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想法太危险,她急忙撇弃,不敢深思下去。
*
养心殿外。
秦衍之刚到,便见礼部尚书孙泰庆从里面出来,面色沉重,无意识地抚着他的胡子。
迎面撞上,秦衍之行了一礼:“孙大人。”
孙泰庆道:“原来是秦大人。”说了一句话,又开始皱眉沉思。
秦衍之看了一眼门口的两名太监,压低声音:“皇上今日,可是有烦心事?”
孙泰庆摆了摆手:“不不,皇上心情甚好,这才奇怪……据老夫观察,他不仅脸色没平时严峻,声音没平时冷淡,而且……而且我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讲下去,他一次都没打断,换作从前,皇上早该不耐烦,说一声‘捡重点’了。这难道不奇怪吗?”
秦衍之挑眉:“是古怪。”
孙泰庆神色严肃:“皇上此举定有他的深意,也许他在暗示什么——秦大人,告辞。”
说罢,他皱紧眉,快步离去。
秦衍之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进殿。
凌昭正坐着品茶。
秦衍之见他整夜没睡,形容有些憔悴,可又奇异的并不显得颓丧,反而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像极了当年在北地,打了大胜仗的时候。
难怪把孙泰庆给整蒙了。
凌昭看着他:“何事?”
秦衍之道:“方才慈宁宫的刘公公过来,他说,早上他站在门外,听宛儿姑娘对太后说,她一辈子都不会出宫。”
凌昭颔首,神色平静:“朕知道了。”
秦衍之瞧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料想昨晚必定发生了点什么,心里觉得十分好笑,外表却依旧正经:“刘公公他……”
凌昭淡然道:“太后心慈耳软,不能总有话往后宫传,朕却一无所知。”
原来是安了个眼线。
秦衍之点点头:“微臣告退。”
凌昭道:“等等。”
秦衍之停下来,转身:“皇上?”
凌昭看了他一会,起身向他走来:“半生戎马,衍之,你也不小了。”
秦衍之不太确定他的意思,满脸疑惑:“……是。”
凌昭又道:“如今北羌退兵,南越休战……是时候了。”
秦衍之突然觉得孙泰庆说的有点道理,他家主子不是吃错药了,就是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凌昭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语重心长:“先成家后立业,尽早找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安定下来。”
秦衍之低着头,实在不敢去看他,喉结动了动,吞下堵在咽喉的一句话。
——请问你有吗?
转念一想,皇上说这话,想必昨晚他留在慈宁宫西殿,江姑娘没赶他走,也没对他倾诉和先帝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是以他才这般高兴。
秦衍之当真哭笑不得,大着胆子抬头:“皇上,这些天……江氏的态度似有回转。”
凌昭剑眉一扬:“回转?”
他轻笑一声,想起昨夜的粥,想起今早轻轻一吻,越发觉得这说法十分可笑,淡淡一眼扫过去:“……你如何会懂。”
就这口气,要不是秦衍之深知他的行事作风,还以为一夜之间,他和江姑娘生米煮成熟饭了。
算了吧,作梦更快。
*
平南王府。
皇帝身边的秦侍卫来过一趟,平南王世子的病,竟然奇迹般好了起来。
双寿一边感叹宫里的人参大补丸就是好,一颗下去简直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一边劝自家主子:“世子爷,既然好了,就跟老王爷一道进宫吧,躲得了初一,还能躲过十五吗?”
平南王世子嗤笑一声:“我躲他?可笑,可笑。”
双寿催促道:“行了,您在小的面前逞什么威风呢?您是主子,小的除了夸您千好万好,还能怎么办?”
平南王世子咬牙:“双寿。”
双寿及时闭嘴。
平南王世子从床上下来,理了理衣襟,朗声道:“走,进宫会会皇帝去。”
双寿应了声,头一个打开门。
平南王世子却不动,沉下脸:“在那之前,把晋阳给我捉来,那丫头从宫里出来就不对劲。”
第37章
平南王世子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上,听碧清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目光移到晋阳郡主脸上,探究地打量一会儿。
等碧清说完了,他问:“就这样?”
晋阳郡主用力点头:“真的真的!就这么一回事。我都搞不明白,为什么太后和皇上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不答应就算了,又不能强娶。”
平南王世子沉思片刻,又问:“太后那位义女,到底什么来头?”
