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着方才,顾怀瑜与屋内众人挨个敬了茶,平辈间倒是不需此礼,互相道了声好,认亲这事也就算全了。
在轮到林湘时,她笑容就有些僵了。刚才她就知道顾怀瑜长得比自己漂亮,如今换了一套锦服,上了淡妆,有了珠翠做衬,哪里还瞧得出半分小家子气,这浑然天成的气度就像她才是在王府长大的贵女一样,而自己与之一比,着实有些落了下乘!
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自觉间攥紧了手。
林修睿正盯着她的脸出神,等到手上的力度传来,他轻拍了两下林湘的手背以示安抚,凑近她耳旁低语:“你且安心。”
心里只以为是前些日子自己忍不住告诉了她身世,这会见顾怀瑜回来,林湘便觉得林家要将她送走。
相对于长辈面上的笑意,林修睿只是不咸不淡地喊了声妹妹。却在林湘噘嘴不满下又改了口,换成了小妹。
张氏轻嗔了林湘一眼,复又对着顾怀瑜道:“你别见怪,你姐姐啊就是被她哥哥宠坏了,容不得旁人半点亲近,有时连爹娘的醋都要吃的,简直是个小醋缸子。”
林湘蹬蹬跑上前来,拉住张氏的手娇声抱怨:“哪有!妹妹这才刚回,可别让她看了我笑话。”
张氏刮了下她的鼻尖,啐道:“小烦人精。”
林湘立马靠了过去,将头枕到张氏肩上:“我才不是小烦人精,我是娘的小棉袄。”
顾怀瑜立到一旁,面上依旧带着笑意,心里没有丝毫不虞,莫说前世,就是现在她对林家之人也无甚感情,林湘是怎么想的,觉得她会嫉妒。
老夫人却忽然拍了拍桌子,扬声道:“怀瑜既已回家,这姓就该改回来了,日后你就叫林怀瑜,行五,是为王府二小姐。”
林湘回了坐,默默攥紧了自己衣角,抑制住心潮翻涌。老夫人这样说,就是打算瞒下她的身世了。
她还是王府高高在上的嫡女,并没有因为顾怀瑜的回来改变什么,只是,一想到顾怀瑜将来会与自己争夺爹娘、哥哥的宠爱,心里那根嫉妒的弦就越箍越紧,一点一点勒紧她的咽喉,割破她的血肉。
林修睿瞧了半晌,若有所思,突然张口道:“不妥!”
老夫人被人反驳,有些许不悦,在看清是林修睿后愣怔了片刻,这才开口道:“有何不妥,你倒是同我说说?”
林修睿知晓林湘不悦,轻轻地捻了会她的指尖,柔声道:“届时该如何解释小妹的身世?”
老夫人蹙眉,复又捻起佛主,心里琢磨了一番自己这孙儿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有关顾怀瑜的身世不是一早便安排好的吗?
所幸顾氏那个老虔婆在偷换了二人后,不敢声张,对外一点风声没露,又将顾怀瑜禁在府内不许出门,见过她的人几近没有。
“对外人可称怀瑜八字弱,自出生身子就不大好,随时都会夭折,王府无奈之下将她送到庵堂寄养,现下她也快及笄身子已然大好,这才接回王府。”
她并不打算揭穿林湘的身份,她如今是皇上亲封的郡主,那就只能是林家的嫡女,这事既定的事实,不容更改!
林修睿正了正神色,力图让自己看起来是为了顾怀瑜着想:“可这断没有一接回来就改姓的道理。就孙儿所知,大理寺卿和平奎候府都曾送过子女去庵堂,接回府后,也是过了好些年,等议亲时才改回的本姓。”
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顿住,时下把即将夭折的孩子送到庵堂里祈求佛主保佑是常有的事,但民间还有一说法,随了佛主的姓便不能随意改了,就怕这地府阎罗听了去,将命数收回。既是偷来的寿命,就需得等几年,脱去这满身佛性,阎罗忘怀,方能保万全。
这刚一将顾怀瑜接回来,便换了姓,外人会如何说道。可不改吧,自己这心里又不是滋味,好好的王府小姐,偏随了个下人姓氏。
思及至此,老夫人叹了口气,转向顾怀瑜:“罢了,先就这么叫着,等过两年再说吧。”
顾怀瑜倒是没什么意见,上辈子她虽改了姓,可落得那般下场,倒不如不改,自己还习惯点。
她点头,极为顺从地说:“是,谢祖母周全。”
林湘低头,眯眼笑了笑。一天没改名,顾怀瑜终究是与王府隔了一层,想来爹娘唤她一次,心里都会对她的名字耿耿于怀!至于自己,她有信心,紧紧抓住所有人的心!
