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雨势稍歇,她低声吩咐商兰,将古琴置于廊下,净手之后,端坐于几前,抚起琴来。
原主最喜看书,琴艺只是粗通。
云初的琴技,是上一世重生以后才学的,因学的太晚,虽后天苦练,却也止步于闺阁之韵,只是平平。
她脑中浮现那日食肆中少女鼓舞的节奏,指尖若有所感……
琴音渐起,空灵悠远。苍翠的群山,高耸的庙宇,云雾缥缈的画面如在眼前,令人尘虑尽涤。
桃树之下,一身素衣的慧娘渐渐显现,盈盈而立,面容平静如水。
琴声婉转,如泣如诉。似有人在耳边低语,将往事娓娓道来,声声扣人心扉,使人泪眼朦胧。
慧娘在雨中,随着琴声舒展腰肢。抬腕、甩袖皆随心而动,虽无章法,却舞出旖旎风流之态,动静之间带着无限哀伤之意。
琴声潇潇,十面埋伏。突然之间如利剑出鞘,杀气毕露,恨意铮铮,令人闻之胆寒。
慧娘怨气大开,血色如花朵般在素衣之上徐徐绽放,眼角眉梢艳似朝阳。她身体在空中急速旋转,越转越快,桃树上的花朵,簌簌落下,残红铺满一地。
琴声瑟瑟,徐徐而止。如凛冬将至,万籁俱寂。孑然一身,长天茫茫,念归去。
慧娘缓缓停下,血色一点一点在衣裙之间收拢,回归素白一片。
她蓦然静立,面容安宁,又过许久,面朝云初,匍匐于地,渐渐消失……
在旁人听来,不过是一支技艺平平的抒怀之曲。
只有慧娘明白,在这一曲之中,经历了何等的爱恨别离,脱胎换骨。
如若容羽在场,必能听出,这一曲的起承转合之间,与那日食肆鼓舞少女的节拍极其相似,却又有很大的不同……
云初怔怔地望着慧娘消失的方向,思索良久。
直到墙头传来一声少女的惊呼,方才回神。
她看见那日食肆的少女,一脸惊愕地坐在墙头,稚嫩的嗓音清脆喊道:“咦,怎么又是你?!”
第045章 南歌
云初没想到,百无聊赖的抚琴,想找出当日食肆少女鼓舞的秘密,竟把少女本尊给引了出来。
那个墙头……还是竹园的墙头。
相比那日仓皇从园里逃出,如今她能够大摇大摆地骑在上面,也许这几日,少女与竹园之间的关系,改善不少。
商兰收起古琴默默退下。
少女见院中只留云初一人,几个跳跃便来到云初面前。
“你如何会弹南歌的曲调?”少女睁圆眼睛,面露不解之色。
“南歌?”云初轻笑出声,十分不解地问:“那是什么歌?”
少女眉头紧皱,踱着步子,仔细打量云初许久。
“南歌……是我们家乡的曲调,你既不知道,为何会弹奏?”少女绷着脸,一本正经地问。
“那日在食肆,看你舞过一曲,印象深刻,今日闲来无事,就照着调子弹了弹……”云初一脸无辜地解释。
少女后退几步,疑惑之心更重,她摇摇头说:“不对不对,南歌的调子很特别,只听过一遍,不可能将这些转折……弹奏的分毫不差。况且,你并未用鼓。”
云初眉梢微挑,有些意外,笑眯眯地说,“或许我精通音律,有过耳不忘之能呢?”
话音刚落,少女脸上闪过一抹狠厉,五指成爪,出其不意地朝着云初的脸面扑来……
云初早有防备,面色沉沉,站立不动。
不过呼吸之间,暗卫便已将少女擒住,死死按在廊柱之上。
“一言不合就动手本没有错,明知实力比你差很多,还要动手,就有些欺负人了,小妹妹。”云初轻声慢语地说道。
少女斜着眼,死死瞪着云初,她的下巴被暗卫制住,喉咙呼哧呼哧作响,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你要是能好好说话,我就放开你。”云初好心建议道。
少女的双眼骨碌碌转了几圈,不情不愿地眨眨眼。
云初朝暗卫颔首,便见她的右手极快速地在少女身上轻抚几下,随即将她放到廊下倚坐着,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少女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僵硬地坐着,除了脑袋以外,全身软绵无力,不能动一下。
她愤愤地瞪着云初问:“你和青老是什么关系!”
