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乐得清闲,得空就遣散下人,在梨花树下摆出茶具,边烹茶边向阿晚细细请教“鬼事”。
二人互相交流“鬼”心得,一来二去熟稔不少,加上也许是因为重生时日渐长,上一世的记忆渐渐模糊,又没有了高门显贵的深宅桎梏,云初逐渐恢复本性。
她生性洒脱,同阿晚的性格倒有些相投,彼此对于鬼魂之类的话题,也算知无不言,说到兴头上,只憾没有拿着瓜子来磕。
虽然,云初对鬼怪神佛之事,向来没什么研究,但还是能听出,阿晚所说的大梁鬼怪之事,和自己先前认知的有些不同。
就拿收鬼来说,书上写的、电视里演的,或是和尚念个经,像法海一样举个钵,或是道士画个符,用桃木剑刺一下,就能把鬼给收了,尘归尘土归土,往生极乐;又或是,有黑白无常这样的鬼差,前来将鬼钩走……
阿晚听过云初的描述,嗤笑一声,“若是有鬼差,怎么不把我拘走,六道轮回,哪一道都行,好歹有个归处。”
阿晚口中所言,新死之魂尚有七魄即喜、怒、哀、惧、爱、恶、欲,每过七日便少一魄,七七四十九日之后,魂魄消散……至于去处,他没有经验,并不知晓。他认为,佛家和道家的超度,大抵可以帮助新死之魂,得一个好去处。
枉死或惨死的鬼魂,就比较复杂。由于怨结不解,化身鬼魂之后,怨气和执念太深,七魄不散,便会日日徘徊在横死之地,或是跟在罪首身边……
云初听到这里,猛然想起上一世,死后见到的父亲魂魄之事来。
第014章 度化
阿晚说,有得到的高僧或道士,可度化冤魂。
关于度化,云初琢磨了许久,才琢磨明白。
用浅白的语言解释就是:高僧或道士去找冤魂谈心,用佛理佛法、道理道法,劝其放下执念,引往善道。
当然,度化讲的是你情我愿,我说话你愿意听,并且认同便能度化,若是无论怎样都听不进去,那么便度化不了。
“很是有些得道者,劝诫的话都讲的十分漂亮,经文念得也与别人不同,因此度的冤魂……也比寻常僧人道士多一些。但碰上执念太深的,也无能为力。”阿晚总结点评道。
云初现代那一世离魂之时,自己是魂体,碰上鬼魂,大多是大家相视一笑,擦肩而过。碰见活泼点的鬼,吹牛谈心也是有的。若是碰上恶鬼,也无非是你来我往,空气对空气的打一架,无伤大雅。
而现在,自己一个大活人,对着鬼魂就不那么轻松了。
徘徊不去的鬼魂,多是有执念、有所求的。无奈人和鬼之间,是平行的两个世界,没有什么交点。
云初,恰恰成了那个交点:听得到、看得到。若是被鬼魂发现,她是这么个介质,那肯定会一窝蜂的纠缠到底。
好一点的,最多传个话、递个信、指认个罪犯什么的,且不说行不行得通,一旦做成了,倒是功德一件。
要是遇见凶狠的鬼魂,非让她拿刀砍人怎么办?
“你也是有福气,像你这种弱鸡一样的身板,遇上我这种……丢了记忆的鬼,还能互相帮助帮助,若是遇上……”阿晚看着她狰狞一笑,不再言语。
云初杏眼微瞪,“你们做鬼的,都没有美丑概念么?好歹我姿色还成,弱鸡身板……不都是形容男人的么!”
阿晚斜着眼睛,上上下下将她扫视一遍,“我倒是在青楼见过色鬼……”
云初缩缩脖子,“得!您说的对,我就是弱鸡!”
这一天,云初忽然想起初中学过《宋定伯捉鬼》,古代的鬼魂能变化成羊,“唯不喜人唾“,便向阿晚请教。
“若是真能如你所说,被害以后成鬼,鬼再变成猛虎杀回去,大仇得报,哪还有什么冤魂?”