晋阳郡主恹恹道:“只说是从江南来的,身世可怜,多的打听不出来。”
平南王世子挑眉:“这么神秘?”
晋阳郡主叹了口气:“如果明明白白的还好,就是藏着掖着,我心里才不安定,就怕她和皇上不清不楚的——”
平南王世子凉凉的打断:“真要不清不楚,何必弄个太后义女的身份,平白添了许多麻烦。”
晋阳郡主一愣,心想也是,便低头不语。
平南王世子摸出一把折扇,一下一下敲着手心,沉吟道:“不过,太后也就罢了,兴许不忍爱女远嫁,因此几欲落泪……但是,以皇帝的性情,竟会那般作态,其中定有猫腻。”
晋阳郡主抱怨起来:“可不是嘛!三哥,你是没见他的样子,吓死人了,整个人冷的像冰雕似的,我发誓看见他头上冒寒气。”
平南王世子瞄她一眼,拖长了调子,慢吞吞道:“当真稀奇,我们家小五,一向见了皇帝陛下,那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不管他怎么臭着脸,你都愿意贴上去。”
晋阳郡主涨红了脸,腾地站起来:“你胡说什么呢?懒得理你!”
碧清对平南王世子行了一礼,急忙跟上主子离去。
平南王世子也不在意,看着她们离开的方向,缓缓道:“双寿,听晋阳一说,我倒有兴趣,见一见那位江南来的公主了。”
双寿眼皮都不掀一下:“爷,当年燕王殿下顶多揍你一顿,现在他成了皇帝,能做的可就多了。”
平南王世子慢慢摇着扇子,悠哉悠哉:“若他只有这点气度,这点脑子,那我何必替他卖命,等回了南地,选个好日子,趁早改旗易帜算了。”
双寿知道附近没人,但还是左右看了看,道:“世子爷,您这话叫老王爷听去,您的一双腿,真别想要了。”
平南王世子唰的摇开折扇,望着上面的泼墨山峦,慢声道:“父王一生铭记忠君报国四字,可忠的若非明君,而是一个有名无实的草包,岂非害人?多少前车之鉴,血泪教训呀。”
双寿叹气:“是不是草包,小的不知,但至少能打的您像个草——”
平南王世子一眼扫过来。
双寿立刻噤声,目不斜视站的笔直。
次日一早,天还微亮,平南王世子就随父亲一起进宫。
马车颠簸不停,平南王世子困得直打瞌睡,撩起车帘看了眼,见街上也才稀稀疏疏几个行人,又看向对面正襟危坐的父亲,说道:“父王,你可知五妹上次进宫,当着皇上和太后的面,替我求了一门亲事。”
平南王两眼睁大,双手一拍大腿,使出独门绝学狮吼功:“什么?!”
世子每只手伸出一根手指头堵住耳朵,只觉得他这一声吼,马车都震了震。
平南王惊骇过后,质问:“她给你求了哪门子亲事?”
世子道:“太后义女。”
平南王一愣:“太后何时有义女了?”
世子稍稍松开手指,散漫地抬一抬眼皮:“太后认个义女,也就几句话的事,又不用通告天下。”
平南王追问道:“那姑娘的相貌品性如何?你母妃说了,娶妻娶贤,不求对方容貌有多么出众,但求品德高尚,贤惠得体——”
世子看了他一眼,截断:“不要吧,儿子还是想娶个貌美的媳妇,毕竟要看一辈子,太寒碜了,日后可怎么办。”
平南王气得吹胡子瞪眼:“混账东西!”接着,他开始用各种‘色欲熏心’的近义词,教训自己儿子。
世子听了半路,实在听烦了,便道:“父王,您少骂两句,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年母妃自有南境第一美人之名,如果她长了一张母夜叉的脸,您会娶吗?”