“你是谁?青老又是谁?”云初负手而立,淡淡地问。
见她嘴巴紧闭不欲回答,云初冷笑一声,“你若想平安无事的……离开我这个院子,最好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少女思索一会,才不情不愿地开口:“我叫赵灵。你既不认识青老,也无需知道他是谁。”
“那日你的鼓舞跳的不错,我暗暗记下了。今日的琴曲,确实是我心血来潮所作……”云初好心解释道。
赵灵抿着嘴不说话,满脸的不相信。
云初嗤笑一声,讥讽道:“怎么?你们老家或许只是个穷乡僻壤,不过寻常的山野之调,随便一个粗通音律之人,但凡记性好些,弹奏出来也非难事。”
赵灵闻言,大怒,“你懂什么!我们鼎盛之时……”似想到什么,声音戛然而止,又有几分挫败道:“算了,这调子是我们不传之秘,你既然误打误撞学会,莫要再被人听去,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说完,她那稚气的脸上,氤氲出几分哀伤之色,雾腾腾的大眼睛,黑漆漆地看着云初,显得有几分空洞。
“竹园里住着的贵人是谁?”云初移开双眼,看向竹园问道。
良久,赵灵才怔怔开口:“我并未见过,听说是个王爷。”
“你今日大摇大摆骑在墙头,竟从来没见过贵人?”云初满脸的不相信,若真是个王爷,怎会让不相干的人,骑在墙头?
“园中有五行之阵,寻常人进去要迷路的。再说,这两日贵人不在园中,除了那座竹楼,我自然可以来去自如。”赵灵对自己的身手,显然有一种迷之自信。
云初有些无语,很想恶趣味地提醒她,站起来走两步试试。
“竹园里的竹楼有什么?”她不记得园中有楼。
赵灵摇摇头,“我也很想知道。”
云初听她语气不似作假,缓缓走到她面前,亲切地摸摸她的头,“以后有话好好说呦!不然吃亏了怎么办?”
无视赵灵气鼓鼓的表情,云初朗声吩咐:“放她走吧。”
话音刚落,暗卫出现在廊下,将赵灵挟起,几个跳跃出了静斋。
又过一盏茶的时间,方才回转复命。
暗卫的五官极平常,目光清澈坚定,也许是跟着容姝太久,耳濡目染的缘故,她浑身上下,带着独立而自信的气质。
这种气质,让云初觉得非常珍贵。
“你可想好选什么名字?”云初好奇地问。
“云影。”暗卫答道。
“你可想好了?”
“谢主人赐名。”云影俯首谢道。
云初挥挥手,云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眼前。
名为选名字,实则选身份。
云影,再清楚不过,就是一个影子,从不在人前出现。
云梦,则是一个可立于人前的身份。
她还是不大喜欢,去操控别人的命运,特别是身边的人。
暗卫,相当于一条命,云初并非圣母,只是想让她,能够选择自己想要的方式。
云初一脸凝重地看着竹园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当年太祖平定战乱,一统江山,在位二十余年,励精图治,政治清明。
今上即位以后,延续太祖的文治武功,十七年来,开创了前所未有的盛世。
然而,从太祖到今上,皇室子嗣却一直不盛。
云初记得,皇室子弟,除了太子,连同今上的兄弟在内,目前能够称之为王爷的,只有三人而已。
太祖所出的康王、谦王,和今上所出的秦王。
对于这三个王爷,云初所知甚少。
只恍惚记得,康王年纪要大一些,是个从不露面的闲散王爷。
谦王乃太祖的老来子,由于其母皇太妃照顾今上长大,因此谦王是今上最疼爱的幼弟,年龄只比太子略大一些。
秦王则是今上的幼子,太子的弟弟。
竹园在般若寺中,远离朝堂,若贵人长住于此,康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如今不管里面住的是谁,那里藏着太多的秘密,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得想方设法探上一探……
第046章 痕迹
春雨贵如油,淅淅沥沥地下了整整五六天。
山上不同于山下,几场雨下过之后,温度骤降,使得徽竹又从箱笼里翻出手炉烘了起来。
容羽遣人冒雨送来许多银霜炭,屋子里倒是暖意十足。
自从有云影之后,云初就请容羽撤掉了镇国将军府派来的侍卫。宫芷单独腾了间厢房出来,让云影住下,除了云初睡觉之外的时间,随护左右。
由于静安园下雨之后格外泥泞,云初几日窝在静斋哪都没去。好在静斋的堂屋足够大,让她可以静心地练练瑜伽。
不止是她,四个丫鬟和云影,都被她招呼到一起练了起来。
美其名曰:增强静斋上下的“生存”能力。
云影第一次看到她练瑜伽时,还有些惊讶……跟着练了几把以后,毕竟是习武之人,略微指点几句,都让云初受益匪浅。
主仆几人的体力和身体柔韧度,经过几天的刻苦锻炼,都增强了不少。
终于等到雨停,角荷笑眯眯地拿锦袋装了纸笔,和云初一起,又来到藏经阁。
云初一口气上到三楼,再也不会气喘吁吁,她对于这几日的锻炼成效,非常满意。
毫不费力地找出建寺志,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细细抄写起来。
建寺志上寥寥数笔,将般若寺的前身一笔带过。
般若寺建寺两百余年,起初不过是凌山深处的一间小庙,因地理位置十分偏僻,且山路难行,整间寺庙只有两三个头陀……
有意思的是,仅从记录来看,般若寺似乎突然之间,从无人问津的深山小庙,摇身变成香火鼎盛的山寺。
至于……当初是何人出资,历时多久,皆没有详细记载。
云初仔细查阅了建寺志的记录,又原封不动地将图纸临摹出来,发现原主出事的大慈悲殿,竟是最初那间小庙的正殿!