第6章
事已谈妥,老夫人便谴了人去知会二房一声,请之过府,说是一大家子一起用午膳,自己有事要说。又唤来王府一众管事,当场宣布了顾怀瑜的身份。
下人间难免碎嘴,也就借此让他们先将这消息传出去好了。
荣昌王府一共两房,长房也就是顾怀瑜的生父林啸,生性平庸,没什么抱负。
二房的林炎曾经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都以为将来要继承王府时,却忽然暴毙,独留下二夫人江氏和两子一女。
大哥林修言岁数与林修睿差不多,二女林织窈比顾怀瑜大上一岁,还有一个小儿子林子谦,刚过七岁。
上任荣昌王死时还未上表立下世子,王府交到林啸手中,只怕会更加落魄,恰逢宫内甄选皇子侍读,老夫人便做主,讨了旧情争了两个名额,准备将两房孙子都送去宫内参选。
也不知怎的,中途突然生了变故。林修言在进宫路上,忽遭一伙黑衣人拦截,对方人数众多招招向着命门而去,林修言在解决大半之数后,终是不敌被人掳走关押。江氏哭红了双眼,整个林家都以为他小命不保时,他却安然无恙回来了,但甄选一事终究是耽搁了。
而林修睿运气较好,甫一进宫就传出了消息,竟叫二皇子一眼相中,爵位这才落到了大房头上。这些年二皇子才学愈发出众,在皇上面前颇为得脸,林修睿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也算是没有辜负老夫人一番苦心。
“娘,大哥、大嫂。”二房遗孀江氏甫一进门,就笑着打了声招呼。
林炎去了这么些年江氏也没打主意改嫁,守着自己丈夫留下的儿女,独自支撑起二房,相较于养尊处优的张氏,她要八面玲珑的多。
她不着痕迹打量了一下顾怀瑜,笑道:“哎哟,这孩子,长得真是顶顶标致。恭喜老夫人,又得一漂亮的孙女。”
说罢,她又向张氏见了礼,依旧笑吟吟:“我瞧着这侄女,长得比当年名动盛京的大嫂还水灵呢!还是大哥有福气。”
林啸朗声笑了几下,连道极是极是,在腰间被张氏掐了一把后,声音戛然而止。
张氏撇了眼低着头的林湘,不自然地笑了笑:“你啊,还是那么会夸人。”
张氏的娘家在遍地是官家的京中并不显赫,可人生得极为漂亮,年轻时引得多少女子嫉妒,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江氏。
当年求亲的人可算是踏破了张家的门槛,自家姑娘不愁嫁,张家便待价而沽,彼时老太爷还在,是以林啸一求上门,张家便应了这门亲事,也算是高攀。
可没过多久,张氏爹娘便相继而亡。张氏嫁给林啸后原是诞下一子一女,长子长得像林啸,而林湘则谁都不像,相貌平平,再打扮也顶多称得上清秀。
江氏心里还暗自唏嘘,许是张家气数全都应到张氏身上了,谁知这忽然冒出个顾怀瑜,竟比张氏年轻时还美上三分。
老夫人笑道:“贯是个嘴甜的!”言罢,她向顾怀瑜招手:“这是你二婶,和堂兄妹。”
顾怀瑜又挨个见好行礼,二夫人素来会来事,当即笑道:“方才在门口我就听下人说了,老夫人这秘密可守的好,我们都不知送了个千金去庵堂呢。”
老夫人淡声道:“除了你大哥大嫂,连修睿都不知,就怕这知道的人多了,怀瑜小命不保。”
江氏连称是这个理,随即亲热地拉过顾怀瑜:“如今回了家,以后多和兄弟姊妹们亲近亲近,空了便来二婶这边玩。”
顾怀瑜点头称是,就见旁边的林子谦蹬蹬跑过来,圆圆的眼睛在林湘和顾怀瑜身上绕了又绕,不解的问:“三姐姐怎么长得和二姐姐不一样呢?”
江氏拍了拍他的头:“小孩子懂什么,这世间哪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林子谦扳着指头道:“可张家表哥与表姐就长得很像啊?”
江氏一噎,在看到林修睿忽然黑下来的脸时,心中嗤笑,“这双生子有长得相同的,也有长得不相同的,不信你问问你大哥。”
林子谦半懂不懂,只能找自己心里一向最佩服的林修言:“为何双生子还会长的不同呢?”
林修言摸了摸他毛绒绒的发顶,神色不明:“许是上天见你三姐姐命苦,便给了她好样貌。”
自小没了爹,江氏和林修言兄妹二人便将所有的疼宠给了林子谦,养的极为单纯可爱,他看不懂大房几人瞬间沉下来的脸色,眼泛亮光看着顾怀瑜道:“三姐姐可真漂亮!大姐、二姐都好看!”
旁边的林织窈没错过林湘眼里闪过的复杂,瞬息间就回过味儿来了。她屈起食指敲了一下林子谦额头,笑骂道:“小白眼狼。”末了又对顾怀瑜颔首,算是道了好。
许是因为爹爹早亡,林织窈很是早慧,孤儿寡母难免被人欺辱,打小她就学会了坚强。不似时下娇柔少女,颇有点巾帼味道,一双剑眉,眉梢微挑,手中一支长鞭作伴,满身英姿飒爽。
顾怀瑜回礼,眉眼带笑看着林子谦,道:“你也很可爱。”
林子谦揉了揉额头,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含期待的说:“那你会来找我玩吗?”
