,不禁笑了笑:“皇帝这般任性,也只有你性子好,一直忍让着他。”
她叹了口气,有些怀念的道:“从小到大,昭儿对我这个当母亲的,都不曾任性过几回,倒是对着你,从前时不时便拈酸吃醋,如今也是——”
话音戛然而止。
李太后不想承认,曾有那么一刻,她脑海中一晃而过的念头,竟是……如果江晚晴能当她的儿媳,那该有多好,一切都能重回正轨,回到圆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