般若寺变身之后,前后四殿,包括配殿、佛堂、僧舍在内修缮记录都有详细记载,而大慈悲殿的修缮记录,从未在建寺志中出现!
更加让她匪夷所思的是,静安园曾作为僧舍被标注在图纸之上,而竹园明明就在般若寺中,却在整个图纸之上,没有找到丝毫痕迹!
是僧侣疏忽没有更新吗?不,不是!
建寺志上,大慈悲殿唯一的一条修缮记录,就是近期这次!
云初茫然地看着自己手中,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如同攥着一颗隐匿的炸弹,随时都有可能将她炸的粉身碎骨。
这间寺庙,来历不明,藏头露尾,却能得到朝廷认可,天家护佑……
云初想到此,在这极静谧的藏经阁三楼里,心怦怦直跳,平白出了一身冷汗。
她强作镇定地把建寺志放回原位,将纸笔收拾进锦袋之中,若无其事朝楼下走去。
雨后的阳光总是带着几分寒意,直到看见角荷的笑脸,她才恍然有种真实的感觉。
云初站在大殿门口,深呼吸,吐出一口浊气。
一想到云影就隐藏在不远处,暗中保护着她……现状已经比之前预想的好了很多。
她暗暗告诉自己,不能怂。
“去大慈悲殿。”说罢,云初一脸从容地,向记忆中那个略显偏僻的大殿走去。
由于刚刚才将整个般若寺的图纸,仔细临摹过一遍,云初对于大慈悲殿的印象更加立体了许多。
般若寺的几重主殿,皆布局在一条中轴线上。
大慈悲殿,作为主殿,却并不在此,它位于中轴线的东侧,离静安园非常近。
而竹园,就在它的正后方!
云初带着角荷来到大慈悲殿,郑重地拜了三拜,才开始细细打量起来。
整个大殿已被修葺一新,大殿正中的千手观音金身约有十几米高,几米宽,底座前有一条长长的红木供桌,供桌上摆着精致的供品。
按照之前张妈妈的描述,地震那日就是这座观音金身倒塌,才将她们压在大殿之下的。
云初绕着金身转了几圈,现代那世,她本就是在地震中身亡,对于地震的印象一直非常深刻。
如此巨大的观音金身,在铸造之时,工匠们必然会考虑稳固的问题。那日方圆百里之内,仅般若寺一处地震,且只有大慈悲殿这一处受损,足以证明,震级算不上很高。
在她此时看来,这座观音金身十分稳固,若仅是个小震,就能将底座如此宽大的金身震塌,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观音金身年久失修,已经被腐蚀严重。
另一种,则是触动了某种机关,导致的金身崩塌。
云初又想起那日初见慈云之时,曾言语试探过……慈云对于“机关”二字的反应,并不寻常。
她负手在金身四周慢慢地踱着步子,不动声色将地上的青砖,全部踩了一遍。
而后,又伸出手,抚摸着金身宽阔的底座,一寸一寸地扫过。
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此时正是上午,往来香客络绎不绝。云初在殿中滞留太久,既不烧香也不拜佛,引得善信们纷纷侧目。
她怔怔地在大殿中矗立良久,方才嗤笑出声。
“既已重新修缮,又允我尽情查阅藏经阁,必已将痕迹清除完毕,是我着相了。”云初喃喃自语道,双手合十朝观音金身再拜了三拜,出门沿着小路,往大殿后方走去。
那日云初误入竹园,没有注意到,原来竹园与大慈悲殿之间,还隔着不短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