顾怀瑜点头:“自然是会的。”
府中极少聚到一起,老夫人见顾怀瑜与人相处融洽,倒是有些欣慰。闲聊片刻,一行人便移步去了膳房。
各怀心思用完午膳,老夫人便谴了小辈们出门,留下几人在内商议着下月生辰的事。林织窈是个耐不住性子的,领着林子谦便跑到了外头玩耍。林湘和林修睿自是不愿与这几人相处,携手离开了。
花园里日头已经升了老高,斑驳的光影从新长的树叶间落下,春日暖风轻拂,将湖旁树枝吹得簌簌作响,旁边花台里,月季蔷薇开了半茬,端的是姹紫嫣红。
“大哥。”顾怀瑜出声叫住林修言。
林修言回头,目光微凝:“何事?”
顾怀瑜并不介意他的疏离,笑盈盈直言来意:“想卖大哥一个人情。”
林修言有些意外,他倒是不知一个尚未及笄的小丫头,有什么人情可卖给他的。但见她生的明艳妩媚,这般笑盈盈看着他,着实让他有些难以拒绝。
“你且说来听听?”
顾怀瑜不言,只从袖兜里取了一章巴掌大小的纸递了过去。林修言不明所以,却在接过去看了之后,神情忽然大变:“这东西,你是从何处得来?”
“我自己画的。”她道。
顾怀瑜所言不假,那确实是她自己画的。
上辈子她在府内,就如同隐形人一般,没人会在意她,为避开那些鄙夷的目光,顾怀瑜常常偷偷一个人躲起来,因此也知道了不少秘辛。
只是那时的她,不欲做谋人性命的事,这些东西也就随着她的死,深埋于地底了。
林修言遇袭那日,交战中砍破一人后背,曾在对方肩胛骨处发现了这个图腾。他多方查探,线索最终断在了自己父亲身亡的事上,蛛丝马迹中隐隐透露出父亲遇害与之有关。他心中有怀疑之人,但这些年他倾尽全力,苦苦寻觅也没有进展。
没曾想,今日会在顾怀瑜这里看到。
林修言瞬间捏紧了掌心,沉声道:“你如何知晓这东西与我有关?”
顾怀瑜没有回答,只静静地看着他。
他顿了顿,无奈道:“你是谁?或者说,你有什么目的?”
“我只是想同你合作!”四周无人,她不担心被旁人听了去,也不绕弯子,直接说了出来。
顾怀瑜知道,往后与林湘定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她无人倚仗,想要对上日渐势大的林修睿,定是死路一条,可就算死,她也不能让林修睿和林湘这辈子太如意。
林修言狐疑地看着她,好半晌才道:“妹妹怕是找错人了,我一介白丁,无权无势,有什么可和妹妹合作的呢?”
“江恂。”她缓缓开口,念了一个名字。
这还是前世林修睿从龙有功后,林湘得意忘形跑到她面前说的。
现如今商人属于下九流,偏偏林修言却不管这些,各行各业做到了极致,下九流未必还是下九流。
他改名换姓,暗中布了不少产业,赌坊、红楼、酒肆,都是最可靠的消息来源地。三教九流之人认识不少,在江湖上颇有名气。
凭着这些,没过上几年,已做到了大周最负盛名的商人。
他与林修睿的具体恩怨顾怀瑜不清楚,但她知道,林修睿是极其憎恨他的。在二皇子被立为太子之后,也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林修言的事,两人合谋随便安了个罪名,将他打入暗劳,悄无声息接手了悉数产业,暗中收买人心,屯兵养马,终登皇位。
片刻寂静过后,林修言死死盯着眼前的人,目光复杂道:“你究竟是谁?”
“自是如家包换的顾怀瑜。”不等林修言说话,顾怀瑜继续道:“我今日与你说这些,并非威胁而是讨好,目的只是想要保命而已。想必大哥早已知道,我被顾氏抱走虐养了这么些年,现下初回王府,与爹娘不亲,还有一个假姐姐在背后虎视眈眈,挂着顾这个姓,算不得真正的林家人。”
这些明面上、暗地里的东西,她相信,凭林修言现如今握在手中的势力,想要查清,简直是轻而易举。
林修言的声音悠悠然响起:“你既能知道这些,想来凭你的本事,即便无我,他们也害不到你。”
顾怀瑜摇头:“机缘巧合得了些先知,可手上无权,只能是任人宰割。你说对吗?”
林修言有片刻间的静默,两人遥遥相望,皆看懂了对方眼里的势在必得。
风乍起,有些低如呢喃的对话,随着风飘散。
“既是合作,我有什么好处呢?”
“抄家,夺爵,一切你想看到的,和你不能做的。”
“……好。”
第7章
新月如钩,暮色岑岑,府中燃起了灯笼,夜风一卷,橘黄的焰火在青石上投下诡谲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