阿晚笑笑,又想到什么,皱皱眉犹豫道:“厉鬼我倒是见过一个,煞气十足,凶是凶了点,并未见过将人怎样。想来这人和鬼之间,自有界限。”
云初听闻长舒口气,放下心来。心想以后出门就戴个帷帽,免得控制不住眼球,再招惹到不必要的麻烦。
她又问阿晚为何云府后院没有鬼魂。
“你们云家搬来此处光景不短,许老太太一心向佛,在后院做过几场法事。人口简单,内宅和睦,因此还算干净。”
“至于前院,你父亲虽然向道,但修的是逍遥道,不喜欢道家法事,也从不曾请人超度。很有一些鬼魂,在府中徘徊了百十年,倘若日后有机缘,还是请人超度一下吧。”阿晚叹息道。
提起外院,云初倒想起上一世,没有见到张妈妈以前,她曾经被云颂唤去外院一次。
那是她第一次去外院,前一晚便做足心理建设,让徽竹准备了厚厚的帷帽。
走进外院,透过帷帽朝四处张望,眼瞅着众魂齐聚的热闹景象,暗自庆幸自己早有准备。
仅四面的抄手游廊,每面都有三两只鬼魂,飘悬在廊边;西侧尽头的那个,还算好些,只是模糊的不成样子,隐约看到一团雾状,大抵是死了很久的;靠着南边的那只,家仆打扮,头几乎要断掉,只余颈部的皮肉险险连着;东侧的倒是比较完整,胸口有个血洞,估计是被一剑刺死的;其余几只,大多是头和身子连也连不上,面目狰狞,当时看得她直想调头回去。
也正是那时,她才庆幸,自己院子里的是个美男。
倘若来到这个世界,入眼都像外院那种的,恐怕她早就找根绳子吊上去,求个解脱了。
云初颔首称是,想起外院中,那个模糊成一团的鬼魂,“我曾见过有一鬼魂,模糊得不成样子……”
“执念也是会有消散的一天,只是有人执念长一些,有人短一些罢……执念消散,魂魄也便散了。”阿晚似是感慨万千,眼眸微垂,似笑非笑的唇角微微勾起,又有了初见时,那种出尘的谪仙气质。
“似我这种……”他凤眼微眯,一时找不到词,形容自己,“倒不知何时能散……”
云初见状,心里有些闷闷的,想起自己带着记忆重生又重生,无论是爱恨情仇,总是有因有果,快乐和苦难,自有出处。倒是比阿晚这种,空空然来得真实些。
“有人道,这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如今你我相遇,想是天赐的机缘也未可知,我必会尽力帮你。作为朋友……有句话也想说与你听,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必是舍不得你离开的。”
阿晚退后几步,细细看她几眼道:“你这句倒像是有几分真心。我总觉得……你和原先那个小丫头,判若两人。瞧你言行,倒是与我的年龄相差不多。”
云初闻言,有些讪讪,“人逢大难,总是会有些心得。况且与你相处这么久,钦慕你的人品气质,难免有意无意学了几分……”
阿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再说话,转身飘走了。
云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出神,心底默默叹道:不是我不想说出自己的来历秘密,而是不知从何说起,连自己都觉得荒诞的事,鬼魂就更不会相信了。
宫芷一脸笑容,脚步轻快地来到云初身边,见她怔怔坐在竹椅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宫芷轻唤声“娘子”,见她没有回应,不动声色将空的茶盏,放进茶海里,默然垂手立在她的身侧。
又过一盏茶的时间,云初方回过神来,宫芷见状,轻声慢语地禀报:“前院传话,老爷明日回府。”
云初闻言,喜上眉梢,“前几天,不是听说还在肃州吗?怎地回的这么快?”上一世,云颂五月份才回府。虽说她心里明白,许氏会将家事告知给云颂,却没想到,云颂的归期,竟然整整提前了一个多月!
“想是心里记挂着娘子呢。”宫芷也喜滋滋地说。
第015章 云颂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怀凌城仍然笼罩在薄雾中,东门的守卫打着哈欠,刚刚将城门打开一条缝,只见两匹油光水滑的枣骝马,迈着优雅的小方步,稳稳地拉着一辆青色的马车,缓缓向城内里驶来。
马车上虽然没有标记,车夫却有些打眼,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长得俊逸非凡,那一身深色道衣穿在他的身上,显得仙风道骨。见到守卫,他和和气气地微笑颔首致意。
张着嘴打哈欠的守卫,慌忙闭上嘴,整整仪容,直直行了一个军礼,直到马车走过,马蹄嘚嘚敲击地面的声音渐远,一旁候着的老丈才不解地问:“军爷,为何对个小道士如此客气?”