于是,平南王不仅动嘴,更开始上手,和他在马车里玩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只苦了外面的车夫,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车子随时散架。
进宫后,平南王携世子,难得参与一次早朝。
平南王世子只觉得无聊的很,一边在心里默数时间,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御座上多年不见的帝王。
大殿正前方,位于众人之上、台阶之上的龙椅,那人端坐其上,睥睨之间透出的气势和威严,着实令人不敢小觑。
迄今为止,他见过大夏的三任帝王,相比那位斯文优雅,走几步路咳嗽一声的先帝,凌昭更像他的父皇,无论是高大的身形,硬挺的五官,亦或是微怒时,骤然变得凌厉的眉眼。
这么相像,奈何父子情淡薄。
平南王世子假惺惺地感叹一句,又开始比较凌昭和他自己,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总觉得比起对方,自己才是当年江晚晴的意中人。
江家小姐文文弱弱的小身板,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素手纤纤柔若无骨,腰肢细得一掐就能断,肤白胜雪吹弹可破……这样娇滴滴的温柔美人,对比龙椅上那位古铜色的皮肤,魁梧的体型,他俩真有点什么,真是可惜了如此佳人。
再说了,他们凑在一起,能聊点什么?
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怎么杀人更利索,一刀下去,血能溅出几尺?
就皇帝那性子,能一句话说完绝不肯啰嗦第二句,他能陪江家小姐风花雪月,畅谈人生和理想吗?
不能,所以他们就是不配呀,他当初又没说错,可恨那武夫不占理就直接动手,太不文雅了。
唉,其实他根本不是唯一这么想的人,只不过把大家肚子里的话说出来罢了。
彼时,他初次来帝都,认识了一群土生土长的公子哥,晚上喝的酒酣耳热之际,那些人都说,不止是他,帝都人人都这么认为,奈何小姐样样都好,就是眼睛太瞎,识人不清。
人人都这么认为……这是什么?这是来自群众的呼声。
平南王世子腹诽到一半,差点没留意皇帝宣了退朝,忙随文武百官一道跪下,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晚些时候,皇帝单独接见了平南王父子二人,起先在养心殿说了一会儿话,后来见平南王比往日拘束,怪不自在的,便邀他们同往御花园赏花。
平南王世子跟在父亲身后,牢记谨言慎行四字,装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哑巴。
凌昭和平南王说了几句,看向一边默不作声的青年:“世子身体可好些了?”
平南王世子回以肉眼可见的假笑:“劳皇上惦记,微臣惶恐,不敢不好。”
平南王听他这话,不禁皱起眉,横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就是说——臭小子,怎么跟皇上说话呢。
凌昭不以为忤,平静道:“听你父亲说,你练得一手百步穿杨的好箭法,神箭手名声在外,敌军无不胆寒。”
他看着那神色戒备的男子,笑了一下:“世子这等人才,可千万不能有个闪失,倾尽宫里的珍贵药材,也必得治好。”
平南王世子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附和:“多谢皇上。”
于是,凌昭又道:“朕上月刚得了一根千年老参的贡品,等会你带了回去。”
平南王忙道:“皇上,犬子不过是因水土不服而身体不适,太医开了方子就好了,何需服用千年老参?”
凌昭语气平和:“爱卿多年来镇守一方,护我大夏子民平安,劳苦功高,只这点身外之物,如何受不得。”
平南王心里一暖,道:“谢皇上恩赐。”
凌昭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远远跟着的秦衍之,吩咐:“衍之,当初缴获的北羌常胜将军所用的射日弓,你取来,交给世子。”他又看向世子,道:“自古名剑赠英雄,再好的神兵利器,不用以上阵杀敌便形如废铁,朕在宫中本也用不着,倒是可惜了。如今赐予世子,还望此弓在你手中,能饮尽敌寇鲜血。”
平南王大为感动,一看自己儿子,却是一张麻木的脸对着帝王,摆出一副‘我就静静的看你表演’的表情。
他气的磨牙,恨不得当场一记拍他后脑勺,忍着怒意道:“还不快谢过皇上?”
平南王世子便道:“谢皇上。”
如此,又走了一段路,平南王世子清了清喉咙,开口:“皇上,前几日舍妹进宫,在您和太后面前提的事……”
凌昭面不改色:“晋阳提过你的婚事。”他停顿一下,淡然道:“她想是误会了——太后的义女还小,远不到嫁人的年纪,怎能随世子南下?”
平南王世子半点不信,心里冷笑,脸上露出几分好奇:“听说公主自江南而来,臣自幼便向往江南山水美景,不知可否见公主一面?”
凌昭眉眼纹丝不动,声音平静无澜:“世子既有此心,将来得空,朕命人陪你同游江南一带。至于公主,她体弱多病,如今正卧床休养,怕是不能见人。”
平南王世子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这路越走越开阔,远离了花园的假山池塘和姹紫嫣红的花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