守卫斜睨着老丈,“你可知马车中坐的谁?那可是司天监的监正,云大人。”
“司天监的监正又如何,这京城的大官,像牛毛一样多,不过是个从三品的闲官,您整日守着城门,随便见到的,也不只多不少哇!”又有一个商贾插嘴道。
守卫笑着摇摇头,懒得与他解释。
一旁操着西南口音的外地人,凑了上去,“这个云大人,可不一般呐,出口就能断人生死。云家,在我们西南,可是这个!”说着便竖起了大拇指,引得人群中唏嘘一片。
马车在云府正门缓缓停下,仆人从门里急忙跑出,将车蹬放下。
赶车的年轻人,利索地跳下马车,掀开车帘,“师父,到家了。”
一个高瘦的中年人从车上下来,站在大门口,背着手看了一会儿,方与年轻人一同进了外院。
转过影壁,他随手唤个梳总角的小童,吩咐道:“去跟太夫人说一声,我先见过七娘,再去跟她请安。让七娘来星泽苑见我。”
小童领命飞快朝内院跑去。
……
星泽苑位于外院的东侧,是云颂的书房,因与沁芳园的设计同出于云颂之手,布局风格颇有些相似。
进门便是石子漫成的甬路,百竿翠竹掩映,泉水由外引入,环绕屋子,穿过竹林而出,甚是清雅。
云初得了口信,简单梳洗一番,带着宫芷与角荷,匆匆赶了过来。
刚进门,便有深衣小厮入内禀报。待小厮来请,云初急步走到正厅门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示意宫芷和角荷留步,独自走入厅内。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厅中,将厅里照的亮堂堂,墨香扑鼻,宁静悠远。
“初儿见过父亲,父亲万福。”云初屈身见礼,略有些紧张,不敢起身。
“人虽病糊涂了,规矩倒是记的不错,起来吧。”清朗的声音,从宽大的黄花梨书案后传来。
云初垂首笔直站在厅中,不敢抬头。
“抬起头来。”云颂起身走到她面前。
云初想起上一世死时,见到的他的魂魄,略带涩意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里透红的娃娃脸,眼睛大而亮,若不是眼角的细纹,很难想象这是个四十岁老爹级的男人。
云颂个子修长,素色锦袍衬得他淡雅如松,头发束顶成髻,用玉簪固定,十分清爽。
见她抬头,云颂对着她宠溺一笑,笑容十分亲切随和。
云初眼角酸酸的,上一世的她,每每见到云颂,都有种被看穿的感觉。后来她绞尽脑汁,想尽一切方法避而不见,从不敢主动亲近。
尽管如此,云颂对她的关爱,却没有因为她的疏远而有丝毫减少,他总是千里迢迢,寄许多玩意儿给她。
即便她后来嫁人,云颂不但给了非常丰厚的嫁妆,还时常捎信叮嘱,爱护有加。
“你出生我推演命数,卦上说你寿不长也,活不过十五岁。我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大难来时还是心如刀绞。听到你被困在大慈悲殿时,我曾匆匆卜了一卦,卦象说你寿数终了,本以为我们父女缘分已尽……”
云颂顿了顿,继续道:“没想到救出你时,尚有一丝呼吸,我急忙观你面相……突然又变成了富贵之相,而寿数却始终算不出……为父卜算观相这么多年,从未失手过,然而,你命中玄机……我着实参不透。”
云颂看着云初的脸,像是对云初说,又似自言自语。
云初心里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有种将此番遭遇尽数告知的冲动,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看你形容困顿,似有难言之隐?这几天的事……你祖母已经遣人告诉我,你想要如何?”
你想要如何……你想要如何……云初听见这几个字,胸中似有无数酸涩之意冲入眼眶,原以为见到云颂要费一番口舌,却没想到,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不问因由,不看结果,只是坚定地站在自己的身边,问一句你想要如何?
云初仰起脸,强忍想要流出的眼泪,咽下喉中蓄了一世的委屈,颤抖着开口,“求父亲允许女儿,离开内宅,终身不嫁。”
说出这几个字,她心底陡然一松,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眼角滑落……
云颂望着女儿如释重负的身影,十五岁如花般的年纪,本该无忧无虑,却如此孤单和冷清……
他沉默许久……久到让云初觉得,刚才那一幕,好似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在她以为没有希望的时候,听见云颂清了清嗓子,温声说道:“般若寺旁边有一个静安园,你且去住上些时日,再与我讨论此事。”
云初不敢置信地看着父亲,惊喜到泪如泉涌、手足无措。她颤抖着身子,满怀感激地朝着云颂拜了下去。
云颂皱皱眉头,弯腰将她扶起,轻声说道:“如今怎地如此爱哭?”
云初破涕为笑,掏出帕子抹抹眼泪,想道声谢,却又嫌生分,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云颂也不理她,径自走到书案旁,写写画画起来。
云初擦干眼泪,来到案旁,沉默地磨着墨,待情绪平复,方才问起:“祖母那里……?”
“无妨,为父自有主张。”云颂轻声回答。
又想起那枚玉佩,“女儿重伤之时,父亲曾给了一枚玉佩……”
云颂闻言,提笔的手顿了顿,犹豫片刻,将笔放下,叹口气,“那是你母亲赠送之物……”